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正载丨苦爱
永远记得那个夏夜，月亮很大很圆。澄澈的月辉像一束舞台的追光，透过纱窗投进我的闺房，一层银色便洒在我身上。窗外，大椿树枝叶浓密，黑乎乎的树冠只能看出轮廓，月亮似乎就围着它悄悄地挪移。星星睡了，知了也睡了，有纺织娘“织——织——”的叫声传来，除此以外就是寂静。
也许是刚放暑假内心兴奋，也许是睡眠环境改变暂不适应，也许就是因为天气炎热让人浮躁，反正睡不着。
“砰砰、砰砰”似乎有人敲门，我侧耳聆听，“砰砰”，“砰砰”，声音依然在延续，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冲进院子。
“丫头，站住！”
爸一声呵斥，我立时被定在院中央。不知老爸何时站在我身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大门前，声音干脆而低沉：
“谁？”
“我，伯，百合。”
爸打开门，一个着一袭白裙的高挑身影伫立在门前的月光里，她的腹部已见明显隆起。
“快进来，孩子，这三更半夜的瞎跑什么啊，真是的。”爸一边心疼地埋怨一边把百合拉进门，重新把门拴好，“慕兰，快带百合进屋，外边露水重。”
“百合，又耍什么神经呢，我还说抽空去问问婶子你最近有没回来呢。听我妈说你轻易不回来，你呀，嫁出去就光知道围着男人转了，瞧你这点出息！”我拉开电灯，一边跟百合打趣，一边给她铺床，“有再急的事儿，也不能选这个点觐见啊，况且你还有了宝宝，快，上床！”
“唉，这……”她说话吞吞吐吐，蹦出两个字后就没了下文。我再次打量她，才发现她居然光着两只脚丫子，已经脏得看不出皮肤的本色。
“你要疯啊？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 我拿双拖鞋扔给百合，回身给她打了一盆洗脚水就上床侧卧。
百合与我同龄，我俩一起走过了小学、初中、高中，而且成绩都不错，可命运并不垂青于她，做了“三朝元老”结果都在“预考”中跌倒。但心灵手巧的她不甘寂寞，放下书包就奔了省城去学理发，一年后在家开起了理发店。由于她活做得漂亮，很快招来不少生意，说媒的也接踵而至。她的妈妈，我的乡亲婶子，很快为她选定了一门亲事。小伙子五官俊朗，有模有样，那乌黑深邃的眼神，泛着迷人的色泽，他特别爱笑，一副很腼腆很阳光的样子。家境虽然一般，可小伙子精明，也踏实肯干，很得“丈母娘”的宠爱。百合没打算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在妈妈的央求下，百合同意去相亲，没想到见第一面就崔开了她心底的满树桃花。恋爱不满一年，百合就在春节前成了亲。
从百合出嫁到暑假，这一晃有半年多，这期间我俩没有机会见面。
百合一句话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她拉灭电灯，在床上盘腿而坐，披肩发长而散乱，月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慕兰，从结婚第一天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听得出百合双唇颤抖，语调里满是凄楚。
惊愕之下，我晃了晃头。
“新婚第一夜，他没有见到他想要的那一抹鲜红，这是我噩梦的开始。”百合开始抬手抹眼泪，“慕兰，你知道我不是随便的女人，可是有一件事我做错了，于是，我这辈子就都错了。在省城学理发的时候，遇到一个男孩，他山西人，小咱两岁，可是却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稳重。我孤身在外，没有依托，他善解人意，对我关怀备至，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在他简陋的出租屋里为他庆生，鬼使神差，几杯红酒稀里糊涂地解除了我的戒备。事后我没有后悔，因为他爱我，我也爱他。可家庭境况成了横亘在我俩之间的一条鸿沟——他有八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父母根本不会让他留在咱这边。我呢，你也知道，我妈就我一个宝贝女儿，死也不答应放我跟他走。于是，理发培训班结束，我俩抱头痛哭一场，便忍痛分离，劳燕分飞。若知道是今天这样，当初我就是背上不孝的罪名也要跟他私奔！”
慕兰这番话把我惊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把百合揽进怀里，她有泪滴在我的肩头。
