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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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里冉彻底被孩子的哭声激怒，她没穿拖鞋，光着脚三两步走到孩子的摇篮旁吼道：“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你有完没完！”
摇篮里的孩子才不到一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不过三秒钟，又蹬着小腿哭得更凶。
她抬头看看床上的丈夫，停止了鼾声的男人，揉着沾满眼屎的眼睛嘟囔着：“烦死人了，你给他喂奶不就完了。”
房间里孩子无休止的哭声和男人又重新响起的打鼾声混合在一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不断地膨胀，膨胀，膨胀。
没有爆炸，她再次妥协了。那尖叫声冲破胸腔却被扼死在喉咙里，她连一声沉闷的叹息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出于习惯将摇篮里的孩子搂出来贴在她那下垂、发皱的胸部。
她有向男人说过，不想再喂孩子母乳。男人没有抬头看她，盯着手机里的娱乐消息说：“你知道现在的奶粉有多贵么，你不挣钱就伺候个孩子还整天那么多事。”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提过，因为知道没用。她想买的化妆品和男人提过三四次，她想穿的裙子只会凸显出她满是赘肉的肚子，她想看的电影总是没有时间去，她想打理的头发总是被孩子扯得乱糟糟。
她从生下孩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像陀螺一样围绕着他转。就连说疲惫的时候，男人也会冷嘲热讽地回：“我上班挣钱养家不比你累？”
她一般都会选择沉默，争吵已经让她觉得疲惫和无用。男人永远都觉得地板本应该就是干干净净的，准备好可口的饭菜等他下班是应当的，她全天带孩子毫无怨言是应当的。油腻的黄皮肤，厚重的黑眼圈，日益变形的身材，是不应该的。
男人已经很久没碰过她了，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却保持着一个最恰当的距离。
孩子吃饱后像个小天使一样甜甜地入睡，她松了口气又重新爬回床上，刚把冰凉的脚靠近男人，男人就翻了个身卷走了被子。
她靠在床上关掉灯，瞪大眼睛盯着墙壁上挂着的偌大的结婚照。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的光刚好打在照片中央，那是他们在海边拍的结婚照，当时男人还很宠她，相片里两个人紧紧相拥满眼都是幸福。
她别过头不再去想。
黑暗里，照片的对面，是两个人沉默的背对而眠。
2
里冉想去找工作，这是她思考一晚上的结果，可普通三本毕业的文凭使得她投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
她突然想起学生时代那个戴着金丝框架眼镜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口中的唾沫星子能溅在第一排同学的脸上，皱着瘦巴巴的脸对她讲过：“你这个样子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她把脸一扬，还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走出了教室。
那是她高中时代，年轻气盛，心高气傲，长得漂亮，成绩优异，却偏偏喜欢上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
那个混混，就是她男人周尚钦。
在里冉十八岁的时候，周尚钦就像她生命里一束独一无二的光。他会带乖乖女里冉半夜从家里逃出来，在凌晨空旷的广场溜旱冰。他会带她去看打群架，在情形不妙的时候握紧她的手就跑。里冉最喜欢的是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感受到其他女孩子投来的嫉妒眼神。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新奇且快乐，她开始频繁地和周尚钦一起逃课去后山，同一堆他的朋友围着篝火喝啤酒聊天。她每天都迫切地希望见到他，好和他逃离这个压抑沉闷的教室。
她喜欢仰着脸问周尚钦喜不喜欢她，那时候她绑着高马尾，穿着白色短袖和粉色的短裙，蹦蹦跳跳的像一头小母鹿一样朝气蓬勃。周尚钦吐着烟圈在她水嫩的脸上吧唧一口，她就会抱着他的胳膊兴奋得晃来晃去，开心一整天。
年少的喜欢都简单又浪漫，他们会一起在图书馆里睡觉，春天的时候在公园里放风筝，夜自习放学时在路灯下亲吻。
里冉的爸爸和继母对她成绩下滑无动于衷，只在老师家访结束后才会将她关进房间里一整天不许她吃饭。
她一饿就想哭，一哭就想周尚钦，一想周尚钦就听到窗户被石子砸中的声音。
