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丨少女之死引发的谈资
1
等了两个多小时，再没顾客进店吃饭，刘飞拉闸关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小区门口，碰见两个熟人，叽叽咕咕聊得正起劲。刘飞和他们打过招呼，擦肩而过。
“多可怜……”
“是啊，唉……”
刘飞隐约听见他们这样说道。他挑挑眉，迈进小区大门，疾步拐进1号楼。电梯内，两个小姑娘压着嗓门交头接耳：
“太可怕了……”
“就是就是，我都不敢出门了。”
电梯很快到达7楼。刘飞跨出去，快步走到家门前，开门进屋。
孩子竟还没睡，吵着闹着要看《指令宝贝》。母亲沟壑丛生的脸上满是不耐，一边尖声喝斥聒噪的孙儿，一边冲刘飞发着牢骚。
刘飞掐着头进了卧房，砰地关上门。
坐床上看手机，刘飞发现平日里寂静无声的各个微信群今晚格外热闹。他随便点开一个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出了大事——一个小时以前，在离他饭馆半小时车程的宝桂街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一名未成年少女，刚满14岁。
一瞬间，刘飞突然反应过来，这一路回来听到的各种片段，都与这件事有关。他逐一浏览群聊记录，拼凑出大概信息：情杀，嫌犯系男性，26岁。
汇总各个角度拍摄的小视频，能看到女孩从濒死到确定死亡的过程：颈动脉被刺破，鲜血喷涌，嘴唇无力地翕动。有几个近距离拍摄的视频，甚至能清楚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求生欲，直到最后，仅剩灰败的绝望。
象腿：@毛二说，是不是你把人小姑娘先jian后杀了？
毛二：靠！一看就是你干的！
刘飞扔进一个之前保存的校园暴力小视频，说道：“大惊小怪，这种事到处都是。”
几个人又开始就他视频中被脱光衣服暴打的女孩子展开讨论，越说越猥琐，直到女同学加入才拉回势头。
有的女同学惋惜受害者悲惨遭遇，有的感叹生命可贵。忽然，“学习委员”说道：“现在的女孩子真不知自爱，才14岁就打扮成这样，我三十几岁都没穿过那种高跟鞋。”
这句话引起不少附和，女同学们纷纷回想当年的自己多么单纯懂事，惹人怜爱。刘飞翻个白眼，暗自吐槽：算了吧，那个时候光咱们班就有几对情侣，难不成都是搞基？
再看不断刷新的聊天对话，她们已经开始延伸到教育孩子的烦恼，以及对自家孩子青春叛逆期的未雨绸缪。眼看话题越说越偏，渐显无趣，刘飞退出同学群，又进了其他群聊讨论，直到接近午夜才意犹未尽洗漱睡觉。
临入睡前，刘飞隐约听见孩子的嬉闹声。
臭小子，这么晚还不睡！刘飞嘟囔两句，翻了翻身，渐渐沉入梦乡。
2
第二天，“少女被杀事件”的热度持续发酵。公安局又发布一遍警情通报：“案件还在调查中，请广大群众不传谣、不信谣，切勿传播血腥视频和图片。”
然而收效甚微，传言沸沸扬扬，关于受害者的各种流言揣测，随着她血流满地的视频，在各个微信群被反复观摩。
刘飞喜滋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逮着个人就要聊两句，彰显自己的消息灵通。
“哎，听说这个女娃是做那啥的……”他对一个老顾客说道。
“啥啥，不是才14岁吗？！”老顾客显然吃了一惊。
“这你都不知道，”刘飞冲他咧嘴一笑，“华凤街那边……你没去过？”
老顾客像是想起什么，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须臾还是叹口气道：“只是也没这么小，可怜咯。”
“有什么可怜的，自己不自爱，该遭！”刘飞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厨房。老顾客摇摇头，埋头吃饭。在他身后，一个独坐一桌，身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摸出50元放在桌上，阴沉着脸站起身，悄然离去。
是夜。刘飞早早关好店门，骑着摩托哼着歌溜达上街。今天跟那个老顾客说到华凤街，他当时就有点心痒，捱了一下午，更是燥热难安。反正离了婚，那个凶婆娘管不了他，他还乐得逍遥。