“自那一刻起，他一口一个‘贱女人’，追问夺走我童真的那个男人是谁，我不说他就打我，那可是新婚之夜啊！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谁能想到，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刻却是我生不如死之时？没有了“蜜夜”又何来“蜜月”？以后的日子，他除了侮辱我，还折磨我、管制我。我回家来只能是白天，天黑之前必须回去。不知道的人，都像你一样笑我没出息，说我离不开男人。后来我怀孕了，我求他看在肚子里的孩子面上别折磨我了，谁知不提孩子倒罢，一提孩子他更变本加厉，说什么我这孩子还不知是谁的野种，他简直就是个畜生！每晚折腾累了，他就把我捆得结结实实一手牵着绳子入睡，睡足了，就在天亮之前把我放开。这次他喝多了，结儿没打好，我便趁他睡熟逃了出来，连鞋子都没顾得穿。我不敢走大路，我怕他万一醒了追来。十三里地的夜路啊，慕兰，若不是逃命我敢走吗？若是让我妈知道我是光着脚跑出来的，我妈还不得心疼死。慕兰，你信不信，我这条命早晚葬送在他手里！”百合说完下意识地摸摸手腕，搓搓脚腕，好像还在被捆绑着似的。
“胡说什么呢，你傻啊，离婚不就得了！”我突然被百合的愚昧惹恼了。
“离不了，他说娶我花光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他没钱再讨老婆了，要我乖乖跟他过，离婚的事儿想都甭想，否则他会灭我全家。”百合在我怀里瑟缩着，一副被吓坏的样子，“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敢跟我妈说，我不敢跟我家人说，你也别跟我伯和我娘说，万一走漏了风声，他不会饶过我的。”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搂着她单薄的肩头轻轻回应。我怀里的她，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赖猫，跟以前的那个明眸善睐、神采飞扬的女孩判若两人。
“慕兰，吸取我的教训吧，一定要好好把持自己，别像我，千万别像我……其实我知道，男人都很在乎的，我也是自作自受啊！”百合话语里不无懊悔。
之后，我俩陷入了沉默，在极其压抑的氛围里，终于捱到了天亮。在我家吃完早饭，我给百合找双合适的鞋子，她回了家。
午饭后，我来到百合家，她虽然稍显疲倦，但神色平静了许多。我知道她是装出来的。有她妈妈在场，我们也不敢说体己话，只是坐在小板凳上有话没话地瞎唠。我们最多的话题是回忆上学时候的事儿。我们想起了上学路上在沟里捉小鱼，放学路上偷吃别人家的向日葵，还有一次去瓜地偷瓜被发现，叽里咕噜摔倒在地，连滚带爬落荒而逃……想着，说着，百合沉浸在回忆里，快乐像一抹阳光在她脸上流淌。
“这俩傻丫头，都这么大了，那点发皮的事儿总也忘不了。”婶子瞅着我俩假嗔道，“都说小子皮，你俩啊，小时候不在小子以下，感觉一眨眼的工夫变成两个漂亮又懂事的大姑娘了。虽然我家百合没考上大学，现在混得也不赖，有自己的小店挣零花没问题，还有了丈夫有了家，过一段又要有宝宝了，我们百合是有福的。”
听了婶子的话，一丝阴云掠过百合的脸，随即她“呵呵”一笑，我看得出这笑比哭都难看。
“是啊，有福，有福。”我随口敷衍。
“这当妈妈太不容易了，你瞧百合，饭食的营养都让肚里的孩子抢走了，模样多不舒坦啊。”婶子双手轻轻梳理着女儿的长发，怜爱的目光将百合上上下下打量，“没钱花跟妈要，别亏待自己。”
“知道了妈，他舍得给我花钱呢，是我自己胎气不好，吃啥吐啥，看来非得等着孩子生出来我这罪才受到头了呢。”百合手心摩挲着腹部，满脸慈爱。
“慕兰，有小伙子追你不？”婶子将两鬓的头发拢向耳后，脸转向我，“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就谈吧，你这么秀气，也一定找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这人样子可不能含糊，我那姑爷，哎，你见过不，他叫硕秋，标准的男子汉，遇上红白喜事往人群里一站，那叫啥来着，对，鹤在鸡群里混。”
“哈哈，哈哈......”我和百合同时爆出笑声。婶子也不明所以地附和着笑。
“妈，那叫鹤立鸡群。”百合白了妈妈一眼，“慕兰是大学生，她知道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对象，还用你出谋划策？”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是惦记慕兰嘛，你大娘见着我也断不了唠叨，老人都这样，儿女成不了家就松不了心。”婶子说着起身倒了两杯凉白开递给我俩，“都喝点儿，这天儿缺水上火。”
天又闷又热，台扇呼呼地直吹，还是觉得透不过气来。花狗也凑过来，对着电扇吐出长舌头哈哈喘气。大白猫纵身一跃跳下柜子，扒着水盆边“滋溜滋溜”一阵狂饮。傍晚时分，气温终于降下来了，凉风穿过北窗钻进屋里，西北天空有阴云聚拢。我起身回家。
“你若住下，我就陪你，你瞧这天多闷啊，保不准有大雨呢。我不走了，婶子，给我俩做好吃的行不?”
