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读后感10篇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是一本由(俄罗斯) 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著作,漓江出版社出版的208图书,本书定价:平装,页数:2014-8,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一):即便郁闷,即便是悲剧,我们也可以调侃
俄罗斯当代文学(包括苏俄文学阶段),除了几位具有标签意义的文学受难者,如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巴别尔、索尔仁尼琴等人之外,在当下中国的知识界、出版界那里似乎都不走运,鲜少有人提及,在中国出版他们的译本就更难。就是译成了书出来了,也少有人读,因为现在年轻一代的读者心目中,俄罗斯文学相较于欧美、日本乃至非洲,一点也不时尚——他们最近的一位诺奖得主,布罗茨基,还是位与政治造反的文学英雄,——这些距离他们都太过遥远,不像爱丽丝•门罗那样直插真实而复杂的情感生活。
久而久之,“俄罗斯文学肖像”在一小部分中国读者这里越来越成为一种单一的面孔——即圣徒—英雄式的悲剧形象。一国读者对于异域文学的想象,说到底,还不是由于本国文学对于其想象之物的缺乏所致罢了,缺什么补什么嘛。但是,客观上,这种文学交流和译介上的乏力也确实导致了国人对于俄罗斯文学的某种误解,觉得俄罗斯当代文学乏善可陈,是九斤老太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新近出版的中文版《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或有望让一部分读者改变这一误解。这是该书的第31个(或者更多)国际版本,欧美文学界以及俄罗斯本土都已经把该书和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列为俄罗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品和作家了。日文版本做成了厚厚的注释本,竟然是原书的三倍厚,虽然文本本身也就是8万字有余。
本书作者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生于1938年,1990年在世代变幻之际去世,而完成此书是在1969年,时年31岁,刚过而立之年。或许拿他跟中国人更为熟悉的约瑟夫•布罗茨基相比,大家才更有点概念。叶罗费耶夫长布罗茨基两岁,而早他六年离世。在他完成《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创作之前六年,布罗茨基已经发表长诗《悼约翰•邓》,获得了文坛认可。为什么韦涅季克特年长布罗茨基两岁,文坛地位却远远落后于他的小老弟?原因肯定有很多,但现在资料有限,我就我知道的和分析出来的说说。其一,布罗茨基出道早。15岁他就从中学退学进入社会,在文学圈有了很好的人脉。他那会就开始在文艺杂志《句法》上发表诗作,并通过诗朗诵和手抄本形式流传于社会。卓异的诗才很快使他崭露头角,被称作“街头诗人”,并受到阿赫玛托娃和其他一些文化界人士的赏识。而就在布罗茨基在文学圈里扬名立万的时候,韦涅季克特以优秀学生身份考入俄罗斯的北大——莫斯科大学,虽然一年半以后他因为旷课、罢考而被莫大开除。很有可能,我说是很有可能——韦涅季克特的文学觉悟要晚于布罗茨基,他是渐渐从一个社会主义学校培养的优秀少先队员、优秀学生干部、优秀毕业生蜕变为一个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去怀疑的社会叛逆者的。而在这一点上,布罗茨基无疑早慧很多。
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成名较晚,应该也和他不拘一格的另类写作方式和放荡不羁的个性有关。书成之后,虽然也跟其他地下文学作品一样,享受以手抄本等秘密形式流传于民间的待遇,但是也一直没热起来,所以受审判、受驱逐的资格一直就没轮上他——只有海外侨民文学圈里有人对他颇为欣赏。(不知道是不是别有政治用心?哈哈)在苏联文学谱系里,后现代文学形式,作为形式主义文学的余孽,一直是当做反动、没落、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学备受批判的(哈哈,我天朝也是一样啊。不过,最近有资料披露,美国中情局当时真是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等作品当文艺炸弹秘密投掷、偷运到苏联国土之上的,这真让唏嘘嗟叹啊!),苏联很多作家从小接受的文学教育就一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所以,即便他们当中有人不满于官方粉饰文学,他们的口考也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也就是,走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这一条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道道上来,更先锋一点,可能就是白银时代玩的象征主义的余绪了。所以,韦涅季克特疯狂的酒话,这种没有半点圣徒—英雄主义文学精神、甚至还对其讽刺、挖苦、嘲讽、质疑、颠覆、戏谑的文学风格,有着良好文学修养、读者陀翁、托翁小说长大的人们不是不喜欢,而是发自心底的讨厌——事情很可能就是这样。设想一下,如果是王朔而不是王蒙在1956年发表了他的成名作,那会是什么样一个反应?他王朔能那么早年得志吗?
韦涅季克特没想让他的文学主人公韦涅季克特成为一个对抗体制的英雄人物、献祭圣徒——很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想做这一类人物。他只是一个装卸工、收购员、地质工人、图书管理员,卑微、辛苦却有点浑浑噩噩地活着、靠酒精支撑自己的精神——这是大多数俄罗斯人在苏联时代的精神状态吧!俄罗斯人好酒,那不是一般地有名啊。据70年代《纽约时报》驻莫斯科记者站站长史密斯的《俄国人》一书所说,当时有俄罗斯飞行员为了解酒瘾,竟然从航空汽油里用办法提炼出了甲醇,再去勾兑成土制伏特加——后果可想而知。韦涅季克特宁愿他的醉醺醺的主人公,一边喝着酒,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走向人生的末途——杀他的凶手,他也无意具体指代某个具体的人、具体的机构,比如克格勃、国安局什么的——那样的话,他可能觉得太次。在一个普遍压抑、普遍失语、普遍乐观、普遍辉煌的社会,具体追究杀我的凶手是谁,有意义吗!!!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二):醉 与 罚
——评叶罗费耶夫《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
如果你嗜酒,独钟情伏特加,那么我要恭喜你,终于可以有替代品,不错,正是俄罗斯作家叶罗费耶夫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与其称之为书,是小说、长诗,倒不如说它是酒,它在苏联出版时正是一瓶伏特加的价格。读到哪儿,醉到哪儿。小读如小酌,不过瘾?那就一气呵成,读来正是一番痛饮。来来来,干了它,cheers!走一个,шла!嗯嗯,Cul sec,一滴不要剩下,一个字也不要放过!噀天吐地正当时,什么,舌头打结了?证明你阅读正酣,与书中人通感已深。什么,情绪混乱难抑?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一场疯癫疏狂的旅程。什么,眼前一片迷蒙?透过醉意醺醺的眼睛,你还想看清楚什么。今宵酒醒何处?我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也许就在那儿,佩图什基。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以第一人称写就。主人公叶罗费耶夫(与作者同名),因贪杯而被上司开除,在莫斯科一番浪荡兜转,坐上列车去往佩图什基,那儿有他的情人和儿子。在列车上,他与人谈天共饮,开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玩笑,为列车查票员讲一千零一个故事,调戏天使或被天使调戏⋯⋯每一个人物皆奇异,每一个场景皆荒诞,醉语连篇,虚幻飘渺,如梦一场,就连目的地佩图什基也似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所在。
书像昆虫一样,一截脱落下来,还继续走它自己的路,寻觅读者,点燃生命,使人震惊,唤醒新的作品。《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在人间,坎坎坷坷,走过一条曲折的路——1969年秋成书,如同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命运,初版在国外问世,而且有趣的是,该书最初是作为禁酒读物被引荐发行的。在祖国,它只能以手抄本形式暗地流传,当终于能够公开出版,那已经是被别国文字翻译发行几十个版本之后的事情了。在20世纪最后十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影响甚广,被视为俄罗斯后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作者叶罗费耶夫凭此书与索尔仁尼琴齐名,贵为天才作家。
该书风靡俄罗斯之际,正值破冰解冻的时代,文学创作环境天翻地覆,颂歌文学和地下文学两大阵营顷刻间烟消云散,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一批“弄脏自己巢穴的作家”受到英雄般礼遇。文学尺度突然放宽,最是刺激想象力,旧有的文化碎了、语言结构碎了,一切都将是新的。而《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叙醉写丑,与人生嬉戏,与苦难作乐,展现荷马式幻想的轻松与粗率,游走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正如一幅幅浮雕,眼看要从墙上走出来,却突然停在那里,令人触目难忘。俄罗斯人对于严肃之为痛苦实在太熟悉了,他们需要在破冰时听到戏谑、喧嚣、狂欢、无序的声响,充塞那一下子放松舒缓的心灵,并证明春水在流。所以,《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起搏了这一时代的文学心脏。
对一本书的阐释,不应去想象超出历史本身所揭示的东西,文本的吸引力更多在其趣味,而非寓意。隐喻式书写、碎片化表达,可以盛极一时,却决非展现时代广袤性的唯一表达。若一味奉其为圭臬,或将画地为牢,深陷于虚构欲望的折磨而难以自拔。其实,《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承前的意义,比启后的意义多。
世界戴着瘟疫和战争的面具进入二十世纪,万物都无法逃避的结局与秩序,威胁着人类生存。但是进入下半叶,这种巨大的不安转向了自身。面对死亡绝对界限所产生的恐惧感,在不断的嘲讽声中,被追问存在价值的虚无感所取代。横向看,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成书的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他广为人知的代表作《等待戈多》,正以荒诞不经而闻名,“戈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他的人”,揭示了人类生存境地——永恒的等待,永恒的焦虑。还是1969年秋天,美国作家凯鲁亚克酗酒辞世。凯鲁亚克为“垮掉的一代”旗手,代表作《在路上》,与《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相似,同样描写一段癫狂旅程,“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买醉、狂欢、放浪、混乱,年轻人的躁动淋漓尽现。从东方到西方,文学不再秉持明快稳定的立场,而如水呈空流转,无以预见,用啼笑皆非的符号将非理性诉说,将虚无和黑夜的微音细语,传递给能接受它们的人。
纵向看,在俄罗斯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持续碰撞中,俄罗斯知识分子一向立于潮头,不断以西方思想审视自身的生活。1960年代的苏联,正是乔治·奥威尔“警察国家”预言得以印证的时代,是布罗茨基遭受文学审判,阿赫玛托娃的诗歌难以在祖国出版的时代,一个挚爱诗歌的民族,此时却容纳不下自己最好的诗人。在严格官僚体制下有计划的生活中,书写混乱无序即是叛逆,在“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齐整声音中,醉语妄言即是叛逆。饮酒使孤独发出声响,戏谑把严肃的秩序变成一个笑柄,使恐惧消解,使它分散于一切罪恶、苦难和荒唐之中。传说,亚里士多德遗失的《诗论》续集,就书写了喜剧,“一种善的力量”。“笑”虽轻盈,却教人扭曲每样“真理”的面目,这样我们才不至变成自己幽灵的奴隶。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解脱,从疯狂的盲从中解脱,从意义的魅影中解脱,从幽灵的枷锁下解脱,轻轻松松地舒一口气。