十八岁的周尚钦笑起来眼睛里住着星星，痞痞的却又很可爱。他绕到里冉的屋子后面，隔着玻璃朝她挥手。里冉打开窗子，周尚钦就跳了进来，背后的书包里装满了零食。
那时候里冉就想嫁给他，她想逃离这个家。她边吃边掉眼泪，周尚钦把她搂在怀里，用袖子给她擦掉下来的鼻涕和眼泪。
里冉把笨笨狗塞进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走啊？”
后来周尚钦真的在她毕业后就娶了她，里冉什么都没有要，只从家里带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搬过来和周尚钦住在一起。她一心想过崭新的生活，她想象着以后，他们住在一个并不大的房子里，周尚钦上班，她在家里打扫好房间等他回来，日后两个人有了宝宝，他们就会变得更加亲密无比。
可残酷的现实是，他们结婚后周尚钦酗酒。因为找不到好的工作，他的脾气就变化无常，会无缘无故地将桌子上的东西摔在地上，里冉一生气，两个人就吵得不可开交。吵到最后，周尚钦会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和一帮狐朋狗友喝得烂醉，第二天早上才会醉醺醺地回来。
两个人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是里冉用微薄的工资来养活这个家。房子是租来的，有时候没有钱提前交房租还会被房东无情地赶出去。
周尚钦最开始还会内疚地抱着她说宝宝辛苦你了，后来争吵的次数多了，他只会不耐烦地说句有完没完。
因为没钱，那些大小的节日里周尚钦再也没送给她礼物和惊喜。有一次里冉生日，她对正在看电视的周尚钦说：“要不咱们去广场滑旱冰吧，好多年没玩过了。”
周尚钦刚想拒绝，她又补充一句：“今天我生日。”
3
广场人不多，他们在摊位上租了两双旱冰鞋。自从广场附近有家游戏厅开业后，滑冰的人减少很多，大都是十七八的男孩子拗不过女朋友才来这里玩。
由于很久没有溜过，里冉已经忘记了技巧，生疏地扶着栏杆小心地前行。从身边经过的小情侣都很亲昵，嬉笑着牵着手，拉拉扯扯追追赶赶，很像从前的他们。
里冉回头，发现周尚钦还在低着头玩手机，火气噌地一下冒上来。刚想吵架，又看了看脚上的鞋子，忍了忍火气，滑到他面前撒娇地将手机抢过来放在背后，“老公，不是说好了教人家滑冰么，不许玩手机了。”
面前的男人明显有些愠怒，脸上还有一闪而过的慌张。背后的手机又震动了几下，男人眉头一皱想过来拿走，她抢先一步举到了面前。
上面是两人的聊天记录：
她矫情的又非要去滑冰，这会我们在广场。
尚钦你可心太软了，什么都惯着她。
最后一句还是那个备注“妮妮”的女生发过来的：那你们先玩，等你回家再说。
“是赵倪妮。”他抢过手机塞进口袋里，想要拉她的手，却扑了个空。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大学的时候她和周尚钦异地，她读三本院校，他勉勉强强去了个专科。两个人的城市隔着一千八百三十公里的距离，想念只能通过短信和电话。
她为了去见他，做了一个星期的兼职，拿着这些钱买了去他城市的火车。颠簸了十六个小时左右，在车站门口看到长了青涩胡茬的周尚钦，手里捧着杯热饮冲她笑，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都值得。
他带着里冉去他常跑步的操场转悠，还带她去了他上课的教室。周尚钦喜欢坐在最后面，倒数第二排是个留着短发的女生，在周尚钦去买热饮时才回头盯着她的脸看，“我叫赵倪妮，听尚钦提起过你。”她歪着头笑笑，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
晚上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宾馆内拥抱而眠，里冉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前小声地问他赵倪妮是个怎样的女孩。
“她是咱们老乡，娇气得不行，还动不动哭的那种。要不是看在同乡的份上，我才懒得搭理她。”
周尚钦的语气里充满着讨厌和嫌弃，她这才安心下来，暗自嘲笑自己的敏感。
再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她大三，周尚钦快毕业的时候。他们俩约好星期天在B城见面，当她排队检票时周尚钦的电话打了过来，还未开口，对面传来浓浓的哭腔，是个女孩的声音：“里冉姐，尚钦他为了替我报仇跟别人打群架被捅了一刀，这会在医院躺着，他让我告诉你他去不了B市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到要分手的地步，周尚钦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质问周尚钦和那个叫赵倪妮的女孩究竟什么关系，两个人都各自委屈和埋怨。
“你是在乎我，还是在乎我和她的关系？”
“那你是在乎我的感受，还是她？”
冷战长达两个月，最后里冉还是在他一条“我想你了”的短信中先妥协。又是十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和火车站口那个熟悉又沧桑的周尚钦。