“哟，瞧你说的，这还不是小事一桩?都住下，都住下。”婶子满口应承。
“哐啷”大铁门响了，一个身材颀长、长相清爽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进院了，后座上还驮着两个绿皮大西瓜。
“妈，妈！”男高音脆生生，不乏磁性。
“哎，哎！”婶子高声应答，似在炫耀，“这不正说着呢嘛，天不好，你还来接她干什么，如果半路上淋雨，浇病了身子可怎么好?”
“没事儿的，您放心吧妈，雨披我带来了。”硕秋进屋把西瓜放在水缸旁边，回转身冲我笑了笑， 他的笑脸那么恬静，那么温和，哪像百合嘴里的恶魔。“百合，赶紧走，还来得及。”他弯下腰伸手把百合的裙裾提了提，“瞧你，也感觉不到这裙子都耷拉到地上了，脏了吧？”他拉起坐在板凳上的百合，刚才还欢笑满脸的百合又面无表情。
“我想在妈这儿住几天，妈做的饭合我口味，对孩子发育有好处。”百合说话怯怯的，眼神没离开交叠在一起的那双白皙灵巧的手。
“你别给妈添麻烦了，愿意啥时来再来，又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硕秋轻轻拍了拍百合的肩膀，“你正是非常时期，国宝级的，吃啥咱买啥。”
婶子对姑爷是眼里瞅着心里爱，她不时用目光瞟我，似乎在说，瞧我这乘龙快婿多么可人。我再次打量硕秋，忽觉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里藏着几丝狡黠和阴鸷，顿时一阵恶心和寒意袭上心头。
“走吧，硕秋愿意叫你一起走就走吧，路上快点走，应该赶不上雨，我看着是风天。”婶子催促道，说完又跑到院子里望了望西北黑压压的天空。
在婶子声声催促之下，百合坐上硕秋的车子顶着半天空乌云出了村子，我和婶子站在庄坡上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遥远的视线里。
“婶子，百合今儿特别不想走，你干嘛催她?”我忍不住问。
“慕兰啊，你是不知道，百合从结了婚就没住过娘家，硕秋可会疼她了，刚才你看见了没，俩人感情多好啊，一天也离不开。”婶子笑得跟花儿一样。
“百合模样不舒坦，有空多去探望她吧。”叮嘱婶子一句，我就回家了。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有些事儿不是我能主宰的。
那个暑假，我没能再见到百合。寒假我一迈进家门，我妈就告诉我百合死了，还有她腹中六个多月的胎儿。据说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百合换上自己最喜欢的白裙子，戴好金耳环金项链，化了淡妆，服下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大量安眠药躺在床上，睡去了......
作者简介
如坐春风：女，中学教师，河北廊坊人。闲暇时刻，喜欢独坐一隅，看日出日落，听鸟唱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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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的路很长，让我们一起静静聆听文字里花开的声音吧。
墨海一斋微刊
2017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