引人发笑者,往往自己噙着泪水。正如19世纪俄罗斯作家赫尔岑在回忆录中所说,“只有坚强的人才承认自己的错,只有坚强的人才谦虚,只有坚强的人才宽恕——而且的确只有坚强的人才大笑,不过他的笑声常常近似眼泪。”俄罗斯广袤的黑土地上,正有那笑声近似眼泪的人,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却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写作。在“前夜”远未来临的时刻,用文字改变了时间感空间感,超越了恐惧与怜悯,明察瞬息,眼光伸展,投向更纷繁辽远的事物。而把悲凉埋在心底,埋成平沙万顷中一粒草籽,春雨来时发了芽。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三):《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哭泣的狂欢者
(发表于9月4日《北京日报》)
俄罗斯民族有着很有趣的性格,这或许是他们横跨了欧亚两个大洲的缘故。他们一面豁达粗犷,而另一面却又内敛、强调自省。这样的双重性格同样彰显在文艺作品中,使得无论是读来酣畅淋漓、令人不禁热血沸腾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歌颂个人奉献的作品,还是充满哲思与压抑、对个人剖析几近无情的《罪与罚》、《复活》等作品,竟是来自同一民族的创造。
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同样是俄罗斯文学的代表作,然而它却又是个十足的异类。它既不热情,也不冷酷,因为它书写的只是一个来自小人物的“玩笑”——这个“玩笑”足够风趣,却并不好笑。
这本书完成于上个世纪60年代末,但由于其过于强烈的政治倾向,作者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并无意为它在国内寻找一个出版商。1973年,该书在以色列上市,后来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欧美出版。有趣的是,当它还默默无闻时,竟被北欧某国政府总理推荐给国民来阅读——只不过是作为“戒酒读物”。
从故事的梗概来看,这本书也着实像是一本对酗酒者的“劝导之书”。酗酒的知识分子韦涅季克特要乘坐火车去佩图什基看望他美丽的情人和他的儿子——他刚刚从一个通讯技术管理局安装队队长职位上被撤职,原因是他把队员们的喝酒情况用统计图表绘制了出来,惹恼了上级部门。他费尽周折,登上了前往佩图什基的火车,可是,因为他的酗酒,他的旅程充满了惊奇,却似乎永远都不能到达他梦想中的佩图什基。
莫斯科的人们知道这本书已经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的事情了。那时候一个叫戈尔巴乔夫的人刚刚上台,并即将改写这个民族,以及整个世界的历史。一本名叫《戒酒与文化》的杂志刊登了经过严重删节的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显然是出于和那位总理同样的初衷。但同时期重要的文艺评论家谢尔盖·秋普里宁却看到了这本书不一样的意义,他从社会的角度探讨了这本小说的创作意图,这才使得这本奇特并充满想象力的作品,真正找到了它的“位置”——虽然这并不重要。
尽管颇具天赋,但除了这本作品,作者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再无其他完整作品存世。后世多称其生性懒散,但倘若仔细读过这本充满了酒精、胡话和后现代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作者如此“挥霍”自己才气的缘故,便显而易见了。如果说创作对于书写者是一面镜子,那么叶罗费耶夫,其实根本不愿意在镜子中看见自己。没有人生来悲观颓丧,但也没有人能在现实生活中抛开不公独立成活。世上本有很多路,你只能选一条,但有些故事很悲惨,那就是路再多,你的选择,却已被他人选定。
被束缚与被压抑是《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隐含的主题。作者选择了自己的名字为主人公命名显然别有深意。而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旅程,又或许是他曾无数次规划却不得成行的夙愿。那个有天使和糖果,“乌托邦”一般的佩图什基,是在莫斯科“被吓坏了”的“叶罗费耶夫们”唯一渴望的目的地。他亲手书写下自己的梦想,又真的将这一切安置在“梦”的语境之下,使得一切看上去像是一出恶作剧。他是这个故事里的帝王,却又像孩子一样把自己精心搭建的城堡毁掉。他早已不作希望了,只好幻想,才能聊以慰藉。
对于《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它的“异色”显然与所谓的“社会背景”密不可分。人是社会的动物,可是反过来,社会却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换言之,在任何社会环境下,人与社会的矛盾不可避免。它要么衍生创造,改变社会,要么书写悲剧。不同的结局,显然与个人并无关联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可以看做是一曲挽歌。再渺小的生命也不愿默默离开,更何况是叶罗费耶夫这样“并不安分的灵魂”。但我更愿意视它为一幕狂欢——压抑与束缚令这个世界看上去冷酷无情,好在我们还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寻觅天堂:
“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你要知道,在狂欢里的命运,已经无所谓微笑还是哭泣了。
坐下来喝一杯,说个笑话吧,亲爱的朋友。佩图什基?还早着呢!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四):我们全都是酒鬼,只不过各有不同
按:载今天的东早书评和澎湃,东早书评因版面有限并未刊录谈翻译的内容,澎湃上刊载的是完整版。标题是编辑取的,文章原题为《我知道标题最终都是编辑取的》。这里文末顺便附上一些校对的笔记,以方便读者查询。转载请注明出处。
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我们的北方邻居称作“战斗民族”,很难说这个绰号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实际,又有多少源自于固化了的思维定势。要亲眼看到“战斗”的俄罗斯人并非易事,现代旅游工业早已把莫斯科和彼得堡这两京粉饰得有如波将金村庄,在行色匆匆的游客脑海中,留下的更多是些文明、发达的欧式印象。不过离开的通道并未堵死,这便是连接两京及其郊外村镇的通勤列车。即使在21世纪,乘坐这种电气火车仍能给人一种相当前现代的体验,车厢陈旧,列车走走停停,低廉的票价引来大量都市底层游民,人满为患的车厢仿佛是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实践场。小贩们往来车厢间贩卖各种奇形怪状的货色,前一位大妈还挥着电蚊拍和粘蝇条翩翩起舞,身后卖渔猎设备的大叔就已在展示有半节车厢长的超级鱼竿,仿佛要把那大妈吊出车外。你身边的醉汉硬是要把咬过一口的馅饼往你手里塞,并告诫你,若不吃上一口,就是“不尊重我、不尊重俄罗斯”,没过多久,他已毫无知觉地醉倒在车厢走廊上。查票员正眼开眼闭地驱赶逃票客,待走到醉汉身前,便熟稔地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活着呢”,她轻巧地嘟囔一声,随即又投身到与逃票者的追逐中去……
其实,俄罗斯的通勤列车一直就是未被规训的原始丛林。早在40年前,就有一部小说瞄准了发生在电气火车上的故事,这就是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1938—1990)的“长诗”《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与作者同名的主人公每周五都要离开和自己格格不入的莫斯科,乘通勤列车前往心中的伊甸园——120公里外的小镇佩图什基会情人。他一路纵情狂饮、谈天论地、嬉笑怒骂。酒精自然是一切混乱的催化剂,书中提到的酒精饮料有几十种之多,啤酒、伏特加、葡萄酒、鸡尾酒——这可不是你在酒吧里喝的半水半酒的小资玩意儿,在小说里提到的鸡尾酒配料表中,我们可以发现工业酒精、净化上光剂、脚汗药、醇溶清漆、花露水、去屑喷雾、酚醛树脂胶水、刹车油、专灭小型昆虫杀虫剂(页78—82,译本中的讹误处直接在引文中更正,不再一一指出,后文亦然,有兴趣的读者可略作比较)。别以为这是作者异想天开,这些正常人心目中的毒物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含有大量乙醇,因此它们在俄罗斯几乎都有悠久的饮用史。
小说的作者叶罗费耶夫就是个酒鬼。他出生在北极圈外科拉半岛上的一个小村,父亲是附近小火车站的站长。小叶罗费耶夫7岁时,父亲因酒后胡言被判流放,母亲无力独自抚养孩子,就把他们统统扔在了孤儿院里,远走高飞。然而,叶罗费耶夫从小就展现出对语言文学的极大天赋,中学毕业后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莫斯科大学。然而进入这所苏联顶尖学府后,他很快厌倦了学校的课程,并开始酗酒。尽管老师都十分赏识他的天才,尽力想保护他,可不领情的叶罗费耶夫最终仍被开除。他的许多同学(如穆拉维约夫、阿维林采夫)后来都成了杰出的文学研究者,可叶罗费耶夫却注定要浪迹天涯。离开莫大后,他又考上过多所院校,每到一处,都因渊博的知识和洒脱的生活方式而深受欢迎,但很快他都会因为摊上这样那样的麻烦而被学校开除。最后,叶罗费耶夫成为了一名电话排线工,每天的工作内容就如同小说里描述的(页35—37):排电缆、喝酒、赌钱,第二天把前一天排下的电缆捞起来扔掉……他有一批固定的酒友,他们常坐在来往莫斯科和佩图什基的通勤列车里,饮酒斗诗,一直喝到不省人事。这部小说原本是他随手写来供朋友传阅的,不料传到了海外,1973年以色列一家出版社将其出版后,西方国家纷纷跟进,叶罗费耶夫的名字也渐渐在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圈中响了起来。不过地位的改变并未带来生活方式的改变,他照旧没完没了地喝酒,甚至在朋友家投宿时,把别人家里的伏特加、花露水连带存款一并喝光。1985年,他被确诊患上了喉癌,手术夺去了他的嗓音,但却无法让他放下酒杯。1988年,小说在苏联国内出版,却极其讽刺地刊登在了《戒酒与文化》杂志上,这是作者也已时日不多。尽管虔信宗教,但作家却始终和教会保持距离,当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圈还在争论他为何会受洗成为天主教徒时,他又决定死后在东正教堂进行安魂祈祷。他的一生仿佛都在给人放烟雾弹、出谜题,难怪当代俄罗斯文学研究大家米哈伊尔•爱泼斯坦曾说,叶氏本身就已成为俄罗斯文学中的一个神话。
叶罗费耶夫一生著述不多,除了这部不长的小说外,还有若干剧本、杂文、笔记。据他自己所说,他最用心的著作是长篇小说《肖斯塔科维奇》,但某次醉酒后把手稿掉在了火车上。不止一拨心急火燎的文学研究者曾派出科考团,把莫斯科——佩图什基铁路沿线兜底翻了一遍又一遍,可至今仍一无所获。后来,人们逐渐意识到,所谓的《肖斯塔科维奇》可能只是叶罗费耶夫对世界开的又一个玩笑。
不管有心栽培的《肖斯塔科维奇》到底存在不存在,无心插下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却差不多已经在俄罗斯文学史中确立了经典地位。已有多位学者为小说撰写了详尽的注释,注释长度都几倍于正文,有关小说的论文也层出不穷。就像叶罗费耶夫充满谜团的生平一样,这部小说也留给批评家大量自由发挥的余地,截然不同的各种意见都能找到坚实的文本证据。在许多不喜欢这部作品的人看来,小说无非就是对俄罗斯酗酒现象的自然主义描写,它能被翻译成那么多外语出版,无非是因为小说内容十分猎奇,确证了洋人对俄人的某些思维定势;也有人觉得这是一部道德教化作品,告诫人们酗酒的危害,叶罗费耶夫的主治医生就十分确信地表示,书中对于酒后意识、行为的描写十分科学,具有“揭露性”,想必《戒酒与文化》杂志社的那位编辑也是如此认为的。
