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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母过年

2019-02-22 15:31:10 作者:姜思达 来源:思达帕特 阅读:载入中…

和父母过年

  年前十天给我爸打了个电话,问他过年在哪儿。

  其实我是不需要问的,我知道他会在老家,在这个亲戚家呆一天,那一家再呆一天。时光会把一切搅得浑浊曾经特别重要日子不再那么重要,曾经一定要看的晚会不再看。童年的一切颗粒粗糙。那时候除夕会在爷爷奶奶家,初一在老叔家,初二妈妈这边跟姥姥姥爷过——自打他们离婚起便是这样。现在都变了,爷爷奶奶,姥姥和姥爷全都不在了。孩子们天涯当作新家,他们的父母在变成老人。日子变成一团沙粒,没有彼此区分必要

  我问我爸,你最近在干嘛?他说在车站东西,赚零花钱

  匪夷所思,我们父子关系变得更有形式感了些,我甚至不知道在听到“在车站搬东西”时应作以怎样的回应,甚至本能的回应也只是一句“这样啊……”

  这样啊,我们又很久没打电话了。

  从那次为电影《狗十三》发布了一则关于父子情感视频后,我单方面变得更加敏感事实上那个视频在剪辑后也并没有给我爸看,发布后也没有任何关于那只视频的交流。我在镜头前,言之凿凿地说“我们不熟”。像是冰剑,疼,手会僵。随着冰剑融化成水,武器仿佛没有存在过,我们的伤口没有任何抓得住的证明

  我过上了很好的生活,我带我妈也过上了很好的生活——它们意外,紧接着自然而然。去年的除夕,我带我妈去了普吉岛。酒店价格五倍八倍地翻,咬咬牙,也住得起。除了人,没有什么会对地球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可就是人,制造了太多奇观:更漂亮园林,堪称神奇泳池,和你曾难以想象的更体贴服务。我在洁白的房间里,给我妈拍照。她穿上了新买的裙子,带着名眼镜,在躺椅和泳池边摆出各种时髦造型。那一刻我特别恍惚,这么反常的日子我该如何坦然处之,这份尽孝后彼此喜悦该如何拉长战线?我妈连连感叹,“神仙过的日子”,这是她的原话。我已经羞于在奢侈生活面前感叹了,它们早以成为了朋友圈常态。在餐桌称赞菜肴,稍加不慎就会反衬食客狼狈。我不想做这样被识破的人,我要淡定学会习以为常。于是只能在面不改色的同时自己:我究竟能让我的父母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就一生而言。

  我确实到这个年纪了。

  我究竟能让我的父母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至少是一种延伸,充当眼睛,充当把手,充当台阶,把自己想象成能够载人的工具,抵达不曾抵达的地方。我曾经坐着这样的延伸之舟度过成长期的。我爸经常提,那时如何教我识字。沿街路过的所有牌匾,见一个,就让我读一个。略显得意仿佛是独家的传道秘籍。哪怕长大后我发现自己语文水平不比别的同学高多少,他们要么有更富学识的父母,要么更努力。我被没有对比足够充分教育包裹着,甚至被教育向怎样的角度小便,可以让小便尿得更远。

  而事实上,如今父母二字,在我的概念中,却是个偏义复词,只有妈妈。我太少想到自己的爸爸,也太少关心自己的爸爸了。公众号里写过好多次我妈,因为好写。我也可以写《妈的Me》,因为不需要问,我大概能知道我妈在想什么。可是我不知道爸爸,虽然偶尔打电话,但也停留在非常浅薄寒暄上。这些浅薄的寒暄,无法吐露各自的真实生活,像是包装始终如一配料却在偷偷改变懒惰顾客太好欺骗。我甚至不知道,在我犹豫和我妈是在北京过年还是出国的时候,他会在车站扛包。

  我说:“你要不要来。”

  我爸说:“好。”

  我问他哪天?

