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狗,中年苦如奴
都置顶了周冲的影像声色
上周,和简妮在咖啡厅,聊到周遭的人与事。
她说到A的凄苦,B的无力,C的丧气,D的心如死灰,只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奇迹发生。
这些人的生活,像一个个禁止牌,站在我们预想的前方,青着脸,沉着气,对我们冷冷说:对不起,此路不通。
你可能想,到时候我还可以这样这样。很不幸,就有一个这样这样的人,活得很那样那样。
你乐观地猜,也许我在那个处境中,会有那样那样的办法。对不起,就有一个那样那样做的人,活在了你猜测的反面。
真的,忒苦了。
活在故事中的人苦,听故事的人也苦。
就像忽然之间被引入一个振古如斯,于今为烈的悲剧现场,你看见生旦净末丑的眼泪,也听见男女老幼鳏寡孤独者的叹息。
2017年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这种开场非常令人不适。仿佛我是一个第三者,正被妻子厉声质问。我赶紧解释,我和xx已经几年都没有联系过。过去没暖昧,未来也不会纠缠。他不是我的菜。
她打断我:“你误会了。我打来电话,是想告诉他生前的朋友们......一周之前,他去世了。”
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怎么可能?那么风华正茂的人,40都不到,怎么可能走了?!
但确实是走了。生死之隔,竟是如此之近。
“怎么走的呢?”
“胃癌。走的时候瘦成皮包骨,175的人,不到90斤......”
那是一个非常辛苦的友人。家庭负担重,上有老父病母,下有幼儿弱女,妻子是全职太太,一大家人的生活,全在他的肩上。
他被房贷、生活开销、人情往来压得喘不过气。所有时间都用于工作、赚钱和应酬,还找了一份写稿的活儿,天天熬到深夜。
没被ps的、没有滤镜与液化的人生。
在这样的人生里,挫折睁着双眼,困苦举着长矛,问题安营扎寨,严阵以待,准备突然向你发起攻击。
你置身其中,深感八面埋伏,但毫无突围之术。
讲一个人至中年的父亲,总是在全家人入睡以后,一个人起床,坐在客厅一角,默默吞吐烟雾,思考一些孩子们不会懂的事情。
他也不开灯。
父亲像被吓了一跳。
儿子也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想过,父亲这么晚居然还没休息。
“爸爸,你在干嘛呢?”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真的没什么。”
可是,这个父亲还是一天接一天,一夜接一夜地坐在黑暗里。
我从前不懂这个小说。
直到自己也进入中年,也开始发呆,叹气,失眠。渐渐明白,这就是中年人的日常。
但你必须撑下去。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
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有这样一个片断。
上校一直在等。等他的抚恤金,等一封信,可是一直没等来。
他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妻子不得不去典当。
他们又想卖掉家里的钟表,和准备参加斗鸡比赛的、战斗力超强的公鸡。但又怕人知道自己贫困,拉不下面子。
到后来,妻子不得不在饭点时,把几块石头放在锅里煮,好让别人知道,他们家也是有饭吃的。
有天晚上,妻子饿得不行,揪住上校的汗衫领子,使劲摇晃着。“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
“你说吃什么?” 久经沧桑的上校说, “吃屎。”
回到当时、当地与此身,也许我们都不用吃屎,但别的属于中年人的“屎”你一坨也躲不掉。
你会看到,未生子的寻寻觅觅,营营役役,已有儿女的忙忙碌碌,栖栖惶惶。
可是生活黑洞洞,乱糟糟。
她劝不住。
她是离异女,一个人单打独斗,攻城略地。原本以为,经济独立就能保证一切安稳无忧。
不成想,当她大开城门,以80%的时间,去迎接财富的特洛伊木马时,也迎来了木马腹中的家庭战争。
她后来大病一场,做了大手术,在医院躺了一两个月,女儿没来看过一次。
她的兄弟姐妹倒是愿意来。只不过,来探望一次,就得帮他们买一套房;再不然,就要给100万。
“人病了,就特别希望有个伴。”
“可是,有了伴,就有了更加不可知、不可控的矛盾与问题......”
是啊,前有穷途,后是末路。
人如阮藉,只有抚车恸哭,折道而返。
一个作家说得非常残酷的一句话:青春是在路上,中年就是踏上归途。
你能看到终点,也能感到自己正一步步爬过去。
是的。
爬。
你背负了太多太多。
但你停不下来。
就像张爱玲所说的,人至中年,一睁眼,全是要依靠他的人,而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中年人无人依靠。
我们向往新生的、美丽的、年轻的人与事,对苍老的、衰朽的、暮气沉沉的人与事,都缺乏兴趣和耐心。
记得有一年回老家,几个40多岁的朋友聚餐,聊起各自的儿女,纷纷说到一个词:走了。
都走了。
儿子大了,走了。
女儿大了,也走了。
孩子们只在年节时回来,陪父母吃顿饭,住上一两夜,便又迫不及待地离开。
他们不会转身返回,去寻找自己的源头。
中年人的身边走空了。
儿女的成长与远行,不是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而是奔流到海不复回——他们的流向与回家的路背道而驰,他们离源头越来越远。
已入中年的父亲守着空营,一天天老去。
《悟空传》里,悟空辗转流离,最后见到唐僧,他长跪不起:“师父,徒儿这些年,好苦。”
可是,我们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师父。
我们的取经之途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孤独地走,像八戒一样发胖,像唐僧一样罗嗦,像沙僧一样一事无成,像师徒四人一样离西天越来越近。
这就是中年。
人入中年,犹如误入万山圈子,一山放过一山拦。
生而为人本来就是一场修行。
“奇怪的是,写下这话的不是个职业诗人,而是个名叫威尔罕姆.斯塔克尔的精神分析学家。他写的——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是的,当然在听。”
“他说的是:‘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是的,真正的成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比如此刻,我仍在广州的某个写字楼里加班。窗外暴雨倾盆,人们都在驾车回家。但我,以及我的伙伴们,仍在为了各自的目标而咬牙死磕。
我们知道,这很难。
我们也知道,玩乐更刺激。
可是,当你挑战了,完成了,结束一天的工作,走在广州的晚风里,看珠江新城辉煌的灯火,像省略号一样从窗外掠过,你会觉得,这就是幸福。
你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弯上去。
你会告诉自己,没事,明天我还可以再战三百场。
然后你忽然年轻。
当你在理性之后依然饱含热情,当你坚持初心,当你对世界仍然好奇......苍老与颓唐,就无法在你身上立足。
我们不需要做英雄,但我们可以要求自己,在倒下之前不怂不逊不油腻。
我们只看到他身上的重负。
他认为自己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