学界常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视作俄罗斯第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过去俄罗斯文学中和谐的世界图景在这里终于化为彻底的混沌,与之一起被打碎的还有小说的语言,除了叙述的无逻辑外,作者对引文、典故的大量使用、混用和歪用(戏拟)也打破了阅读的连贯性。靠着渊博的知识和化用语言的天赋,书中一些看似酒后胡言的语句,其实都有出典和深意,除了小说文本与外部文本的互文之外,小说内部的文本也紧紧勾连在一起。比如在发现伏特加遭窃后,主人公抱怨道:“心地单纯的我在这一路上居然一次都没看车厢,这完全就是一出喜剧。但现在我们已经‘单纯够了’,如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所言。喜剧终场了,并非任何单纯都是神圣的,也并非任何喜剧都是神的……我受够了浑水摸鱼,到了做网人的渔夫的时候了”(页85—86)。“单纯够了”系双关语,亦可解作“有够蠢”,典出亚•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剧作《任何一个智者都有够蠢》(通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喜剧终场”音译自意大利语(而非注释里说的西班牙语)成语Finita la comedia,“神圣的单纯”出自扬•胡斯的名言O sancta simplicitas,“神的喜剧”其实也就是但丁的《神曲》(La Divina Commedia),这两句话的句式又呼应了奥剧的标题;之后的“浑水摸鱼”在俄语里也是成语,而“网人的渔夫”既是对福音书的引用,也承接了下文捉拿偷酒者的情节。
不过《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不同于许多形式大于内容的后现代作品,叶罗费耶夫的互文辛辣得多,常常充满反讽色彩。除了文史典故、圣经文本外,红色经典、苏联宣传用语都是作者的素材库,他往往会将最端庄肃穆的官方话语放置在最滑稽可笑的场景中,强烈的反差造成一种荒诞不经的效果(这种效果有时太强烈了,以至于中译本中有一两处不得不进行删节 ),前者的一本正经也就荡然无存。比如,“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那就是不要在配方上犯错”,“什么是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而比这更壮丽的是……”,在这两句红色经典中人尽皆知的宣言之后,紧跟着的便是作者独创的鸡尾酒配方——“迦南之膏”和“母狗下水”,而它们的配料便是本文一开始提到的那堆东西(页78、82)。强烈的批判性、讽刺性使《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相比起标新立异、另立门户的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更接近俄罗斯经典文学的传统,难怪有急不可耐的批评家已将其称作“俄罗斯文学最后一部伟大作品”,甚至“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最后一次闪光”。自然也有不少政治热情有余、文学品味不足的批评家一心要把小说划入“异见文学”方阵,更不忘将《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与《古拉格群岛》并列为苏联时期最伟大的文学作品——需知后一种表达是他们赞誉每一本书时都会用的。
不过,多数学者还是在做着更严肃的探索,他们试图寻找小说与文学传统之间更深层的联系。作者写作小说时(1970),巴赫金论拉伯雷的著作刚出版不久,狂欢化理论在苏联红得发紫,叶罗费耶夫无疑深受影响,小说中的许多片段都有民间文学起源;小说的标题以及用路标划分段落的形式、大量穿插的抒情与议论插笔都让人联想到感伤主义游记,尤其是斯特恩的《多情客游记》和拉吉舍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借着体裁副标题“长诗”(这个副标题在中译本中竟然被删去了),叶罗费耶夫完成了向《死魂灵》的致敬(因为果戈理也把自己的小说叫作“长诗”),而后者又是对但丁《神曲》的模仿;一路上韦涅奇卡自言自语、自我对话都像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室人;主人公“爱一切尘土、一切肚腹,对一切肚腹所生的都要怜悯”(页117),最后又被人钉杀在无名楼道,仿佛是基督的化身,可他痴人说梦般的呓语里总是饱含真理,从这一点看,又能在他身上发现俄国文化传统中圣愚的痕迹……以上种种还只是一眼能看出的表层联系。
可是到底为何要喝酒?——书中也许有现成的答案。“俄国所有正直的人全都这样![…]是因为绝望啊!是因为他们正直,是因为他们无力减轻人民身上的负担啊!”(页98)这里指的还是十九世纪平民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可轮到叶罗费耶夫自己这儿,醉酒就已经有了几分形而上学意义:“人活一世,也不就是灵魂的瞬间沉醉?或者灵魂的一时糊涂?我们全都像是酒鬼,只不过每人的表现方式不同罢了,有人喝得多,有人喝得少。酒对每个人的作用也不同:有人公然笑对这个世界,有人却偎在世界的怀中哭哭啼啼。[…]我品尝过许许多多的酒,可酒却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比所有人都清醒,我身上就是没发生过酒精的作用。”(页196)总的来说,他的世界观是虚无且悲观的:“假如世上的每个人都能像我此刻这样安静而又胆怯,像我此刻这样对一切[…]都缺乏信心,那该有多好啊!不要什么积极分子,也不要任何功勋业绩,更不要什么魂不守舍[…]。假如之前有人告诉我一个并非永远需要功勋的角落,那么我同意在这世上生活到千秋万代。”(页15—16)任何一种宏大叙事都吸引不了他,无论是官方意识形态、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还是他自以为笃信的基督教,最终都在他的文本里被解构、脱冕,这也是为什么以基督自居的韦涅奇卡大难临头向天使求助时,听到的只是他们幸灾乐祸的放肆嘲笑。据同时代人回忆,每当知识分子聚会时有人开始长篇大论,叶罗费耶夫都会反驳说:“我有个更好的想法,就是去商店买酒”。在叶罗费耶夫不久于人世时,一位波兰导演曾登门拍摄纪录片。这时的作家只能靠放在喉咙上的发声模拟器来说话,却依然一杯接一杯喝酒。导演问了一个颇为放肆的问题:“您的一生最后变成这样,您就不后悔吗?”作家坦然一笑:“才不呢,为什么要后悔?我很高兴这XX的一生就要结束了,我朝它吐口水。”这么看来,《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多少有几分预言色彩。小说里的叶罗费耶夫被人刺破喉咙而死,而在现实生活中,也正是酗酒引发的喉癌夺去了叶罗费耶夫的生命。这种预言甚至不局限于叶罗费耶夫一个人。作家死于喉癌后一年,苏联解体,宏大叙事的崩塌换来的并非天真者期盼的新生,而是叶罗费耶夫笔下的彻底混沌,为逃避现实生活的惨淡,人们纷纷奔向酒瓶子,只用了短短5年,俄罗斯的男性平均预期寿命就从64岁跌到58岁(世界银行数据)。在这一语境下,可以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预言的不仅是作家自己的命运,也是整整一代人的命运。
翻译这样一本著作,难度可想而知,尽管在译文和后期编辑中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瑕疵,但对小说的总体把握影响并不大。
先谈谈张冰先生译文中几个较为直观的问题。如前文所述,将一本正经的话语置于滑稽可笑的语境中形成荒诞的反差是小说解构宏大叙事的一种常用方法,这种反差不仅体现在内容上,也体现在语言的文体上。但在译文中这种文体反差却鲜有体现,例如饮酒图表前的说明(页40),原文中作者用非常严谨、抽象的学术文体来描述绘制饮酒图的方法,显得十分荒唐可笑,但这在译文中却毫无踪影。诚然现代汉语中不同文体之间的分野并不如在俄语中明显,但是翻译时努力表现一下还是需要的。在具体词句的理解上,有时存在偏差,一个很常见的例子是将动词похмелиться(或опохмелиться,意为宿醉难受时喝少量酒解醉)错误理解为“喝开胃酒”或单纯的“喝酒”乃至“狂饮”,导致出现这个词的句子译文在逻辑上不通(页14、22[两处]、28、67、68、96[三处])。在面对哲学术语时译者也遇到了不少困难,例如康德的术语“本体”(ноумен)、“现象”(феномен)和“二律背反”(антиномия)(页34,原文中使用的是这些术语的形容词或副词变体形式)被分别译成“本体论”、“现象学”和“反向”,而黑格尔的(作者在文中反复强调这是“伊曼努尔•康德的术语”,但这更像是他的又一个玩笑)“自在”(ан зихь)和“自为”(фюр зихь)成了“物自体”和“为自己”(页73),同样,小说中戏拟索邦大学校长(页128)和黑格尔(页186)的话在译文中也都有很大偏差,这些差错让人不由为译者不久前译出的《俄国哲学史》(人民出版社,2013)捏一把汗。
小说在后期编辑过程中参考了英译本(Moscow to the End of the Line,H. William Tjalsma译),在原文较难的情况下,其他语言的译本确实可以解释许多难点,并帮助订正译文中的错误。但若在参考时不多留个心眼,有时就会“吃药”。这里参考的英译本就欠缺严谨,其译者颇喜欢自说自话地篡改原文。看不懂的、反复出现的、与上下文联系不强的、描写过分荒诞或自然主义的、涉及反犹反同性恋等政治不正确的内容,英译者常大手一挥,或删或并或改,而那些本应在注释中交待的背景知识,译者会模拟作者的口吻硬插在译文里。这里只举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第二张表,则像清晨卡马河上的微风,轻轻揉碎了街灯的倒影。最后一张图表则[…]像暴风雨中的海燕之歌——也就是纯粹的高尔基啦——或者艾瓦左夫斯基的垃圾画《九级浪》”(页42),这是参考了英译本的中译文,再让我们从俄语原文来直译:“另一张表是黎明前卡马河上的微风,是寂静的波浪声和街灯涟漪的玻璃球。第三张表上[…]是海燕之歌和九级浪。”微风和玻璃球云云,其实是在影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在汽轮上》:“如白发的传闻自古爬来,/如芦苇的深夜壮士歌,/在微风中,在街灯涟漪的快速玻璃球中/卡马河向彼尔姆走近”(可比较另一个经过整饬、修饰的中文译本,见《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第一卷,页92),英译者既然没看出其中名堂,也就自说自话删改一下了事;《海燕之歌》和《九级浪》是什么,本应在注释里说明,可译者偏要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自以为模仿了原文)把注释插入原文中,如果说插入“也就是纯粹的高尔基啦”尚只破坏了原文精短微妙的文体特色,那么“艾瓦左夫斯基的垃圾画”这样莫名其妙的评价就纯属自作聪明的越俎代庖了。这类错误尚不足以影响读者的总体阅读感受,但若是要用这个译本来做研究,就必须慎之又慎。英译者的这些错误,也是值得我国的译者引以为戒的。
最后要谈一下译本中的注释。编辑为帮助读者理解,添加了许多不可或缺的注释,这是值得称道的,当然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有的注释并不准确,在这里例举若干。第51页中提到的“世界悲哀”,并非注释中所说的索洛维约夫的哲学术语“世界灵魂”,而是德国浪漫派的术语Weltschmerz;第117页提到的电影《主席》并非注释中所说的美国反共电影,而是1961年上映的一部苏联电影;艾尔莎•特里奥莱并非第130页注释所云,“本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女友”,她的姐姐莉莉娅•布里克才是小马哥的女友;第139页提到宗主教基里尔并非注释中所说的格拉哥里字母的发明人(827—869),而是比他早得多的亚历山大城宗主教(376—444);第141页的“第五王朝”并非注释中所说的埃及第五王朝,而是旧约中提到的“第五个国”(但2:31—46);第160页的注释认为发言者想说法国的“幻影”(Mirage)战机,却因无知而说成“鬼影”(Phantom),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其实叫Phantom的战机分明是有的——美军在越战中使用的F-4“鬼怪”战斗机,发言者要说的也就是这个。
当然,这样的小说对译者和编辑的要求是无止境的。无论相比小说在海外的译介还是相比其他俄国文学作品在中国的译介,《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译本都可以说是姗姗来迟。但相信它的问世多少能促进我国学界对小说的研究,而这种研究也能反向推动翻译和注释的完善。
附:
两处删节:
页62
我像□□•□□□一样,喜欢女人身上的弱点,比方说她们不得不蹲下来撒尿的样子。
页173
(斯芬克斯问叶若费耶夫):“当美国第七舰队的船舰抵达佩图什基时,城里的□□没一个是处女,但如果我们把女□□□□当作女□员的话,那么,每三个里面就有一个是金发。而当美国第七舰队的船舰离港时,三分之一□□被□□,四分之一被□□者是□□,五分之一被□□的□□是金发,九分之一被□□的金发女是□□。如果佩图什基共有428名处女,请你算一算,其中非□□深色头发的女孩有多少还没被动过?”