  他说,你想哪天就哪天。

  初二的时候,爸爸就来了。他没听我的意见,从机场大巴到三里屯,然后在三里屯打车到了我的新家。倒是挺快的,离很远走了过来,拿着个小包。后来回家掏出来,里面装来一套睡衣

  其实是多余带了,我妈在知道他要来的那天,暗自网购了一套男士睡衣。上面写着“sports”。

  进门的时候,他见 Limbo 和 Shibuya ,这是两条我在北京带的狗。我爸进门后,见到 Limbo,说“他肯定认识我!狗都能闻出家人的。”我妈在厨房忙,听到我爸来了,步速携带着一丝犹疑,却被我爸抢在前面,说:“唷!这不小眭嘛!”

  我爸叫我妈小眭,有时候叫小丽。我小时候常常听到这个名字,一想那时候父母确实年轻。我妈在23岁的时候就诞下了我,比现在的我甚至要小3岁。在未来的日子里,被叫小眭和小丽,都那么正常。可小字不再出现了。 曾经的父母,都年轻。我妈做幼师那会儿,穿着荧光绿的舞台服留影,尖尖的垫肩属于永恒的迪士高。我爸会在每一张家庭照片的背后写个标题,不速的文艺腔,极漂亮的钢笔字。流行话语权曾在他们的手里。直到去国外做生意,顺而一路导致家庭的崩裂,照片中,就再难有那些傲慢灵动隽永青年气息——它们悉数被穿越贝加尔湖的国际列车击得粉碎,零落飘洒在满洲里与叶卡捷琳堡的黑夜里。

  我的妈妈曾穿着睡衣,在俄罗斯零下二三十度的雪夜中,试图滚下山坡自尽。

  我的爸爸在归国后,生活无路,外加与我在一场争吵中大动干戈,服下安眠药。在第五天他苏醒回来,顺着报纸中缝的广告,奔去了印度尼西亚,开始一年有余的打渔生活。

  我迅速成长着,结交朋友,相约吃炸鸡,为月考、期中期末做准备。上课发言,被老师夸奖,被老师批评。这样普通,但我知道我拥有着一条黑色东北的生命

  新年的团聚,是绝无仅有的,也越发变得渺茫。我承认我在今年期间,在网上发表的过年言论有显傲慢——我说,过年回家谈不上那么开心,却也没那么痛苦吧——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的印象里,没有一个像样的团圆年。没有父母同在,祖辈同在。哪怕在那样嘈杂波折的想象世界中,我也愿意为他们高兴,磕几个不痛不痒的响头,成为一个如今被不齿的传统家庭的传统孩子可惜我没有,我收获了一种特别尴尬幸运。所幸他们也没有,在团圆感这一种微妙中国人的情感上,我们显得何其平等

  小时候某年正月十五,在老叔家过的。我站在楼上向下看,看到一个老太太在捡垃圾。我爸说,他早上就看见了,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说,她没有家人吗?我爸说,可能是没有家人,但可能也有家人,但如果有家人还让老太太捡垃圾,还不如没有家人。我对那一天印象特别深刻,扒着窗子向下看。恐怕天很冷,也恐怕鞭炮还在响,屋里有肘子肉在等我,我要进屋吃肘子肉。

  每一年都拆开过,在这边吃吃饭,再到那边吃吃饭。当我选择不说话的时候,我应该是生气的——我实在不想听他们彼此打探,彼此攻击,和彼此装模作样维护。那些来回拉扯的日子,日后变成了我很多写作中逃不开的素材,既是素材,又逃不开,去相信别人,去全然地拥抱别人,去疯狂地爱,无所顾忌不假思索地爱,对我来说太难了。所以让我爸来一起过年,真的不是一件轻易小事。我也能够非常清晰感受到,那之前的几天,我妈也没怎么睡好觉。我爸来之前,也没有再多发过一条信息。三个人,像是在各自准备一场注定无果的谈判,也有可能变成一场家庭联欢会——不敢期待,暗暗准备。

  我爸一连住了六七天,这六七天里,出门吃过一次饭,一起遛过几次狗。

  去的朋友开的餐厅,年节期间营业的餐厅并不多,街道空无一人,也恰好有高中朋友来北京找我玩,四个人,一路走去。那是一家分外好吃的川菜,他们都听我的,我点什么,就吃什么。我妈喝了一杯鸡尾酒,我爸喝了两瓶啤酒。给他点了一份面。那面很辣,我爸吃不消。他很明显是吃不消了,额头全是汗,眼睛都是红的,却坚持要吃,没有一句评论。我不知道他为何那么沉默,是多辣才会让一个善谈的男人如此沉默。