刘飞正高兴，手机忽然哇啦哇啦唱起歌来。他拿起一看，是儿子班主任打来的。
“智轩爸爸，请你明天来学校一趟，我们再好好谈谈。”末了，班主任说道。
刘飞单手将车靠好，翻身下车，看着华凤街上那一爿小发廊呵呵直笑，嘴里一边敷衍道：“哎呀不好意思，您知道我一个人养家糊口也不容易，明天我让智轩奶奶过来。老师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忙，就这样啊……”
挂掉电话，刘飞紧走两步，瞄准一家店门半掩的发廊，连走带跑溜过去。刚到门口，斜刺里蓦地冲出一道人影，一声不吭，兜头就是一拳，打得刘飞眼冒金星。
“我靠……”刘飞还没反应过来，头上、肩上又挨了几下。他骇得摔了一跤，趴在微凉的地面，周身火辣辣地疼。
“我草……”刘飞刚刚开口，脸侧猛中一脚狠踹。他痛呼一声张开嘴，鲜血混着唾液淌出，牵出一颗阵亡的衰牙。
那人并不打算就此作罢，拳脚相连不断击打在刘飞身上。刘飞的意识开始模糊，全凭本能护住要害。周围的说话声越来越密集，却没人敢来救他。
打人者大约累了，喘着粗气收回手，一屁股坐到刘飞身旁，顿了顿，又冲着他的脸吐口痰。
警车尖啸着驶来。这人似乎并不打算离开，仍旧坐在地上，视线飘忽，穿透人群缓缓飘向远方。
刘飞痛得无法动弹，侧过脸，艰难地瞥了那人一眼：身着格子衬衫，二十来岁的年轻侧颜，在发廊灯光与手机闪光灯交织下显得颓丧而绝望。他的嘴唇不断翕动，似乎在喃喃自语。
刘飞昏昏沉沉被送去医院，经过一系列治疗，精神慢慢好转。第二天下午，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前来询问事发经过。
房内一共三个床位。一个昨天半夜转到ICU，另一个今天上午刚出院。中年男警坐在隔壁病床，指示小女警问话。
问话结束，刘飞问道：“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打我？”
“宝桂街命案受害者的哥哥。”女警冷然道。
“宝桂街命案，受害者……”刘飞使劲回想，猛地反应过来——那个被杀的14岁少女。
这都哪跟哪啊，他又不是凶手，干嘛拽着他打！
刘飞心有不甘，寻思改天找个机会出了这口恶气，忽听女警冷笑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挨打？造谣传谣、抹黑受害者，给受害者家属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这些理由够不够？”
“咳咳，”男警咳嗽两声，接过话，沉声道，“此人已被刑拘，他做了错事，就会承担后果。至于民事赔偿，你可以找他私下商量，也可以提起诉讼。怎样处理，看你自己。”
“当然要叫他赔钱，赔死他，王八蛋！”刘飞恨声道。
“谢谢你的配合，我们先走了，有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男警递给刘飞一张写着号码的便笺，起身往外走。小女警收回记录本和笔，跟在男警身后。走了两步，她又悄悄退回来，冲着刘飞冷笑一声：“人渣，你会有报应的。”
刘飞差点跳起来抽她：报应，随便聊个天也犯法啊。妈的，真是什么人都能当警察！
3
得让那小子多赔点钱，刘飞心想，怎么也得住个十天半月的。
刘母把儿子送到姑姑家暂住，每天在家与医院间奔忙，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
刘飞估计他老妈是心疼住院费，于是跟她说：“妈你别担心，这医药费肯定叫那混蛋还回来。正好最近店里生意淡，我再多住两天就出院。”
刘母点点头，不发一言。
刘飞无趣地撇撇嘴，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手机给我买了没有，我五天没上网，快憋死我了。”说来也倒霉，那晚挨打，手机掉在路边，不知被哪个龟儿子捡走了。
世态炎凉啊……刘飞攥了攥拳头：这些狗日的看人挨打不帮忙，还昧良心财，早晚遭报应！
“你还是别用手机了。”刘母突然说道。