他们决定结婚的那天周尚钦拿出手机当面删除了赵倪妮的联系方式。最简单的婚礼，去了海边拍了里冉少女时心心念念的婚纱照，那个和她缠绵了一晚的男人亲着她的耳朵说会一生一世地钟爱她。
那些童话最后被现实啃噬得碎成一地的渣，那些喜欢也在不停的争吵中变淡，消散，最后只剩下责任两个字支撑着这份关系，过着同床异梦的日子，日复一日地麻痹自己。
她坐在地上脱掉旱冰鞋，光着脚一个劲地往前走。周尚钦从后面滑过来挡住她，“你听我解释。”
“好啊，那你给我解释解释。”
“我和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她知道自己应该问他，那是哪个样子？但她觉得这样问太俗，他们的故事和人生都如同那被说烂的故事一样俗不可耐。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从她彻底爱上周尚钦开始，还是她彻底忘记自己开始，往后的路都像是被设定好的轨道一般无可更改地朝着最糟糕的样子生长。
而是活成了最真实的自己，怯懦的，卑微的，不安全的，无从反抗的。
“那是哪个样子？”说出这句话时眼泪瞬间决堤而出，那种不可控制的抽泣让她不得不把头低下来。但她内心很清楚，她不是为了这份感情而哭，而是为了自己。
周尚钦在用力地解释，她只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像那个戴着金丝框眼镜的老师讲在数学题。
“我们离婚吧。”她说。
4
男人的态度好了许多，不再挑三拣四，找了份差不多的工作，信誓旦旦地对里冉说努力赚钱养活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以为一切又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她那么久的坚持终究有了回报，他们一家三口能过上最普通的生活，拥有那种最普通的幸福。
可从孩子生下来后，真正的艰难才真正开始。她不仅要面对随时随地哇哇大哭的孩子，还要在孩子入睡后整理房间，清洗男人扔在床底的臭袜子。
这一切对方都以工作太辛苦为由拒绝共同承担，里冉觉得自己被放在一个锅里，底下是温热的小火，火舌舔舐着锅底，她在慢慢地被煎熬。
朋友圈里是曾经的高中同学晒去国外旅游的照片，曾经那个和她成绩相差不大的同学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偶尔会晒一些去各地出差的照片。她点开自己的动态，那些偶尔的抱怨被她删掉了，只剩下孩子的照片和转载的鸡汤。
他们现在在努力地攒孩子上幼儿园的钱，等孩子长大了她还要攒孩子上小学初中高中的钱，等孩子上了大学，还要更节省地攒孩子的房子和车子钱。
她在攒钱的过程中过着重复的生活，就连每天的叹息和抱怨也是重复的。
一边厌倦，一边妥协。
直到孩子生了一场大病，急需要手术，他们透支了所有的银行卡，却不够孩子的医疗费。
她想找身边的朋友借钱，才想起来这么多年因为自尊早和从前的朋友断了联系，她也早没了什么亲人。那个比她更不知所措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名声差借不来钱，只能抱着她瘦弱的身子说：“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
所有的压抑，隐忍，委屈，绝望，都在那一刻爆发。她像疯了一般用力地拍打着男人，鼻涕和眼泪混杂在一起黏在头发上，歇斯底里的哭声在惨白的走廊里回荡，她嘴里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话，含含糊糊的听着不真切。
周尚钦抱着她的脑袋，他很久没盯着她的眼睛看过了，面前的女人被生活摧残得目光无神，狼狈不堪。他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嘟囔着些什么：
“我后悔了，真的，我后悔了周尚钦。”
5
“啪”，一个粉笔头砸了过来，里冉睁开眼睛，看到戴着金丝框架眼镜的老师正一脸怒气地瞪着她，痛心疾首地说：“你再这个样子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穿着第一高中校服的同学们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出糗。同桌拼命用胳膊肘捅她，让她看写在纸条上的答案。
三叶风扇还在头顶旋转，她在窗台养的多肉还在，课桌上是周尚钦送她的小人书，黑板上写着她不懂的数学题。
教室的门被踢开，笑得灿烂的少年抱着篮球叫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无视老师的存在向他走来。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做了一个冗长逼真的梦醒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等她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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