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心在下雨，我没有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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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老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点我不能同意。但是她又说，你看看，医院里都是住院的，人家床前老有人来，看看我，孤孤单单的。这点我也不能同意，我说要去你不让我去啊。
后来想想自己也够傻的，她不让我去我就不去啊，还是不想去呗。
对啊，医院那地方谁想去啊。想想就头疼，再想想住在那里的老妈，头疼，我可能真挺不孝顺的，我妈一病我就特别烦。脾气一下子就不好了，情绪特别容易激动，其实是心里害怕，我怕她有病，她一有病，一住院，我就把心里边不会排解的那些小担心小害怕什么的全都化作驴脾气出去了。
我也不会伺候人，没耐性。这个可能跟我小时候老有病有关系。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老有病，我爸我妈都皮条了，小来小去的病，感冒发烧什么的他们不当回事。有一次荨麻疹满身起大包，我爸妈也不管，还是第二天我不行了要求他们带我去医院，我爸还领我坐公交车去的。刚到医院门口就休克了。医生说，再晚一点我可能就没命了。还有很多次我感冒发烧下不了床，他俩串亲戚吃饭去了，也不给我带点回来，也不管我。我心里憋着气，你们不管我，凭啥让我伺候你们啊。反正也没什么大毛病，都自己吓自己非要去住院，住也不正经住，白天去了晚上回家，我去不去看你能怎么样啊？
人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得比。
前阵子我婆婆住院，我公公有点事儿去不成，送病号饭的任务就交给我了。我包了馄饨，装保温饭盒里，上面一层还装了点凉拌黄瓜，怕她觉得味儿不够，还把酱油、醋什么的装小塑料袋里系上。婆婆很高兴，说好吃。
回来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想起我妈了，她上了年纪住过几次院，我一次没给她做过饭送去。偶尔去看看也就是坐一会儿就走。
我伺候婆婆，一是感情好，二，确实有讨好的意思。对于亲妈不用这么麻烦，也就疏忽了，老觉得反正是亲生的，她还能不认我是怎么的？再说以前我挺忙的。其实想想，都是借口。
周三，老爸给我打电话说我妈不行了，又犯病了，心脏的事儿，叫我预约医生。预约的是周四上午的医生，老妈自从搬家以后离医院特别远，他们还不舍得打车。我以前就特别不理解这事儿，搬家是你们自己要搬的，明知道岁数大了可能得跑医院还搬个离医院那么远的地方，明明不差钱，还非得倒好几遍公交车，就不能打个车。这不是逼我们开车送你们吗？我们都不用工作不用上班？天天等着伺候你们？
“脚上长泡自己走的。”这就是我对于他们的态度。
我跟我爸说，周四上午十点看医生，我爸说他们自己去。我叫他打车，他还是不肯，说没事儿，早点走。我妈心脏不好连路都不能走了能坐公交吗？唉，这火蹭一下就上来了。挂了电话想了想，跟老公商量了一下，算了，爹妈，没辙。请假早晨开车接他们，送他们去。
结果第二天我还是起晚了，老公先开车去接他们去医院，我直接去医院和他们会合。
等我到了医院，刚好赶上他们在看病。
医生一看见我来了跟看见救星一样：“来来来，我跟你父亲说了好几遍了，和你再说一遍。从你母亲上次检查的结果看，血管堵了25%，不至于这么重。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现在堵塞严重了，还有一种情况，堵塞不严重，但是身体有反应，那考虑是情绪的原因，可能有抑郁倾向。住院吧，做冠脉造影。”
人家说得挺清楚的，我爸还不明白，一个劲儿问医生：“这个二尖瓣反流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我跟您说，咱一样样检查，目前看，二尖瓣反流和症状没关系。”
我想起两年前我妈在别的医院做过一次心脏检查，当时发现了一点问题，但医生说这点问题不该造成我妈说的那种身体上的反应。医生当时还问了我妈在家排行老几，我说上面有两个哥哥，女的里面排行老大。医生说，有很多女性患者就是我妈这个情况，在家里的兄弟姊妹排行中上面有压制的，下面又要做表率，本人要强，再经历点人生挫折什么的老了特别容易抑郁，表现出来的却是身体上的不舒服，好像得病了，又查不出来毛病。
但是我妈不认这个检查结果，就说自己心脏有病，是医生没查出来。
我觉得这次的结果很可能还是老样子，她没毛病，病在心里。但我妈和我爸都把希望寄托在这次冠脉造影的检查上，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好像很希望查出问题，查出来了好解决问题啊。
周四晚上我爸给我打电话说，周五做冠脉造影，如果堵得厉害就直接放支架。