其他校改:
第23页
“这种人他们就是舔小鸡鸡的终极渣滓。”
“舔小鸡鸡”,原文为мудозвон,мудо,蛋也,звон,钟鸣也,мудозвон,即蛋蛋成天叮当作响者。英文版译作cocksucking,中译盖从此来。
第35页
“有的人则简单多了,喝“清新”牌香水。”
香水,原文为одеколон,即eau de Cologne,花露水,古龙水。
“在俄罗斯,大规模饮用花露水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推行禁酒令时期。出售这些液体是药房与商店利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彼得格勒出现了六十多家花露水作坊。在外省城市人们也饮用这种液体。
“在苏联,下一次使用花露水代酒的高潮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的禁酒运动。在俄罗斯的酒鬼中,花露水即使在21世纪头10年也十分流行。2003—2005年,境外研究者在伊热夫斯克调查得出了32种最流行的饮料清单,其中有4种为花露水……”
第37页
“我尽其所能地扩展他们的视野,当我这样给他们说叨时,他们都很高兴,尤其是说到与以色列和阿拉伯人有关的一切问题上。一涉及此类问题,他们便会兴高采烈——以色列让他们尤为兴奋。果尔达•梅厄和法鲁克国王的名字,他们天天挂在嘴上,而这两为我是作为历史背景捎带提了下。早上他们从窑子里出来,其中一个,比如说,便会问另一个:‘喂,果尔达美不美啊?’而另一个就会回答说:‘操!法鲁克都想上!’”
这一段显然被英译坑了。根据俄语原文译出的是:
“我尽其所能地扩展他们的视野,他们也都喜欢我给他们扩展视野,尤其是说到与以色列和阿拉伯人有关的一切问题上。一涉及此类问题,他们便会兴高采烈——以色列让他们兴高采烈,阿拉伯人让他们兴高采烈,戈兰高地尤其让他们兴高采烈。阿巴•埃班和摩西•达扬的名字,他们天天挂在嘴上。早上他们从窑子里出来,其中一个,比如说,便会问另一个:‘怎样,13号房间的宁卡达扬埃班吗?’而另一个就会满足地冷笑着回答说:‘傻逼,她能逃去哪儿?当然达扬。’”
这里的对话是在揶揄两位以色列军事、外交领袖的名字。达扬埃班(даян эбан),在俄语中音近дает ебать,所以,这里的对话的谐音就是“怎样,13号房间的宁卡给你操吗?”“傻逼,她能逃去哪儿?当然给。”
英译者为了讲个英文俏皮话,绞尽脑汁把这里的人名都换了:
I broadened their horizons as much as I was able, and they liked it when I did so, especially in matters concerning Israel and the Arabs. Here, they were in complete ecstasy, in ecstasy over Israel, in particular. And they couldn’t stop talking about Golda Meir and King Farouk, whom I had mentioned by way of historical background. They would come in from whoring in the morning, and one of them, for instance, would say, “Goldie May-I” and another would answer, with a self-satisfied grin, “Farouk you!”
第44页
“要爬上这个梯子,你得有一副犹太人的嘴脸,无耻无畏,得从头到脚用钢打的屁股包住。”
根据俄语原文译出:
“要爬上这个梯子,你得有一副犹太佬的无耻无畏嘴脸,得做一个从头到脚用纯钢锻造的屁精。”
英译:
In order to climb it, it’s necessary to be forged steel-assed from head to toe.
为了政治正确,“犹太佬”和“屁精”都被删掉了。
第72页
“那都是彼得大帝和那个十二月党人天文学家德米特里•卡巴列夫强加在我们头上的……”
俄语原文直译:
“那都是彼得大帝和尼古拉•基巴利契奇强加给我们的……”
英译本:
All that was thrust on us by Peter the Great and Dimitri Kipalchich, the Decembrist astronomer......
尼古拉•基巴利契奇(1853—1881),民意党人中坚,发明家,刺杀亚历山大二世的重要策划人,发明了炸死他的炸弹,因此被判处死刑,临死前还设计出了运载火箭的雏形……
所以,他既不是十二月党人,也不是天文学家,更不是德米特里,英译者脑洞有点太大了。至于“基巴利契奇”是如何变成了中译本里的“卡巴列夫”,这就更不解了……
第78页
文中提到的四种神奇鸡尾酒,看了一位俄国学者的注释,实在开眼界,因为这里真不是作者在开玩笑,下述的各种原料(成分中都有不少酒精)在俄罗斯几乎都是有人当酒喝的。
1. 迦南之膏 / 玄狐
上光剂100克 天鹅绒啤酒200克 精致上光剂100克
正解:
工业酒精100克
天鹅绒啤酒200克
净化上光剂100克
按:天鹅绒啤酒是一种黑啤;家具上光剂在民间常用的净化方法是加少量食盐后摇匀,将沉淀和顶层泡沫倒去后即饮用。
2. 日内瓦精神
白丁香 50克 脚汗药 50克 日古利啤酒 200克 醇溶清漆 150克
按:白丁香是一种廉价女用香水。
3. 女共青团员的眼泪
薰衣草花露水 15克 马鞭草 15克 草本洗液 30克 指甲油 2克 洗口液 150克 柠檬苏打水 150克
正解:
薰衣草15克
马鞭草 15克
“森林水”花露水 30克
指甲油 2克
漱口液 150克
苏打水 150克
按:“薰衣草”是一种润肤露,“马鞭草”是一种花露水。
4. 母狗下水(文中误作“母狗之酒”)
日古利啤酒 100克 “萨多克”洗头水 30克 祛头皮屑喷雾剂 70克 杀虫剂 20克
正解:
日古利啤酒 100克
“富客萨特阔”洗发水 30克
祛头皮屑喷雾剂 70克
酚醛树脂胶水 15克
刹车油 30克
专杀小型昆虫杀虫剂 30克
第93页
“弗兰兹•李斯特的升C小调狂想曲……”
据原文:费伦茨•李斯特的升C小调练习曲《森林的细语》
英译:Franz Liszt’s Rhapsody in C sharp minor
“练习曲”变成了“狂想曲”,又被英译者坑了。
另外,这部作品本身并没有标曲调,从网上看到的一份曲谱来判断,其实似乎是降D小调,大概又是作者在说醉话吧。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五):醉话连篇
醉话连篇
读《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by烟波浩渺1980
一本关于鸡尾酒的醉话连篇,乍一看本书不是很容易理解其中的嘲弄和批判所指何人何事,不是很容易明白书中所解构的道统。需要借助作者的告白和一些评论文章,才读懂其中的深意。书名是从这里到那里,在书中的章节名也是从这里到那里,一个地名到另一个地名,一段不算远的路程,作者写满了八万字,把路程写满酒气,把路程写满了嘲讽,就是这样一本奇特的书。
本书被誉为《我们》之后俄国最野生的小说,是俄罗斯天才作家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1938—1990)的代表作。酗酒者写酗酒知识分子,语言生动戏谑,用喝酒巧做文章,深藏其中是别一番心意。
要是论起来那俄罗斯的伏特加在酒国醉人能力排名称第二,无酒敢称第二吧。高纯度白酒醉人能力一流,谁喝过谁知道。
请看搜集来的资料【伏特加酒(Водка)是俄罗斯的传统酒精饮料;伏特加酒以谷物或马铃薯为原料,经过蒸馏制成高达95度的酒精,再用蒸馏水淡化至40度到60度,并经过活性炭过滤,使酒质更加晶莹澄澈,无色且清淡爽口,使人感到不甜、不苦、不涩,只有烈焰般的刺激,形成伏特加酒独具一格的特色。因此,在各种调制鸡尾酒的基酒之中,伏特加酒是最具有灵活性、适应性和变通性的一种酒。】
伏特加:高纯度、含水极少、口感冲,一口喝下去火辣辣的刺激着喉咙和胃。酒量不好的人,一口倒也足以做到。一个爱酒的民族,如此烈性的伏特加,酒是不是也是国家的标志之一?用着这样的烈酒做基础酒,贯穿全篇的文字一定会是醉话。
韦涅季克特喝了一杯酒去旅行,喝了一杯酒去上班。上班时制作了喝酒的图表。心烦了喝酒、开心了喝酒,总之酒这个杯中之物,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无休止的喝醉,讲故事的人那种醉醺醺的状态,把理想与疯狂,想象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本书。你便可以想象书中的语言:有真有假,虚虚实实,赞美与讽刺。
由于本书关于喝酒的话题和问题写的太多,据说某一段时期本书是用来当做“禁酒”反面教材,我想如果抛开书中的若有所指的讽刺意味来说,把它当做酗酒分子的反面教材那是再恰当不过。
一起来看看书中关于主角——酗酒知识分子韦涅季克特如何喝酒以及喝酒后的状态。
【P5】要知道整整一晚上我都在那里游荡,而且喝得并不算多。我一走出萨维洛夫车站,就喝了一杯牛草伏特加开开胃,我的经验告诉我,早上醒脑子,没有比牛草伏特加更加好的了。
【P25】我就直接干了,喝下肚去——你们也看见了,我是怎么样皱眉睁目使劲吞下要吐的东西,又是怎么样叫爹骂娘的。我喝下去的酒先是在胃和喉咙间某个地方沸腾,然后向上翻滚,接着又压陷下去。
书中类似篇章多不胜数,几乎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酗酒)。本书亦可当做是一杯了解俄罗斯人常喝鸡尾酒的种类的读物,书中详细了记录了各种鸡尾酒的调酒配方,当然了,你不能指望可以用来开酒馆的资料。从中你会得知:一些香水、上光剂、清漆、指甲油、杀虫剂、漱口液等等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以当做配料,调配出鸡尾酒。试问下,这种配方的酒如今你敢喝吗?
作品假托是作者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为自己所做的传记长诗。本书通过男主人公韦涅季克特嬉笑怒骂、模糊混乱的话语,讽刺当时社会生活中、工作中怪异事,在去找情人和儿子的路上边喝酒边同想象中的“主”和“天使”对话,同时也与酒馆的人、路人、列车乘客说些似是而非的戏谑之语,说得人自得其乐,陷入自己想象的世界,听得人迷迷糊糊不知其所指。
在书中作者借着韦涅季克特的嘴巴,讲出来自己独特的见解,8万字的作品,记录俄罗斯知识分子变异的心理,记录一个酗酒分子的混乱旅行。是一部让人时而发笑、时而深思的作品,值得慢慢体会,这是怎样一个奇怪的作品。
本书作者作为一个文人除了讽刺其它一些文学家外,同样的话语也毫不吝啬的自嘲。【P59】韦涅季克特与情人的对话:“我读过你的一些东西,你知道,我从未想过居然有人能在纸上胡言乱语写上个五十页,想象不到。”
“想象不到?别胡扯!”我高兴地又搀和了一杯,“如果你喜欢,我会做得更好,下次我会写的更多。”
这句话充分说出了一些读者看作者作品的看法,但是作者本人却是毫不在乎,并且还将会持续这样写下去。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实际上的路程两小时15分钟,但是男主角走了一个天黑又一个天黑,从上个礼拜五到又一个礼拜五。
佩图什基——这个“无论冬夏,茉莉花开永不败”的城市,似乎没有终点,而男主角似乎也没走到。这旅途有始发点,目的地似乎永远也到不了,这就是作者想要表达另一个含义。
我经常在想很多人借着饮酒想排解烦闷苦痛,实际上能吗?
