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 | 我把老父弄丢了
拍下那些残缺的
拍下那些完整的
也拍下那些残缺的
拍下那些光下的
也拍下那些阴影里的
拍下那些枝头的
也拍下那些坠落的
拍下那些短暂的
也拍下永久沉默的土地
我是偶然发芽的
到处都是躺倒的骨头
我是这些骨头中
偶然发芽的少数
我负有使命
我活着，一个白天
就是无数个白天
黑夜来临，与故人平行
梦是唯一沟通的途径
我不是自己
我是一群，但我看不见他们
我活着
怎么可以荒废
我把老父弄丢了
这些日子
惧怕出门
怕被人突然问起
“家里的事办完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害怕被人指认出
我是一个把老父弄丢了的孩子
我害怕遇见那些
父亲仍然健在的人
这时我会面朝土地
我是多么的失败
回家
顺着这条路
每周送回了蔬菜、水果、肉蛋
还有够吃一个月的药片儿、胶囊
花花绿绿
顺着这条路
我怀里的女儿，后座上打瞌睡的女儿
从牙牙学语，变成了我怀抱女儿的年纪
顺着这条路
一年一季的枣花香气弥漫
我在花香中老去
顺着这条又修了一半的路
我们送回了你
你的母亲把你送出来
你的儿女把你还回去
忍受
忍受你的不进医院
不输液
忍受你疼痛时的咒骂
和渐渐不进粒米
忍受你将一张松皮挂在
一幅骨架上
忍受你的溃败
从外到里
忍受彼此的无助与无奈
不能替代
忍受喉咙里的一次次呜咽
与盐分流失
忍受你不挥一挥衣袖
渐渐远去
忍受你极少疼爱的我
日复一日替你
活下去
第四个七天去看父
从没有一个伏天
这样多雨
门前的路一淹再淹
搁浅了赶赴红尘的车轮
第四个七天
我们兄妹在雨里
去看你
花喜雀在你门前的路边等着
确信是你看家护院的门神
看见我们
拍拍翅膀
倾斜着向你新家的方向飞去
家门口
一只知了趴在壮实的青玉米上
喝了一口细密的雨水
门铃似的，低低喊了一声
吃枣
我咬了一口
它颤抖了一下
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再咬开一颗，又掉了
我低头看到它被咬开的青色断茬
和裸露在空气中的核
怀疑它是否能够发芽，长成一棵树
怀疑藏在地下的父亲逗我
从我手中抢走了另一半
他爱吃水果，而枣
是其中一个
我的浑身都是缺口
流出血，流出泪
更多的时候
流出汗水和盐粒
流出爱，一半送给白天的孩子和老人
一半送给夜晚指路的星星和萤火虫
流出忧伤，给马头琴和洞箫
流出疼痛和悲悯
给永久沉默的土地
遇见脸谱
迎面过来的疤脸人
正听着一曲京戏
揪到一起的半张脸
开始柔和、变软
只不过是一张京戏脸谱走了一会儿神
只不过是上帝一时调皮
在世间遗下一片疤痕
这鳏寡孤独的一生
短处
桌对面那个吃后安粉的
她右眼塌陷，眼皮
长在了一起
她左眼洞若观火
她明了神的旨意
她白天，都在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拿起筷子，灵巧的左撇子
她纵容她的右手闲置
她站起身走了
她的右腿比左腿
短了三寸
如此多的短处，集中在一起
女娲娘娘造人
是不是一时疏忽
没有小心轻放？
抑或是想让她
右边的短处成就她自己
左边的长处
秋夜和梅一起看月亮
又大又圆。我和梅在电话里同时说
暖黄的大月亮
走出灯火
一地的月光，一如去年秋天明亮
我和梅各自坐在一棵花生秧上
泅渡月色
剥玉米、摘花生、浇地
谈着她亲手建立又拆散的家庭
她独对夜晚的勇气
偶尔也从花生秧上
摘下一颗花生果放进口里
调剂寡淡的生活
露水上来了，我们站起身
扯住一片月亮，盖住身后
蝉无声
梦中，我抱紧那个人
如抱着一块浑圆的石头
惊醒，却扯着一只衬衫的衣袖
一只新蝉，青衫皱羽
紧抱住自己刚蜕出的前世
振颤、呜咽、发不出声
我听见桃花眨眼的声音
我坐在桃花树下
低头撩起垂下来的乱发
桃花在树梢上偷看了我一眼
截了一张图
她以为我不知道
我其实听见了
她眨眼的声音
月亮敷上了腰身
我在院子里弯下腰身
捡拾一颗秋风吹落的核桃
硌疼了右脚心的小头颅
月亮皎洁
趁机敷上了我的腰椎
这帖让我周身柔软的膏药
我把食指举起来
我把食指竖着，举起来
一直举着
好像一动
刚刚在手机屏幕上
点击复制下来的那些文字
就会纷纷，如落叶
掉落一地
行走八泉峡
走过一峡谷的流泉
我是一滴水
携带奔流跳荡的喜悦
有时是绿的，有时是透明的
停下脚步，把眼睛调整成延时
看白云飞跃峡谷
我是一朵云，怀抱雨水
有着丰沛的内心和
变幻莫测的身姿
我若变一下脸
就有那么多无辜淋湿
走过黄栌和枫树
我是一片叶子
只是秋还不够深
我还不够红
只燃亮了一个小山坡
炉子，本名卢凤霞，河南省内黄县人，有诗歌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青年诗人作品选》等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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