  在家,他用 iPad 下象棋,我打游戏,我妈做饭。

  我不知道这六七天,能不能特别自嗨地称之为“一家人的新年”。事实上,极其平静,除了第一晚,我妈又险些翻脸——而原因也只是提起了旧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雷点是避不开的,该炸总是要炸。汹涌的情感世界里,容不得更多的猜谜,倒不如炸了拉倒,倒了一座山,叫它盆地就好。

  历史上的事,不见得必须达成共识。世界上不只有握手和交战两种关系,这些都是变动。我能承受的,和我们无法更加破碎的家庭关系能承受的,都是不变动——不需要新意见,不需要新设想,不需要破门而入感动和实则高傲的低头。不是没有哪一刻想要彼此拥抱,而是那一刻之后的残局,是每一个学会忌惮,学会自我保护成年人不想面对的。这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它真在这就是我;假在,如果有平行时空的我们,他们幸福地每天生活在一起,享受着诸如此类的平静,我怎么可能不羡慕他们呢?我怎么可能不想要破门而入的感动呢?

  所以我只能拼尽全力地制造它,哪怕它是一点点报偿,一点点自我满足,一点点对童年的捕风捉影,一点点收藏海风,证明自己也去过海边。因为我终于长到了这一天,父母能听我的话,我对他们说:一起过年吧。

  我不想写父亲老了,他怀疑自己在变得糊涂,比如眼看着自己刚倒的牛奶,就顺手又倒掉。我不想写母亲老了,这几天她精神敏感,睡不着觉,后背痛,手也肿。我不会洋洋洒洒写出父母的双鬓斑白这种再温吞不过的桥段,就像是别人摔跤的视频,临摔那一刻按下暂停,仿佛他就不会摔倒一样。我对我爸说:你就别想了,这都很正常,我也经常忘事。

  我能够接受他们变老,他们曾经被自己摆布,现如今要被时光摆布。一如那一天也会等待着我,在倒错牛奶的一刻惊愕发现我变成了父亲。我在变老前,要学会看别人变老。而在这个过程里,我要抢在时光的前面,在任由时光将我们如棋子玩弄的时候,身先士卒

  叫了小眭后,我爸就把这里,结结实实、老老实实地当做了自己的家。

  穿上了“sports”。

  我欢迎他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这里是他的家。

  进门的紧接着几个小时里,我对着他们洋洋洒洒讲了自己今年的工作计划,澎湃豪迈荡气回肠。空掉的北京中有一处民宅,那里有三个人,男人在左边,女人在右边,孩子在中间。他们听着孩子在讲未来,讲希望,讲冰冰凉的专业字眼,听得面色红润

  讲者口干舌燥听者筋疲力竭。他们分外饥饿,面对着一桌朴素的菜肴,何其默契地各自端起一杯酒,碰了一下。一齐说道“新年快乐!”听着多么庸常。它们本应被复写在每一年的日历中,但一股积蓄的情感,逼得他们不可能提笔忘字。

  新年快乐。

  我面对热气腾腾的肘子,无声地宣称:我抢在时光前面,改变了我曾无法改变的结局

  ——

  感谢 SK-II 对本文的支持

  在今年新年期间,SK-II 发布了一则讨论与家人关系的视频——《为什么她们不回家过年?》:

  这里面,有注定无法涵盖,又注定涵盖的你

  她们选择,走出改变的第一步,把遗憾宿命土壤连根拔起

  爱是不能将家庭全部定义

  家庭,是无端的爱、出乎意料的成长、难言的迁就与永恒的妥协

  用自己微博写过的一句话

  “圆满藏在我们彼此的身后,我们试图绕过去却互相阻止——变成舞蹈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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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你在家庭中迈出了怎样的第一步?

  我会文章发布后的12小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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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展阅读我们到了需要做出决定年龄我去东京,妈妈让我多买两件漂亮衣服你眼里的破烂儿,我始终不肯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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