如果借酒发疯也是给别人看,喝到书中主人公的醉酒状态恐怕也难记录下当时思想的一二。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也有酒国高手,可以借酒超常发挥。如李白一般斗酒诗百篇,想来如此谪仙人物恐怕是不多。
那就取个折衷的办法,每当苦闷、没有灵感、无所事事不妨小酌几杯,微微醉也是不错的样子。
你想有感觉,要不要来一杯。
2015年3月16日星期一
如需转载请豆邮联系笔者2933702061@qq.com。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六):余一中先生谈《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和其作者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苏联作家人名字典中,我们找不到维涅季克特·瓦西里耶维奇·叶罗菲耶夫这个名字。但是,他的代表作中篇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1970) 从七十年代起就在世界上流传开了。小说最早是在以色列出版(1973) ,后来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在欧美出版。当这本小说在作者的故乡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时候,北欧一个国家的政府总理就已经向他们国家的民众推荐这本书了。只是这位政府总理并没有理解小说的文学价值,而把它当成了描写酗酒者悲惨命运的读物,因此指望他们国家的民众在读了这本书之后,能将小说主人公的命运引以为鉴,尽量少饮酒,以减少酗酒引发的社会问题。
苏联读者知道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名字已经是1988 年的事了。莫斯科的《戒酒与文化》杂志在这一年的第十二期至次年的第三期上刊登了经过严重删节的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看得出,杂志编辑的意图和那位北欧某国家的政府总理是一致的,即他们都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当成了劝人戒酒的书。然而同时发表在《戒与文化》上的著名批评家谢尔盖·秋普里宁的导读着重评论的是作品的社会意义。随后发表的一些评论文章也是把这本小说当作严肃的社会小说看待的。接着,苏联的报纸上又出现了有关采访维涅·叶罗菲耶夫的报道。正是在秋普里宁的那篇导读性文章中,批评家第一次提出了“异样文化”这一概念。
最初,我就是在《戒酒与文化》上得知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名字,并读到《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这一作品的。小说的思想倾向、叙事风格乃至创作方法都是以往我读过的苏联小说所没有的,我感到一种惊奇和震撼:叶罗菲耶夫的作品竟是这样奇特。于是,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了访问这位奇书的作者、向他请教如何理解他的小说的愿望。1989 年6 月至7 月间,我有幸三次拜访了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
叶罗菲耶夫是一个高个子,长着一张孩子般纯真的脸,蓝眼睛,宽额头。为了接待我这位客人,特意穿了一身西服套装(过了一会儿,他就脱掉了上装。在以后见面时,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穿西服上装。显然,他喜欢简单、舒适而又自由、随意的穿着。) 当时,他已做过一次喉癌切除手术。咽喉部留下了一道开放性刀口,上面覆盖着一块浸过消毒药水的纱布。交谈时,他只有借助一个长约十公分左右的麦克风式的人工喉才能发出声音来。即使这样,他的脸上还总是不断地绽出坦然而真诚的笑容。叶罗菲耶夫在知道了我造访的目的后,从他的书桌上拿过一本刚刚出版的题为《消息》的文集,送给我,并说道:“这里面收了我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这是迄今为止我的小说最完整的版本。”作家接着说“, 怎么理解我的作品 ,我就不讲了。因为作品一旦问世,它就脱离了作家母亲,获得了独立的生命。理解和阐释是读者和批评家的事。还是谈点书里没有的东西吧。”
我想,帮助读者理解作品最为有力的大概是作家的人生和社会经历。于是,我就这一内容和作家谈了起来。叶罗菲耶夫一边谈,一边喝酒。我提醒他,酒精对他治疗喉癌不利,并劝他不要喝酒了。他反倒说服我:“我是俄罗斯人,我是维涅奇卡,我怎么能不喝酒呢? 我劝你也和我一样放开来喝,否则,你就读不懂《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你就无法理解维涅奇卡这个主人公。”因为他重病在身,很容易疲劳,我和他谈了一个多小时就告辞了。有关他的人生经历,我们谈了两次才谈完。
叶罗菲耶夫的父亲原来住在富庶的伏尔加河流域的一个村子里。1929 年开始的农业集体化引发的“伟大的转折”,造成了俄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饥荒。老叶罗菲耶夫逃到北方,在铁路上找了一份工作。叶罗菲耶夫因此出生在北极圈内的科拉半岛上。二战后,老叶罗菲耶夫因为说了一则笑话,竟被控“从事反苏宣传”,被判处五年徒刑(“解冻”时期出狱,八十年代后期彻底平反) 。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遂在孤儿院里生活了五年。孤儿院的生活使他看到了社会的不平,也养成了他独立特行的个性。
1955 年,叶罗菲耶夫以获金质奖章的优秀中学毕业生的身份考入莫斯科大学语文系,很快就显示出他“天生的语文学者”的才能。然而,一年半后,他却因逃课和不参加考试被校方除名。这以后,他曾先后考入过弗拉基米尔师范学院、奥列霍沃—祖耶沃师范学院、科洛姆诺师范学院等高校的语文系,但都因其与众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而被学校除名。从1957 年起,叶罗菲耶夫就开始在社会“大学”里生活。他当过装卸工、石匠小工、烧炉工、酒瓶收购员、地质钻探工、图书管理员、仓库保管员等等,其足迹遍及乌克兰、白俄罗斯以及俄罗斯的莫斯科州、北极地区、高尔基州等地。
叶罗菲耶夫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写作,却又对自己的作品发表不甚关心。他的一些作品丢失了(如《疯子笔记》) ,另一些没有完成(如《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 ,完成并已出版的只有《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滑稽演员眼中的瓦西里·罗赞诺夫》、《女妖五朔节之夜,或骑士的脚步》等为数不多的作品。即使这样,一些批评家已经指出:“没有(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 这个人物,就无法想象六十到八十年代的文学过程。”①
我想,如果说曲折的人生遭遇、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勤奋的学习与坚持不懈的自我修养保证了叶罗菲耶夫创作具有深刻的内涵的话,那么饮酒乃至酗酒则是他彰显其独特思想和行为方式的外在标志,犹如奇装异服之于王尔德、放浪形骸之于金斯堡。
秋普里宁在发表于《戒酒与文化》1988 年第12 期上的《真诚无畏》一文中就已用了“‘异样’俄罗斯文化”一词,并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定为“‘异样’俄罗斯文化(实际上就是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化。———作者注) 的突出现象”。次年,秋普里宁又提出了“异样小说”(即1990 年后俄国文学批评界所说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作者注) 这一术语,并肯定了“异样小说”的社会与审美功能。但是,另一些批评家则针锋相对,认为所谓“异样小说”只是些“坏小说”,其之所以“坏”,是因为它没有传统,甚至鄙视和践踏传统。
然而,简单、笼统地指责俄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蔑视传统,是不对的。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标题和体裁、结构就驳斥了这种无端的指责。叶罗菲耶夫把这一作品的体裁称作“长诗”,表现了他对果戈理文学思想的继承。果戈理在他编写的《为俄罗斯青少年编写的语文学教科书》中指出,在“史诗的较小型种类”中“, 其主人公尽管是个别和不显眼的人物,但是对人的灵魂的观察者来说,在许多方面却很有意义。作者通过一系列奇遇和变动展示主人公的生活,以便同时在他所选取的时代的特征和风习中活生生地展示一切有意义的事物的忠实图画,展示那尘世的、几乎是以统计学方式把握的缺点、舞弊行为和罪恶的图画以及他在所选取的时代中发现的、值得吸引每个善于观察的现代人目光的一切事物的图画,这些现代人在往事中探寻对当今的生动教训。这种文学现象不时在许多民族中出现。其中有许多作品虽然是用散文写的,但仍可以归于诗歌作品。”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果戈理把他的杰作《死魂灵》的体裁叫做“长诗”。也正是基于同样的创作思想,叶罗菲耶夫把《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体裁定为“长诗”。我们从叶罗菲耶夫作品的体裁上,也可以看到拉季谢夫《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这部作品的明显影响。甚至还可以看到斯泰恩的《感伤的旅行》的影响以及关于伊万王子寻找公主的俄罗斯童话的影响。在叙事结构上《,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与《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也极为相同:两者都是以乘车旅行者的见闻、思考为主要情节线索,每一章又都是以车行走的站段或区间为标题。例如,章节标题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为“莫斯科·去库尔斯克车站的路上”、“莫斯科———镰刀和铁锤站”、“丘赫林卡———库斯科沃”、“佩图什基·车站广场”等等。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则是“索非亚”、“扎依措沃”、“柳巴尼”、“秋多沃”等驿站名。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作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在俄罗斯文学界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应当说,这种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冲击力来自它摆脱了直线性概念和它面向杂烩、引述、嘲弄性模仿、以及风格多元化的目的论式‘进步’观念”。③
对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来说,它要摆脱和它所摆脱的“直线性概念”是什么呢? 那就是运行了大约半个世纪的斯大林文化思想模式及其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我国的陆南泉、姜长斌等学者早已指出,这一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思想高度垄断”和“以行政干预手段为主的管理方法”。④《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用对克里姆林宫的视而不见(“莫斯科·去克里姆林宫的路上”) 、对主人公关于和气毁掉了自己的整个一生的议论、对苏联人眼睛的描写(“卡拉恰罗沃———丘赫林卡”) ,用大学时的室友们对主人公喝啤酒后的表现不满的描写(“丘赫林卡———库斯科沃”) ,用斯达汉诺夫运动(“105 公里站———波克罗夫”) 等等,向一种僵化的概念式的文化思想、模式提出了挑战。
在创作《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米哈伊尔·巴赫金的主要著作都已经出版。他关于对话、狂欢化、时空体的论述也在知识分子中流传开来。巴赫金的这些论述自然也影响了博学而又关注文艺理论新发展的维涅·叶罗菲耶夫。
叶罗菲耶夫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大量运用了狂欢化手法。这一手法是通过主人公维尼奇卡酗酒、醉酒实现的。维尼奇卡在作品所描写的“生活中时时处处都作为小丑和傻瓜出现”,“体现着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处于生活和艺术的交界线上(仿佛处于一个特殊的中间领域) : ⋯⋯不是一般的怪人或傻子(在日常意义上) ,但⋯⋯也不是喜剧演员”。⑤酗酒、醉酒使维尼奇卡取得了普通人在正常情况下所没有的超出常规的、“胡说八道”的话语权利。叶罗菲耶夫用在独处的情况下维尼奇卡毫无顾忌的思考,用在人来人往的列车上(列车里的人们也跟他一样处在狂欢的状态,随心所欲地谈论、评议、咒骂、欢呼、嬉笑⋯⋯) 维尼奇卡绝无遮拦的嘴把社会停滞时期的生产进度表和其它类似的发展成就表说成是饮酒进度的“个人图表”(“诺沃吉列耶沃———列乌托沃”) ,把传说中的英雄米宁和波扎尔斯基说成是“酒鬼”(“105 公里站———波克罗夫”) ,把勃列日涅夫一伙制造的虚假的“社会热情”说成是令人血液一会儿冷却、一会儿沸腾的“热腾腾的雾霭”(“105 公里———波可罗夫”) ,把可能醉酒而忘却周围现实的时间———“从商店开门到关门的时间”,即有酒可买的时间———说成是“我们人民生活中最幸福的时间”(“库斯科沃———诺沃吉列耶沃”) ,如此等等。维尼奇卡以似醉非醉、半真半假的方式评议着他所看到的和想到的人物和事物。出自他之口的并非全是真理,但狂欢化手法产生了将迷信的对象加以“脱冕”,将严肃的东西加以“降格”,将神圣的事物加以“世俗化”的效果。叶罗菲耶夫像巴赫金所评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让人物“用对话的方式进行交锋(当然不一定直接表现为结构上的那种对话形式) ,作者自己也对他们采取平等的对话立场。作品整个被他构成一个大型对话”。⑥《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对话”。它包括作者同读者的对话(如作品一开头的“致读者”) ,作者同人物的对话(因为作者和主人公的界线常常自动地消失,所以作者与人物的对话往往被维尼奇卡与其他人物的对话所代替) ,人物同人物的对话(这类对话在作品中不胜枚举) 。
说到《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对话性,我们不仅应当看到维尼奇卡和他的同时代人的对话,还必须注意他和历史人物之间跨越时代的对话。在这种对话里,维尼奇卡用的多是普通的日常话语,而另一方用的常常是文学典故和历史掌故,这些文学典故和历史掌故往往以化用(汉语修辞中也称“活剥”) 的形式出现。这种化用中也包括了戏仿。因为牵扯到作品中比比皆是的典故和掌故,要弄清某些词语的出处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阅读作品文本的难度自然也就有所增加。然而读者在付出更多的审美劳动的同时,也就获得了更多的审美愉悦。 例如,在“莫斯科·去库尔斯克车站的路上”一章中,有这样一段话:“为了使人不会骄傲,为了使人处于忧郁和惊惶之中,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缓慢地而不正确地发生和演进。”这里,维尼奇卡是在和高尔基对话。他显然不赞成高尔基在剧本《在底层》中通过路卡这一人物之口说出的话:“人,这个字多么骄傲!”同时,维尼奇卡也在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话,表示支持他在普希金纪念碑落成典礼上发表的观点:“要谦逊,高傲的人,首先要克服你的傲气!”