他已经跟我妈讨论过如果放支架是要国产的还是进口的。我妈节约了一辈子，我以为她一定会要国产的。结果她特别坚定地说，要进口的。看来是真怕死了。搞得我也紧张起来。一宿没合眼，心想着明天怎么着也得去陪着她。
2
离开家之前，我把1500块钱分两个信封装好了，寻思一旦要做支架，是不是给医生塞个红包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冠脉造影做的时候，家属都在门外等着，如果需要做支架，医生会开门让你在门口看视频里面的血管堵塞情况，直接拍板做决定，一大群家属都在呢，你根本没机会给红包。除非，在做之前，就塞了，但做之前谁也不知道用不用支架啊，是不是应该在之前就给，我也不太清楚，后来问了一些朋友，人家都说不用，我也就没给。
我妈住在一个大病房里，里面七八个病号，都等着做冠脉造影，她排最后一个。我去了一看就明白我妈以前为什么生我的气了，病房那么多病号，每个人床前至少一个家属陪着，想一想当初我妈一个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看着人家病号有家人伺候，哄着，她呢，一个是落单，再一个，多没面子啊，你家里人都死了？怎么不来看你？人家问她，她怎么说？想到这儿，觉得自己以前太混蛋了，没考虑到她的感受。
我妈正和我爸吃饭呢，第一个病号从早晨7点送进去到中午还没出来。我妈说：“大夫真不容易，连个饭也捞不着吃，后面还排着这么多人呢。”
我妈对面儿床一个老太太，身体非常虚弱，她老伴儿陪着她。她不停地呻吟，一会儿说疼，一会儿说痒，老头儿就给她捏腿，给她挠，怎么着她都不满意，一个劲儿骂老头儿。我悄悄跟我妈说：“你看看，不省心，折腾人。”
我妈就乐。说前一天晚上是儿子陪床，也是折腾了一晚上，儿子脾气真好，叫干啥就干啥，一点怨言都没有。老太太有点过分了， 难受也不能忍忍，太折腾人了。
下午两点，我妈旁边床的老太太回来了，放了四个支架，做完了需要喝水排尿，老人也起不来。一家子人忙活，有出去买吸管的，买回来老人老咬吸管，吸不出来，家人只好把水倒瓶盖里，一点点喂，还不敢喂多了怕呛着。
她儿子说：“我妈80多岁了，人家都说不像，像70来岁的。”我爸也跟着附和，说不像。
我一看，怎么不像啊，头发全白了，病得那个样儿。唉，当儿女的，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妈老了，人家说点好听的，说你妈年轻，你也愿意相信，就觉得妈还没老。
人一生病几乎没有尊严和隐私可言。偌大一个病房，这么多人，男的女的，连个遮挡都没有。棚顶明明有轨道，但是没有帘子。快到我妈了，得脱掉衣服反穿病号服。我把被子举起来给她挡着，她在里面换衣服。我说：“你快点哈，我就给你三分钟，举累了我可就撂爪不管你了哈。”我妈在那乐。
脱袜子的时候，我妈发现脚趾甲不够圆，非让我把她小包拿出来，从里面找出来一个指甲刀，剪指甲。
“真够可以的，你这偶像包袱也太重了啊。大夫虽然是个男的，但也不帅，再说人家也不看你脚啊。”
我妈乐得啊，扬手要打我。
我说：“要不我再给你弄个锉刀磨磨？弄好看点？”
我妈一边剪脚趾甲，一边说：“亏了腰没犯病，要不还没法弯腰剪了。”剪大拇脚指甲的时候她剪不动，我帮她剪了。之后趁她不注意给她拍了个照，我说我得把你这个发我公众号里，让别人看看我这个要面子的妈，都要上手术台了，发现脚趾甲不圆，非得剪剪。世界上还有更矫情的人吗？
我妈乐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个biang的，你敢发。”
我偷着发，把她的面部虚化处理一下，这下总行了吧，看看这要面子的。
3
下午4点，终于轮到她了。
我和我爸在护士的指引下把她连着病床从六楼推到一楼心导管室。病人推进去，大门就关上了，家属在门口等着。
我妈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两个人呢，她在里面还得等着。
我和我爸就在门外等，这门外的人不知道里面的状况啊，医生一开门，我们这些家属就凑过去了，看看是不是自己家的。好几次开门，我和我爸就冲过去了，不是我妈，我看着我妈还在门里面病床上等着呢，坐在床上，一个干巴瘦的小老太太，穿着病号服，脑袋上戴着蓝色的一次性小帽，回头看看我和我爸，也不说话，那个眼神儿，说不清楚。
我一下子就想起来我小时候上幼儿园了。一早晨我妈送我去，我像杀猪一样哭，不爱去。
等到下午就盼着爸爸妈妈来接我，早点儿来，眼巴巴看着门外。
我觉得我妈那个时候就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等着我和我爸来接她回家。
那个心情，不好受，是太难受了。我特别想把我妈拽出来，领着她回家。但是不行啊，得等做完了检查，没事了才行。
我妈在这扇门里面，我和我爸在门外
她在里面，我和我爸，就像两只蚂蚁一样，满走廊转悠，坐不住，看会儿手机，看会儿紧闭的大门，唠两句，又站起来来回走。
我爸跟我说：“你以后喝三七粉吧，天天喝，老刘家心脏病遗传，你看看你姥姥，你大舅，二舅，你妈，你姨，以后你也得有。你现在就喝，以后就没有了。”
我知道我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点点头。
