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你心里的怪物

我的老家在东北，我在那里长到十九岁，然后来了南方。

这是一个关于我的老家的故事，那片我匆匆逃离的群山深处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那一年，我十二岁。

那时候我上小学六年级，即将毕业。我们都传说着关于“中学”的恐怖故事，我们相信中学生都打架，都抽烟喝酒，女孩子都可能去做那种不能说的坏事。我们还相信我们在入学后的第一天就会开始谈恋爱，躲在各自的男孩身后尖叫着看他们打架。

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好奇，我们跟着音乐老师唱“种太阳”，排练神奇的毕业班聚会，攒零花钱买一块钱一包的“虾条”吃。春天刚刚开始，但班级里已经充满了夏季才有的那种躁动的热度。

那时候我收集贴片。

贴片，贴纸，彩贴——总之就是那种东西，五毛钱一张，上面印满了圣斗士星矢和七龙珠，星矢、雅典娜、贝吉塔、孙悟空……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收集，而我拥有班级里最壮观的贴片收藏，我把它们认真仔细地贴在一个大本子上面，外面用厚纸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但是又常常会拿到班级里去炫耀。有些女生收集毛阿敏还有刘德华，我对此不屑一顾。

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星期三下午老师们会去上党课，所以我们会有一阵子没人管。我从书包里拿出贴片本，充满期待和炫耀——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它翻开。

那时候大张的贴片很难弄到，大部分的贴片是很小的，小小的星矢和小小的魔神坛斗士，印在小小的拇指大的格子里，密密麻麻占满了一整张贴纸。但是我弄到了几张大贴纸，非常大，有我手掌那么大，这值得任何男生或者女生赞叹。

我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等待着。

没有人过来。

我失落了一小会儿，合上贴片本，转头去张望，才发现同学们都聚在另一张桌子前，时不时发出“啊”“哇”的感叹声。

那是李大富的桌子。

这让我非常非常的吃惊。

你也有过十二岁的时候，你也知道班上总会有那么一些男生或者女生，他们有一个可笑的名字，或者有一些让你厌恶的特征，比如他们不那么爱洗澡，或者他们前额突起……李大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生。

他叫李大富，但看起来既不大富也不大贵，他黑瘦，矮小，眼睛贼溜溜的，衣服总是很破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很少洗澡以至于身上有可怕的气味散发出来。

那时候我们十二岁，我们并不会欺负他，而他也规矩得很，沉默，寡言，近乎孤僻。其他孩子则会很配合地装作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臭味或者没有注意到他破了洞的衣服，我们装作这些都不存在，当然，李大富也不存在。

所以当我看到一群同学围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晕倒了或者鼻子出血了，或者打架了，但不是，他们在观看，感叹——虽然一两个女生仍然不善掩饰地捂住了鼻子来避开他身上的气味。

我好奇地溜下座位走过去，看到他黑瘦的双手间摊着八枚铜钱。

他在玩那些铜钱，用非常快的手势抓起一些抛起来然后让它们落下，装出一副算命先生的专业样子，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些铜钱，然后说，“六个字，两个背，你明天会有好运气。”

“真的。”李大富笃定地回答。

“给我算算！”另一个男生抢到李大富的面前。

“给我算！我先来的！”

我也心痒难熬，但这时班长从门口溜过来低声喊，“老师来了！”

一阵混乱的桌子椅子响动之后，我们都回到原位板板正正地坐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下课之后李大富立刻又被一群人包围了起来，他今天看起来容光焕发，而且似乎也没那么臭了。

我心痒李大富神奇的算命，但其实我心痒的是那些铜钱。

我妈那时候想要赚钱和发财，谁都想赚钱和发财，那是90年代，大家都想着法儿的赚钱，因为都知道铁饭碗开始不好使了。

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本厚厚的硬皮书，里面是全彩印刷的（全彩！那年头全彩印刷是相当贵的！），都是各种古钱，并且标出了它们可能卖到的价格。我们翻遍了家里的箱箱柜柜，找出来一大堆铜钱，但是在那本书上标出的价格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五十块，还没有那本书贵。

然后我妈开始收集各种铜钱。我们全家都在收集各种铜钱，它们值钱，但我们就是找不到真正值钱的，能让我们一下子发财离开这个小山沟彻底过上城里人好日子的那种铜钱。

我不知道李大富手上的铜钱里有没有值钱的，但是我想看看，我跟他说我要看看，于是他就给我了。

八枚铜钱看起来大小不一而且形状各异，都脏兮兮满是锈色，有一个铜钱甚至是圆孔不是方孔。

“你从哪儿弄来的？”我翻动着铜钱随口问。

李大富神秘兮兮地靠近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避免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别告诉别人啊，这些都是上梁钱。”