“为什么？手机钱你先垫着，我出院就给你。”刘飞有些恼火。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可她老是对他这么抠抠嗖嗖，是几个意思？
刘母不再说话，弯腰从病床旁边的矮柜里提出挎包，摸出里面的新手机和电话卡，递给刘飞。
“我把饭菜给你放在这儿，待会儿我去看看轩轩，晚上就在你姐姐家吃饭。”刘母说完，看一眼兀自捣鼓手机的儿子，叹息一声，抓起磨得掉皮的挎包离开病房。
刘飞三两下弄好手机，联网登录微信。无法在微信上查看之前的聊天记录，他逛了一圈，百无聊赖地打开QQ。
因为用得少，QQ上只有儿子的班级群。翻来翻去都是那些小屁孩读书写字的小视频，还有老师发布的通知。
再看看吧，万一漏掉老师的指示，又得听那老女人说东说西。刘飞打着哈欠往上划拉，翻到四天前的记录，手指蓦地一顿。
“这不是刘智轩的爸爸吗？”
“好像是。”
“打得好惨。”
“大晚上的，他去那种地方干嘛？”
“还用说吗，肯定是去那啥，你懂的。”
“各位家长，请不要在班级群内讨论与学习无关的事。还有，刘智轩爸爸的事，请大家不传谣不信谣，不要给孩子带来伤害。”
4
刘飞的手抖了抖，点开最上面的小视频。发廊门前，地上躺着他，被揍得像条死狗，紧紧抱着头，断断续续呻吟。围观者的声音从视频内传出：“哎哟你看这个人，肯定是嫖娼不给钱，被打手弄了，哈哈哈……”
“我X你妈！”刘飞把手机往床上一砸，翻身下床就往外冲。打开门，他才惊觉，自己连那些造谣者是谁都不知道，找谁理论去？
至于传播视频的人……连儿子的班级群里都有人发，微信上面的那些群，应该都传爆了吧。
思及此，刘飞瞬间泄了底气，只剩深深的无力感。他缓缓下蹲，伸手抱住头，久久没有动作。
5
第二天，刘飞出院回到家里。在家闷了两天，直到风头过去，另一个倒霉蛋替代他成为最新热门。刘飞终于撸起袖子，打开自己的小饭馆，继续经营。
民事赔偿的事，他已无心去想。现在，他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就谢天谢地了。
成为舆论中心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就像被人剥光衣服牵上大街溜达，自己五内俱焚，看的人却嘻嘻哈哈。
真TM想拉着这些看客一起死！
不过，这孩子最近玩手机的频率好像有点不受控制。听说小孩子用多了手机对身体不太好，刘飞眉头紧锁，脸上又罩起一片愁云。
这天晚上10点，刘飞回到家，一眼看见刘智轩窝在沙发上，抱着奶奶的手机笑得前仰后合。
混小子！
刘飞腾地火起，吼道：“给老子马上滚去睡！”
刘智轩吓了一跳，放下手机，嘟嘟囔囔往房里走。刘母从卫生间出来，牵着他进了次卧，一边念叨：“你看吧，奶奶叫你快点睡快点睡，你偏不听，挨顿骂就舒坦了……”
6
刘飞坐进沙发，摸出手机刷刷微博，看看朋友圈，再瞧时间，已经过了11点。他伸伸懒腰，起身想去洗漱，一转脸，瞥眼看见沙发上的手机。
“臭小子看啥看得那么起劲，我也瞧瞧。”刘飞捞过手机划亮屏幕，原来是一段网络小视频，刚打开就结束了。刘飞拖动进度条回到起点，视频开始重新播放：
阳光柔和，树叶沙沙轻响。一株不知名的绿树下，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聚在一起，将一个个头稍小的男孩围在中间。男孩跪在地上，低头不语，脸上、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错了没？”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孩子抬脚踹在男孩脸上，恶狠狠道，“还敢跟老师告状不？”
男孩倒在地上，捂着脸抽搐。
“哈哈哈哈！”拍视频的人爆发出一阵笑声，连带画面也抖动起来。听声音，也是个半大孩子。
“对不起！”倒在地上的男孩哭叫道。
视频戛然而止。
刘飞怔愣不语，眼前浮现儿子捧着手机哈哈大笑的模样，只觉一股凉意缓缓爬上背脊。
非正常死亡丨可委屈死你了黑雪丨警察和妓女的罪与罚命运丨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双生丨快从我的身体里出来那些年吹过的牛逼实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