五点来钟，医生叫：“刘XX家属。”
我和我爸跑过去。“看看啊，没事儿，这血管，非常光滑，一点儿事儿没有，这边儿稍稍有点，但是问题不大，可以忽略不计。”我和我爸，看着屏幕上老妈清晰的血管。
“就是说，我妈现在没病了呗？”
“什么叫现在，以前也没有，她根本没有心脏病。”
老爸说：“那是不是二尖瓣返流的问题，肯定是那个问题。”医生说，彩超结果出来再说吧。
我和老爸把老妈推回病房，老妈一直闭着眼睛，好像病了似的。医生说，吓的。做检查的时候老大喘气，一喘气设备就掉了，吓的。
回病房了，我又出去买尿盆，做完了造影得排尿。刚买完老爸又来电话了，医生说了根本用不着，人能下地，能走，一点问题没有，要啥尿盆。
没一会儿彩超结果也出来了，二尖瓣返流极其轻微，根本不必考虑。老妈一活动就喘，动不动就呼吸困难的问题不是心脏病，是别的事儿。
医生说：“考虑是情绪的问题，可能是抑郁造成的。”
我爸不满意这个结果，我妈也不满意，他们坚持认为有心脏病，只能是心脏病，怎么是抑郁了呢？
4
回到家已经八点多了，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伺候病号儿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但是这活儿，必须干，不然以后会后悔。
下午等检查的时候在病房和老妈有一搭无一搭的唠了挺多的。
老妈又开始数落老爸，说老常家的人都是窝里横。
我又反驳她了，她说：“你看看，我一说你爸你就不乐意。”
我说：“你说老常家的人不好，我也是老常家的啊，我能爱听吗？再说了，你这辈子就见识过一个男人，就跟我爸过，你说我爸不好，那还有比我爸还操蛋的你也没见过啊。操蛋男人多了，我爸算不错的了。”
后来我妈笑笑说：“也是，这么想，你爸也行吧。”
小老太太等得着急了在病房外面溜达
几年以前，从我妈开始觉得心脏有问题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疑她的情绪出了问题。她所以为的心脏病这几年没少折腾我，医院跑遍了，什么检查都做了，就差冠脉造影了，这次也做了。这次检查没问题，并不能解决她和我爸的心病。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要求我帮他们找医生，再次住院检查，推翻以前所有的结果，坚持认为自己有心脏病，只是现在的医疗还不够发达，检查不出来。
我妈的情绪问题由来已久，这里面有我爸的原因，有我的原因，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就像我也被情绪所困扰一样，里面有我父母的问题，也有我自己的问题。所不同的是，我愿意去面对并正视它，所以我的情绪问题得到了改善，并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而我妈，不承认，不愿意面对，情绪问题慢慢表现在躯体上，越来越重。
我老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人总是拿着一把雨伞，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周围的人都笑他是个傻子。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拿着雨伞出门，你真的傻吗？
他说，他拿雨伞是当拐杖用的，他腿有病。
人问：“那你为什么不拿拐杖？”
他说：“我宁可让别人骂我是傻子，也不愿意别人说我有病。”
也许在心理疾病这个问题上，我父母这一代人就像拿雨伞的人一样，他们从心里排斥它，不敢面对，宁可说自己得病了，也不能承认自己情绪有问题。这在他们看来可能和精神病没什么区别。
作为女儿，我没办法帮助我的妈妈。我认识不错的心理咨询师，我对大连的医院也有所了解，也能找到不错的医生，但是我帮不了我妈。
她是一个不肯放过别人也不肯放过自己的人。
从前我曾和我妈发生过无数次争吵，我恨她对所有不相干的人都那么好唯独对最亲近的两个人苛刻得不行。
现在我知道了，她心里憋得慌。
下一步，我打算想个什么招儿，把她弄心理疾病的专业门诊去。这事儿得慢慢来，不能急，也许曾经的不快乐都是债，需要我慢慢偿还的日子到了。分辨是非的时候，我总愿意黑白分明地摆一摆，这里你错了，我没错。我错的我认，你错了为什么不认？
这些，重要吗？至少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不那么重要了。没办法，谁让我是女儿，我清楚记得父母带给我的伤痕，但是我也必须清楚地明白，他们是我最亲的人，我不能放得下。
我不能看着她这么难受下去，因为她是我妈。但很多时候我真的无能为力，也因为她是我妈。
总得来说，我妈心脏没事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问题，慢慢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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