又如,在“卡拉恰罗沃———秋赫林卡”章中,维尼奇卡与著名作家屠格涅夫进行对话,维尼奇卡说:“我的人民却有着怎样的眼睛啊! 它们总是这样凸出,却没有丝毫紧张的神情。缺乏任何思想,然而其中又潜藏着怎样的威力! (怎样的精神威力!) 这样的眼睛不会出卖任何东西,既不会出卖,也不会收买。无论我们的国家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怀疑的日子里,在痛苦思索的日子里,在充满各种考验和灾难的年代里,这样的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一下,在它们看来一切都是上帝的露珠⋯⋯”这段话也是对屠格涅夫的杰作散文诗《俄语》的戏仿。在这段话中,找不到对人民力量信心及对国家光明未来的坚定信念,有的只是被一种文化思想模式简单化、平庸化了的芸芸众生。
再如,在“佩图什基·站台”一章中,维尼奇卡被人打了之后,说道:“我浑身抽搐成一团,因为我身上的一切都在发抖———脸蛋,衣服,心灵,思想。”这里,主人公是在和契诃夫对话,也是在对契诃夫下面这段话进行戏仿: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脸蛋,衣服,心灵,思想。主人公显然是想强调,当一个人正常的平静生活都得不到保证的时候,要求他做到脸蛋、衣服、心灵、思想都是美的,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可笑的。确实,一个浑身抽搐的人还在想脸蛋等等的美丽,除了引起人们的同情外,也真让人忍俊不禁。应当指出的是,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狂欢化和对话是融合在一起的。这是一场列车里无人监督、无拘无束的狂欢,也是一场众说纷纭的“大型对话”。不同的话语、不同的观点在喷涌、碰撞、交锋、协和。经过狂欢中的对话,一些话语被人们肯定了、接受了,另一些被人们否定了、消解了,还有一些则继续经受着人们的思索、揣摩⋯⋯叶罗菲耶夫在《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中出色地处理了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把空间、时间和主人公的行动、思想、情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例如,当维尼奇卡满怀希望和喜悦乘车前往茉莉花一年四季长开不败的佩图什基时,时间是白天,周围的空间广阔无垠;而当维尼奇卡迷失了方向坐车往回走时,周围是一片黑暗,时间是黑夜,主人公的空间感已经荡然无存,这又预示了他必死无疑的下场:在一片黑暗的时候,空间没有了,人物在世界上的立足之地也就没有了。
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与欧美的后现代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具有更强的现实主义传统,对现实的人生给予了更大的关注。例如“丘赫林卡———库斯科沃”一章中“关于喝啤酒后的纠纷”一段,就真切地描绘了人们在一个物质紧缺、精神贫乏、抹杀个性的环境中,任凭绝对平均主义压抑的痛苦和无奈。
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自然无法和“说不尽的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但是在今天,无论是俄罗斯文学界还是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研究界,关于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的话都还没有说尽。
注:
① Русскиеписатели, ХХвек, Биобибл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йсловарь, Москва,“Просвещение”, Том1 , Стр.480.
② Учебнаякнигасловесности, См. : СочиненияНВГоголя, С. - Петербург, 1900 , Том12 ,Стр. 16 - 17.
③ 安吉拉·默克罗比《: 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天晓菲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年,第38页。
④ 见陆南泉、姜长斌、徐葵、李静杰主编《苏联兴亡史论》,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483 —
486 页。
⑤ 米·巴赫金《: 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李兆林、夏忠宪
等译,见巴赫金全集,第6 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9 页。
⑥ 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年,第115 页。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七):转前两年的一个书评:《面对一个疯狂的世界,只有保持“疯狂”才能维持本真》作者于大卫
每个工作日的清晨,从莫斯科库尔斯克火车站开往佩图什基的12节电气火车总是挤满到近郊上班的乘客。不过,一年四季中总有一天,
这列火车会被一群艺术家、音乐家和诗人占领,让它变成狂欢者的游乐场。这一天是作家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诞辰纪念日,他的一本书《莫斯科―佩图什基》将豪饮狂欢赋予一种形而上的理由。喧闹的列车将整个庆祝活动推向高潮――它途经四十余站,在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中重温这部长诗的每个段落。铁轨蜿蜒前伸,穿越时间隧道,将人带入四十年前萦绕杯盏和鱼干之上的思绪和作家跳跃的诗行;伏特加浓烈的气息似也渗透了无比深邃的人生顿悟。感谢叶罗费耶夫,他的诗作带给现代俄罗斯人一个放纵情怀、开杯畅饮的节日,让躯身和心灵经受一次特殊的洗礼。
对爱好者而言,《莫斯科―佩图什基》(《Москва―Петушки》)确如醍醐灌顶。这本书写于1969年,被认为是一部现代的“醉酒奥德赛”、俄罗斯“酒文化”的独特代言。自发表于地下刊物到曲折成书后的几十年间,这部散文长诗的尊崇地位日渐攀升,作家更成为好饮者的教宗,一批崇拜者随时准备为之殉情。
莫斯科。在去库尔斯克火车站的路上
人们都说:克里姆林,克里姆林,我只听人说起,但自己一次也没见过
无论沉醉或是渐醒,我多少次(上千次)穿过莫斯科,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这头到那头――却一次也没有看见克里姆林宫。
昨天我又没看见,――我一整晚围着那些地方转,并非酩酊大醉:我刚上了萨维奥洛夫斯基大街,饮下一杯香草伏特加开个头,因为作为早间提神物,人类还没发明出更好的东西……
莫斯科。库尔斯克火车站广场。
得了,我知道,我说了,往右―― 一定
你就到了库尔斯克火车站。你在这条条小巷中那么孤单,韦涅奇卡,
想要这样的空虚嘛,你当然就得到了这样的空虚……
……
长诗以这样梦呓般的叙述开始,迈着歪歪斜斜的脚步赶上他的火车。这部自述性诗歌的主角是30出头的知识分子韦涅奇卡(韦涅季克特),因贪杯遭上司开除。他借酒浇愁,把手中的最后一点现钱变成了伏特加,坐上电气火车去125公里外的佩图什基,看望在那里的恋人和三岁的爱子,以期缓解内心创伤。在火车上,他开始了漫长的独白,一边回顾自己的人生,又不停与同路人分享消愁物,开怀畅饮,纵论天下,从如何解酒一直谈到苏联在世界中的地位。作者的酒醉演说难于驾驭,因而妙趣横生。后来,酩酊大醉中的主角错过了自己的车站,环行的火车又将他带回了莫斯科。最后的结局:几个不明身份的人疯狂地追逐着他,在一座楼门口将锥子扎向他的喉咙……
长诗也以环行结构写作,结合了圣经悲歌中某些成分,也包含历史和文学,以及马列著作的援引和讽喻。多年来,评论者中一部分人认为这部长诗不过是酒徒轻描淡写的悔过书,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长诗表达了对生命、对时代本身的缺憾的不满,具有深刻的哲学思辨意义;作品采用了古希腊人所开创的情节模式:男人们围餐桌而坐,谈论世界的划分,热闹的饮酒仪式伴随着谈话的进行,是对巴赫金“狂欢”理论的一次卓越实践。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受到各层次的读者爱戴,应归因于其作品的传统特质。他的很多诗句进入了苏联时代的民谣,因而广为人知。
