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颠儿屁颠儿学艺术

　　我的艺术修养不怎么样，只是头还起得不错，后来又遇见了好人。头起得不错是说我很小就遇见了正儿八经的艺术家，云南画院的姚钟华先生。对于公众，他是某一版十二生肖邮票中牛票的原画家；对于我这种私人，他是我同学的父亲。所以年少时去过他们家很多次，在那里很是看了许多本人体素描。他老人家后来还颇有兴致地教我们几位同学画静物素描，对我的评价是：别人是费铅笔，你是费橡皮。可见我从小对绘画就没有天分，就是个纯作文犯。

　　成人之后，我遇见一位朋友，大我一轮，是个热爱艺术和收藏的人。每次去他家，都能发现他在读一本艺术史新书，这个人基本上就是长着两只脚的艺术史书橱。他的知识积累强横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我们去卢浮宫，那是他第一次去法国，第一次去巴黎，第一次在卢浮宫看原作。在每一间展室里，就听他在那里嘟哝：在哪儿呢？XXXX的画就应该在附近才对啊？在他那里，看到一幅画，就立即能想到和画家可以比肩，同时代同风格的其他画家，觉得应该放在一边同时展出才对，如此可以展示时代和画派风貌。可怕的是，他几乎每次都能找见，然后欣慰地表扬馆长：不错，布展水平很不错，和我想的一样。

　　我的艺术家之路一早就被姚先生宣布完结，但是作为艺术爱好者的生涯却因为我朋友而开启，一直延续到今天。当然，这种完全没有幼功，全靠后天横练的艺术追求到底水平怎么样，可能就不大适合细究了。以我这样的基础和水准，为什么还要跟在别人后面屁颠儿屁颠儿地学艺术，真真假假去看画展呢？

　　因为我一开始是把艺术当做知识来学的。类似我这样的人，一旦发现自己的知识地图上还有大片空白，就会忍不住要去填补起来。倒不是真爱，真爱的是填空。刚遇见我朋友的时候，听他谈艺术，就像是个小学生听人谈微积分，感到阵阵眩晕的同时又觉得那玩意儿看起来很高妙的样子，不行，我也得知道。否则谈话质量会很低劣，听别人讲了半个小时，终于可以跳起身来喊一嗓子：达芬奇我知道！天才来的！再听半小时又可以跳起来喊一嗓子：梵高我知道！割了自己耳朵送给一只鸡！

　　人都有虚荣心，有物质上的虚荣，有名位上的虚荣，有智识上的虚荣，也有审美上的虚荣。虚荣心不是什么很糟糕的事情，有时候也是个人前进的东西，就像我一样，智识上的虚荣把我带进了艺术的大门，彻底改变了我从人体素描开始，本应该中断于人体写真的写实主义艺术道路。

　　把艺术当做是知识来学习，我很快就发现了障碍。事情是这样的：知识和知识并不一样。一种知识叫做通识知识，比如说常山赵子龙就是石家庄赵子龙，汝南周公子就是驻马店周公子，又或者是世界第一高峰是珠穆朗玛，一元二次方程求根公式是韦达定理，负b加减根号b平方减4ac整体再除以2a。人人都可以去查，查了就知道答案，或者记住了就相当于掌握。

　　还有一种知识叫做默会知识，或者独到知识，看书看资料没用，非得通过言传身教，靠个人感悟才能掌握。就像是学骑自行车，看书看视频没用，得有个人站在你身边，不断呼喊：放松，你手放松！注意！注意感受平衡！对，对了，保持下去，哎唷，没事，再来！很好，不错，就这么骑，很好，我操！谁用手机打个120！快！这些呼喊有没有用？很难说，或许有吧。但是当你学会自行车的时候，你的确知道自己学会点什么，却又很难向一个没学过的人讲清楚，只有都学会了的人之间才能交流，并且有许多共鸣。

　　艺术史知识是通识知识，谁是谁，属于什么风格什么流派，有什么历史地位，著名的作品都有哪几件，中间用到了什么高妙的技巧，蕴藏着什么深刻的思考---你去翻书就行，一本比一本写得清楚，还可以背，背完了可以在人前再背。但是如果此时把你牵到一张新画面前，遮住标题和画家姓名，要你说一说这幅画怎么样，什么风格，什么时代，什么特点，可能当场就完蛋了。因为艺术史可能是通识知识，而艺术并不是。

　　在书上看到一句：印象派画家试图捕捉光影的变化。背下来，然后去看《日出印象》，很可能没发现任何光影变化，但是发现画家眼睛散光。然后一张又一张看，一天又一天看，突然有那么一刻，在累积了那么多观看的经验之后，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画家们在干什么，终于理解了光影变化究竟指的是什么。这就是默会知识，靠的是个人长时间体验和感悟，并不能从纸面上直接得到，也没有什么好的传授方法。等到有天终于抵达，又发现没法说出口，一出口往往又是别人的话。

　　但这本身很有趣。有趣的意思是说，当有人问你学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为什么不把有限的时间用在踏踏实实过日子多考几本证书的时候，你可以带着满足而又诡秘的微笑拒绝回答。因为你能理解他的想法，你曾经和他一样，然而你又越过了那个阶段，走入了他所不知道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获得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上附带有语言的禁制，让你无法向他言传，也无法凭借语言让他明白，如同是面对着昨日的你自己。你甚至说不出究竟有什么好，因为那是超越了好与不好，实用与否的概念。你觉得快乐和满足，回过头去找寻来源，却又根本找不见。

　　屁颠儿屁颠儿学艺术，当然是因为有乐趣。而这个乐趣究竟是什么，很难用语言来表述。或者可以这么说，如果不动用形容词和副词，想要用名词和动词说清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我看来，世界是一块很大的平地，上面散落着星罗棋布的城市和小镇。有些城市可以径直走入玩赏，而有些城市上空扣着一口透明的结界。进入结界之后，没有办法和外面的人谈起里面的任何事。唯一能够做的，只是告诉他们前往这里的路，是否要穿越结界，如何穿越，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