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ЕрофеевВенедиктВасильевич)1938年10月24日出生于摩尔曼斯克州的基洛夫斯克,父亲是一个铁路工。车站和铁轨上发生的一切成为作家擅长的题材。按作家生前的访谈,他有一个忧郁的母亲和天性快乐好饮的父亲。父亲因酒后辱骂了“苏联国家”而被遣往遥远的东部,母亲随后离家出走,作家从小在孤儿院中长大。17岁时,韦涅季克特进入莫斯科大学学习,半年后因军事课旷课而被开除。自那时起便从事过多种工作以维持生计。他当过商店搬运工、建筑工、锅炉工及警察所值班员、酒具检验员、准军事化猎手和图书馆员,还担任过地理研究的采集员、莫斯科―北京公路建设的水泥仓库主任等职务,他在通信行业的工作维持了较长的十年时间。作家五岁时便开始创作,值得一提的作品是他十七岁开始写下的《疯子手记》(1956-1958)。这一时期所写下的最长,也是最为荒诞的作品是《好消息》(Благая весть),曾被莫斯科评论界评断为“俄罗斯存在主义的福音书的可笑尝试”、“里外翻个的尼采”。69年秋,作家终于找到自己的创作方式,开始写作《莫斯科―佩图什基》,其后,又创作了《季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1985年春,叶罗费耶夫创作了五幕悲剧《沃尔帕吉斯之夜》(Вальпургиева ночь)。过度纵酒腐蚀了他的喉管,这一年夏天诊断出病况,延迟了另外两部悲剧的撰写。作家于1990年死于喉癌。
《莫斯科―佩图什基》最初以删节本形式刊发在《冷静与文化》杂志,后在文学杂志《消息》发表全本。但全书还是首先于1973年在以色列出版,然后于1977年巴黎出版,苏联出版的日期已是1988到89年。按作者的要求,书价定在3卢布62戈比,这是该书写作年代一瓶伏特加的价钱。作品发表最初,能讨得一份抄本并非易事,虽然现在早已摆上书店和图书馆的书架,但它带来的阅读兴趣依然不减。近年作品被翻译为世界多种文字,并拍成电影、电视片,多次编排成话剧搬上舞台。
作家在52岁上便离世而去,他的一生的大半时间并不清醒,但他教会了整代人用清醒的眼睛看待生命。以前没有哪位作家像他这样,从“电气列车窗口”这一视角窥视整个国家。也没有任何人曾透过醉意熏熏的眼睛看清扑朔迷离的外部世界,其颠覆和反讽意味尤具现代意义,因为这个世界只配这样的目光、这般的审视。只有在这样的关注下,一个人才能悟出生命的真谛。在作家诞辰七十周年纪念会上,有评论家表示,刚刚过去的苏联时代并非永久逝去,历史总是在重复它所习惯的一切。韦涅季克特常读常新的缘由就在于此:面对一个疯狂的世界,只有保持一定程度的“疯狂”才能维持本真。这让人想到作家普鲁多夫斯基(Леонид Прудовский)近二十年前对韦涅季克特所做的访谈。当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谈到孤儿院的凄凉童年、第一部作品《疯子手记》,这部为后来的创作定下基调的作品时,采访者问道:“谁是疯子?”作家回答:“当然是我。”“为什么,当时您只有六岁?”作家说:“为什么不?疯狂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八):一路沉醉在“别样的风景”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俄罗斯文人无时不在“双重人格”的矛盾中挣扎,生与死、传统与现代、完美与悲剧、理想与现实之间,很难找到平衡。——然而叶罗费耶夫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提供了平衡点——那就是醉。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诞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一部被誉为“当代《死魂灵》”的醉酒神话。被解雇的电工叶罗费耶夫乘坐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火车,去看望他的“情人和儿子”,但是他一路沉醉一路胡言乱语,而佩图什基和整个旅途都仿佛是一场梦,他最终惨死于莫斯科灯火通明的克里姆林宫墙角下。
主人公就是与作者同名的叶罗费耶夫,这场“旅途”仿佛也是主人公的心灵旅程:他借着酒的力量与自己、与路人及前人,展开一场穿越式狂欢对话;而对梦一样神圣的佩图什基的仰望,将极权统治下的被压抑到近乎虚无的生命和灵魂展露无遗。
“酒”是叶罗费耶夫旅途的忠实伴侣。叶罗费耶夫可谓酒中行家:书里罗列出不下于20种酒:香菜伏特加会削弱人的灵魂,方铃兰会让人思想活跃,白丁香使人与生活的伤疤和解。篇末,他被亡命之徒的刀锋逼到克里姆林宫墙角,仍在幻想明早酒醒一切照旧。克里姆林宫的神话幻灭了,唯有酒和醉才是永恒。烧灼的刺痛,深深埋葬了现实的悲哀,自我麻醉成为一种最自足和最具话语权利的存在方式。
“酒”也是贯穿全文的线索。所有对自身际遇、底层人民之苦以及知识分子道统的揭露,甚至是俄国前途的反讽,“酒”将其一一联缀,镶饰在一颗脆弱而执着的心灵之中。酒,也是“唯一认识现实和揭示生存奥秘的钥匙”。贫困潦倒、孤独绝望的主人公,唯有在醉酒中才有发言的勇气、权利、热情与欲望,才能与自我、他人、读者以及前人尽情对话。叶罗费耶夫以醉酒、疯癫的形式,用张扬的醉酒之言,隐晦而巧妙地展现了被压抑被扼杀的灵魂。正因为此,这部在西方世界早已广获赞誉的作品,直到其问世二十年后的1989年才得以在苏联出版。
“酒”是借主人公之口进行讽刺和解构的媒介。是远离孤独、痛苦和迷茫的避风港,更是抹杀自我和抗争意识的刽子手。文中不断闪现其酒后“箴言”:“人活一世,也不就是灵魂的瞬间沉醉?……我们全都像是酒鬼,只不过每人的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这也是作者叶罗费耶夫的自白。已故的俄国文学翻译家余一中先生曾拜访过作者。他劝当时业已患喉癌的作者不要喝酒了,叶罗费耶夫却振振有词: “我是俄罗斯人, 我是韦涅季克特, 我怎么能不喝酒呢? 我劝你也和我一样放开来喝, 否则,你就读不懂《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 你就无法理解韦涅季克特这个主人公。”和主人公一样,他也醉过狂欢过。
俄罗斯人酗酒成性,早已声名远播。当寒冷、荒芜和荒诞亲吻俄罗斯的土地时,俄罗斯人则将一切交付于酒,并留给世界一张嬉笑怒骂、肆无忌惮的脸孔。那么是什么支撑着叶罗费耶夫们继续前行呢?是一个虚构的“乌托邦”佩图什基:“在佩图什基,鸟儿从未停止歌唱,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佩图什基,茉莉花从未停止开放……”
而此刻,湮没在莫斯科城市和历史洪流中,迷茫的空间和虚无的时间中,叶罗费耶夫只能用酒浇灌自己,好让自己目光清澈、心灵明朗。
“他是善。他引导我从痛苦走向光明。从莫斯科走到佩图什基。在库尔斯克车站经受了痛苦的折磨,在库奇诺经历了清洗的考验,在帕库夫纳受到了幻念的捉弄,最后走向了光明的佩图什基。从痛苦走向光明。”
一句话点明了主人公一路上经历:痛苦的折磨,清洗的考验,幻念的捉弄,——可能不是一路,是一生,是整整一个时代。一切都是灰色的甚至是荒诞的,这与四季鲜花盛开的佩图什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我们要喝酒?叶罗费耶夫揭开谜底:俄国知识分子因为失望、因为无力挽救悲剧而酗酒;而农民,自然因为贫穷而酗酒。全民纵酒狂欢的享乐背后,是对现实压抑的释放,对理想构筑的无力。车厢里的纵酒狂欢,成为叶罗费耶夫们否定当下、颠覆传统、解构现实的有力方式。果戈里酗酒才创造出《死魂灵》,歌德则干脆让他的主人公一醉不醒。神圣事物全假以酒精之名,对其进行了世俗化降格的解构。
列车里,不同的话语、不同的观点在喷涌、碰撞、交锋、融合。有的让人继续承受着煎熬,有些则深埋到对话者的灵魂,而更多的还是否定和质疑,解构和反讽, 在列车和思潮的双重飞驰中悬而未解。
“我把权利践踏在了脚下——离开你们,去佩图什基……但佩图什基究竟在哪儿呢?”对于前路,叶罗费耶夫是迷茫的;恰如作者对于失语状态下的俄罗斯。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到底有多远?广饶的黑土地上,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去掀动思想的风暴,唯有忍耐——这是他们的弱点。然而,他们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写作,沉默之下暗流汹涌。
天已经黑了,而佩图什基还没有出现。作者在无声哭喊:“主啊,你为何抛弃我?”这是作者临死之言,也是集体无意识的无声的反抗。当叶罗费耶夫将所有痛苦和悲伤的过往随列车抛掷,乘车前往一年四季茉莉长开的佩图什基时, 却发现周围是一片黑暗。莫斯科,他已经离开了;佩图什基,却迟迟不出现。茫然的夜色之中,一切希望、所有意义,都无所附丽地荡然无存了。
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别样的风景”的题材正是这些不安的心灵。得不到理解和施展、被束缚和压抑的不安心灵,在歌唱,在控诉。也是此时,叶罗费耶夫们卸下了包袱,铺展开一副“别样的风景”。就像书中当叶罗费耶夫的理智和心灵在为喝不喝酒而争论不休时,最终齐声说道:“去吧,去佩图什基。在佩图什基,你能寻着拯救和幸福,去吧!”
周向荣
发表于《晶报》2014-11-02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九):苏维埃的最后一个文学神话
(皮野)二十几年来,文学外部环境的根本转变使得20世纪俄罗斯文学逐步整合,长时间的独尊一家转型为当下的百花齐放。我们所阅读和学习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也终于不再是“半部文学史”。时光老人在使一切各就其位,历史呈现出新的格局。
研究20世纪俄罗斯文学,特别是重估20世纪下半叶俄苏文学价值,当代作家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1938-1990)及其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是不能不提及的人物与作品。“没有(韦涅•叶罗费耶夫)这个人物,就无法想象六十到八十年代的文学进程”。著名学者列伊杰尔曼与利波韦茨基合著的《当代俄罗斯文学》认为,该小说是“20世纪70-90年代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最重要的艺术和哲学宣言”。这部已经“被翻译成世界上30种文字”的小说“犹如《圣经》般的符号”被俄国的后现代主义所推崇。
韦涅•叶罗费耶夫及其小说告别地下、回归民众并迅速走向世界仿佛是一气呵成的事,作家和他的作品被评论家比喻为划过天际的“与众不同的流星”。的确,他们被读者接受、继而进入学术研究视野,并迅即在文学史中占据一席之地,获得专章论述的殊荣似乎发生在一夜之间。然而,流星是瞬间即逝的,韦涅•叶罗费耶夫本人和他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在俄罗斯国内却成了“当代文学经典”。
今天的俄罗斯文坛将“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现象”称为“苏维埃时期的最后一个文学神话”,在神话中近乎融合的作家本人、与他同名的小说主人公同时是“异样文学”、“非官方文学”和“地下文学”深入研究的典型课题。显然,此现象的出现不仅仅是一种文学现象,同时更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现象。
罗兰•巴特将神话定义为一种言谈,一种传播体系。所谓的现代神话,“其实是现代社会通过传媒制造出来的超级符号以及它在人们心理中投下的迷恋与迷思。”据此看来,我们曾经置身于其中的20世纪文明史,几乎就是一部诸多神话替换的历史。历史学家阿法纳西耶夫就曾经将苏联74年比喻为“一场持久的神话般的梦”:在这方适宜神话生成的俄罗斯沃土上,有斯大林依赖的“战争神话”、“成就神话”;有尼古拉•吉洪诺夫歌颂的潘菲洛夫“英雄神话”;有乔治•奥威尔揭露、在纪德心目中破灭的“苏联神话”……美国当代文学批评家布洛克宣称:“理解神话已经成为20世纪的庞大思想体系中的一个中心议题。”
苏联历史上的最后一个文学神话归属于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确切地说,归属作家本人和他小说中的同名主人公韦涅奇卡。他们“走出地下”,在祖国的土地上享受合法的阳光雨露,仅仅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事,但他们甫一“出世”即获得彰显的姿态——似乎文学艺术的每一个细部都在为演绎这个神话添砖加瓦,一个曾经“非法”的难产儿在十几年间的“言谈传播”体系中,以“韦涅奇卡•叶罗费耶夫”为主角的醉酒神话、宗教神话、后现代神话等神话形态基本形成。
小说中的韦涅奇卡以“酒气熏天”登场,可以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大半行程,主人公随时都要喝上几口。没有酒的时候他忆酒、买酒、盼酒。在车厢里,韦涅奇卡和左右相临的乘客喝酒、论酒。话题中“库普林和高尔基总是醉醺醺的,从来就没清醒过!”契诃夫“临死前说的最后两句话是‘我死了’,‘给我倒点香槟酒’。”作品中“几乎所有的人间万象、逸闻趣事都是通过酒这个三棱镜来审视的”。
研究者巴什科娃统计并归类了小说中提到的50多种酒,同时,她还将“俄罗斯文化中最饱含酒气”的称号赠与《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使我们理解,为什么1988年末该作品被发表在《戒酒与文化》杂志上——官方看中了小说情节中的醉酒主题和主人公外在的醉鬼形象。由此看来,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被“回归文学”的浪潮裹挟回祖国和读者见面,确切地说更应该感谢戈尔巴乔夫的反酗酒运动!无独有偶,瑞典首相也曾经把这部小说当作出色的反酗酒文艺作品推荐给自己的国民。在文学研究界,有观点提出“酒是作家叶罗费耶夫创作的根本与实质所在”,评论家丘普里宁在那份杂志上同期配发的文章中更是把作品直接解读为“一个俄罗斯酗酒者的自白”。于是乎,现实生活中的“韦涅奇卡”成为“伏特加歌手”在人们的言谈中广为传播:“没有白兰地他是不会开口的”;“俄罗斯三分之一喝酒的人阅读过叶罗费耶夫,优秀的人中有五分之四一边喝酒一边读叶罗费耶夫”;“俄罗斯醉酒神话是开启《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钥匙。”……作家本人的话也给了这类“言谈”以有力的支撑。在一次访谈中,来访者提醒他酒精对治疗喉癌不利,并劝他不要喝酒,他说“我是俄罗斯人,我是韦涅奇卡,我怎么能不喝酒呢?我劝你也和我一样放开来喝,否则,你就读不懂《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你就无法理解韦涅奇卡这个主人公。”
在某种程度上,极好地塑造了“醉鬼”典型的作家叶罗费耶夫成为最具特色的俄罗斯酒文化的代言人。俄罗斯当代知识分子则在小说主人公韦涅奇卡醉酒时的麻木、呕吐、恶心,乃至他的激情表白中体悟到存在了几十年的苏维埃生活语境:“现在,俄罗斯所有会思考的人,……长醉不醒!即使把伦敦所有的钟都敲响,那俄罗斯也没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他们陷在自己的呕吐物中,都痛苦不堪。”
苏联解体前夜的反酗酒运动以它不可避免的曾经多次经历的失败而告终,把伏特加酒称呼为“俄罗斯上帝”的观点也略显武断。然而,附着在醉汉韦涅奇卡身上久久不散的上帝魂灵被人们普遍关注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小说中的圣经情节、圣经语汇与宗教意象被具有深厚宗教背景的俄罗斯国民轻易读出。叶罗费耶夫的朋友、语言学家穆拉维约夫清晰地指出了这一点:“《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是一本宗教意识极其厚重的作品,……正是那个韦涅奇卡贯注了浓烈的宗教倾向。”我们在不完全统计的情况下在小说中找到170多个与圣经有直接或间接关联之处。近4倍于小说篇幅的注释本作者符拉索夫认为:作家“汲取了圣经中能汲取的一切”。
在韦涅奇卡的旅程中,有诸多细节与圣经故事具有明显的暗指或映射。据此看来,主人公的醉酒也是一种“宗教行为和宗教仪式”。因为喝酒,韦涅奇卡接近了真理,他“已经处在一个很容易看清真理的位置”,也正因为“望着真理,所以心中很苦”。可以说,弥漫全篇的孤独、悲伤、苦难与祈祷是醉汉韦涅奇卡对污浊尘世的感情回应。众所周知,俄罗斯民族有着极其深厚的宗教文化传统。经过几十年的相对沉寂,它在苏联后期形成一股强大的回归热潮。在“宗教复兴”的大浪中,普希金的创作基础被认为是基督教文化,高尔基的“母亲”与儿子巴维尔成了圣母与圣子的关系,诸如俄罗斯文化是“讲新约戒律语言的文化”这样的观点也登堂入室。简言之,在当今的俄罗斯社会,宗教意识再次成为认识世界、审视文学文化活动的一种范式。
解除对混沌的限制、在纷扰中倾听多种声音——这种处于调整之中的文化范式充分地体现在叶罗费耶夫对世界-文本的特殊处理上。
的确,在醉与非醉所建构的混沌世界里,在宗教虔诚与亵渎神明并置的张力之中,《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开始的头一章就为时间与空间的全面混沌定下基调,“每当我寻找克里姆林宫的时候,我总是一成不变地跑到了库尔斯克火车站”。尽管小说文本以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列车线路的相临站点为章节标题,也清晰交代韦涅奇卡是早晨8点16分踏上电气列车去115公里外的佩图什基,可是火车刚刚行进了100公里,车窗外已经是漆黑如夜。作品中还充斥着主人公对方位的不断确认和重重疑虑,终了时分,这一回实心实意地去佩图什基的主人公死在了克里姆林宫的城墙下。时空如此无序,以至于韦涅奇卡是否坐上火车都成为研究者探讨的问题。有人认为,“旅程似乎只是思想上的旅行,其实主人公一直都在莫斯科城中打转”,还有人认为,韦涅奇卡是中途被下车乘客挤到站台,又糊里糊涂地坐上回返列车。弗里德里克•杰姆逊曾把后现代的转移归因于我们对空间和时间之体验中的危机,在这种危机中,作为历史坐标的时间和空间存在大大地淡化,可以说,叶罗费耶夫的小说文本为此提供了极好的例证。
伴随时空无序这一叙事策略的,是作家故意而为之的反体裁写作。叶罗费耶夫将自己的小说命名为“长诗”(поэма),而且,一个无处不在的与作家同名的抒情主人公的确让人想起作品的命名渊源于果戈理的“长诗”传统,但是,有学者认为:“也就仅此而已,因为传统叙事长诗的特点在小说中已经丧失殆尽”。可以说,自作品《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问世,俄罗斯国内各界对其体裁的界定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也是一个让人颇感踯躅的问题,因为我们还要面对中外文体差异和术语的对等翻译,只好大而化之地称其为“小说”,至于是中篇小说(повесть)还是长篇小说(роман),是流浪汉小说、冒险小说还是魔幻小说(плутовской,авантюрный,фантастический),亦或是其他,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好。字里行间韦涅奇卡自己都调侃:“鬼才知道我将采用哪种体裁到达佩图什基,刚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一切都是哲理性随笔与回忆录,一切都是像屠格涅夫那样的散文诗,现在么,可是侦探小说开始了……”
如果从思想观念这一角度来说,作家“避开了进步的概念,抛弃了历史连续性和记忆的一切意义”,那么,在文艺手法上,他则是以“一种惊人的能力去劫掠历史”,并把他“所发现的现存的某些方面全部吸收”。借用文学研究界普遍赞同的一种观点来表达,“互文性是小说《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的最大特点,其意义场的生成源于作品中运用的大量引文所带来的意义互涉”。
学者莱温在其详细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注释本中开列了五类最重要的“劫掠”与“吸收”。首先是由圣经和广播、报纸等宣传套语所构成的两个极端,处于两端之间的还有从丘特切夫到帕斯捷尔纳克和曼德尔施塔姆的俄罗斯诗歌、包括了《感伤旅行》和《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的感伤主义文学、以及俄罗斯十九世纪文学大师们(果戈理、屠格涅夫、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散文创作。主人公韦涅奇卡的思想意识信马由缰,席勒、契诃夫、蒲宁、高尔基,乃至几千年来的人类文化遗产被任意驱动,粗略统计,小说文本中出现了莎士比亚、拉伯雷、萨阿迪、高乃依、拜伦、佩罗,哲学家萨特,女权主义作家波伏娃等46位作家或作品。作家叶罗费耶夫的笔端能够从鲍利斯沙皇轻松地过渡到低音歌王夏里亚宾,能够将古代神话、宗教著作、俄罗斯民间口头文学、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政论文章、苏联报刊中各个时代的警句名言等众多文献有机地结合起来。
无论是从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所代表的广义上的互文性观点来看,还是在吉拉尔•热奈特对互文的狭义理解上来分析,互文性写作模式都是叶罗费耶夫小说创作的突出特点。实际上,无论是小说所体现出来的明显解构性、文本互文性还是阐释的多样性,它们都是作家对逻辑和理性的大声怀疑,也是对拆除中心与霸权的强烈诉求。毕竟,他生活于其中的国家采取了残酷而终于失败的另类的现代化模式。
在某种程度上,叶罗费耶夫神话就是俄罗斯民众对曾经的极权体制的心理回应,当然,它也是群氓大众对现在、对未来的一种生活态度上的情绪选择。如果说现代社会以来的政治神话和国家神话(关于自身历史和意义的宏大叙事或意识形态)可能是被公认的,也可能是被强加的,文学神话则不然,彻底地人为制造是不可能的,它的背后总有些文化思潮、意识形态及历史选择的必然因素。可以确认,苏联历史上的最后一个文学神话——叶罗费耶夫神话即是如此,关于“韦涅奇卡”的每一神话形态都被众多的拥趸者赞同以至“迷思”(myth,миф,神话),用莫斯科维奇的术语,那是群体的添加和具体化。
皮野
发表于2014年12月《南方都市报》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读后感(十):俄罗斯后现代主义
俄罗斯的后现代主义与欧美的后现代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具有更强的现实主义传统,对现实的人生给予了更大的关注。例如“丘赫林卡———库斯科沃”一章中“关于喝啤酒后的纠纷”一段,就真切地描绘了人们在一个物质紧缺、精神贫乏、抹杀个性的环境中,任凭绝对平均主义压抑的痛苦和无奈。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作为后现代主义小说,在俄罗斯文学界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应当说,这种俄罗斯“后现代主义的冲击力来自它摆脱了直线性概念和它面向杂烩、引述、嘲弄性模仿、以及风格多元化的目的论式‘进步’观念”。
对于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来说,它要摆脱和它所摆脱的“直线性概念”是什么呢? 那就是运行了大约半个世纪的斯大林文化思想模式及其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我国的陆南泉、姜长斌等学者早已指出,这一模式的主要特点是“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思想高度垄断”和“以行政干预手段为主的管理方法”。《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用对克里姆林宫的视而不见(“莫斯科·去克里姆林宫的路上”) 、对主人公关于和气毁掉了自己的整个一生的议论、对苏联人眼睛的描写(“卡拉恰罗沃———丘赫林卡”) ,用大学时的室友们对主人公喝啤酒后的表现不满的描写(“丘赫林卡———库斯科沃”) ,用斯达汉诺夫运动(“105 公里站———波克罗夫”) 等等,向一种僵化的概念式的文化思想、模式提出了挑战。
(余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