我差点跳起来。

“上梁钱”在我的老家，指的可不是用红绳拴在房梁上的铜钱，没错，它们是用红绳拴着的，但不是挂在房梁上，而是在坟梁上。

那时候，土葬仍然是大部分东北农村盛行的方式，有些人会拉去火葬场化了，但回来之后仍然会起坟填土立碑，骨灰盒取代了棺材埋在地下。而上梁钱也是必不可少的——多半是一个木制或者秸秆制的“闩”形的架子，巴掌大，插在坟头，上面用红绳挂一枚铜钱，露在外面，来年清明时候填土就一并埋了起来。

坟是死人房子，因此和活人房子一样要放一枚上梁钱。但那时候已经开始盖楼了，集体宿舍啊，暖气楼啊……很少有人盖平房，就算是盖了也很少上梁挂钱，倒是坟头的上梁钱风俗一直都有。

换言之，这些铜钱是李大富去坟上偷来的。

我当时很害怕，而且还很羞耻。我觉得我怕这些死人的玩意儿怕得快要哭出来了，但李大富竟然有胆子去偷来，拿它们算命玩儿，我觉得我非常羞耻。在他面前我像个贪财的胆小鬼。

为了做出弥补，我告诉他，这些铜钱可能很值钱。

——我把铜钱还给了他。晚上回家时候向我妈原原本本汇报了整个情况，我妈懊丧地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傻呢，你没把铜钱弄来也别告诉他这玩意儿能卖钱啊……

“那是上梁钱。”我坚持道。

我妈嗤之以鼻，“迷信，咱家人不信这个。”

我妈不信。她不信世界上有鬼有神有怪物，也不信这世界上有圣斗士有女神有会说话的铠甲，但是我信，我相信贴片上的那些英雄真的存在，我还相信鬼和怪物都潜伏在黑暗、阴影或者一枚古钱里。

她鼓动我去要那些钱，我撒了个谎告诉她那些钱被李大富收起来了，她懊恼地嘟囔了几声，也没了下文。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发现李大富真的“富”起来了。

他还是那么黑那么瘦那么臭，但是他居然换了一件新衣服。而且他居然去买零食，出手就是三毛钱的雪糕而不是一毛钱的冰棍儿。

有一天他来找我，作为我当初告诉他古钱能卖钱的回报，他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收购这些古钱的人。

我跟着他去了那个地方。在镇子边缘，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里，一个干瘦的女人大步流星走出来尖着嗓子告诉我说她收购这些铜钱，每个两块钱。

我看着她。

那本书上说那些古钱可能值更多的钱，当然我妈一直没找到把它们变成钱的真正门道，而黑黑瘦瘦没人理的李大富居然找到了，这让我觉得被羞辱和小看了，于是我勇敢地挺起胸放亮了嗓子告诉她那些铜钱不止值这个数。

她拿一把扫帚把我抽了出去。

我跑得比挨揍的狗还快。

我信报应信鬼神信妖怪，但李大富明目张胆从死人手里拿钱似乎完全没有遭天打雷劈的迹象，他甚至给我看了一张他从墓碑上抠下来的照片，他说有一枚铜钱被塞在照片后面，他不得不把照片抠下来然后才拿到那枚铜钱，而且那座坟的坟头还有一个上梁钱，一次俩，他得意洋洋地说，“四块钱呢。”

后来李大富有了几个朋友，都是班上那种没什么人搭理的男生，他们一起去西山——那边是最大的坟地——偷上梁钱，偷完还谨慎地用土盖上痕迹，他有时候向我炫耀，因为我“帮了他一个忙”，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忙着吹牛、算命和买三毛钱一根的雪糕。

那一年平平无奇，我们毕业了，李大富说他不要上初中了，要去跟着亲戚做买卖，他上学比我晚，小学毕业时候已经十四了，是可以出去做事的年龄了。他炫耀地说他要做古钱的生意，而我很讨厌这个话题——因为我妈每想起来一次就会埋怨一次我不长脑子让别人知道了这个发财的路子，虽然她事实上没往这方向走过半步。

所以我走开，没理他。

所以我一直以为拍毕业照那天发生的事情和他没关系。

我们白天拍了毕业照，然后就跑到班里去，把桌子重新排成一圈，吃零食，唱歌，啃西瓜，男生们把西瓜皮顶在头上大喊“我是神龙斗士”。李大富满脸的感伤，甚至还送了我一枚古钱当纪念，我们一直闹到天黑，散场，各自回家。

我回家的那条路很短，我家离学校很近，但是大门关了，如果走小门就要绕到中学操场再从大门出去，然后绕一个大圈子回来。

所以我决定跳学校的后墙。

我怕黑，也怕鬼。但是跳墙的学生不光我一个，我跟着大部队走，一二三，上墙头，四五六，蹦下去。

我个子很大但是笨手笨脚的，第一个往墙上爬，但是等我爬上去的时候大家都跳下去了。我愣了那么一会儿。

就一会儿。

有什么东西变了。

我记得学校后墙那里是一个大垃圾堆，还有一堆碎砖头，我记得往前走三步就是一条石板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在月光下被照得发白，直通向我家门口。

但我看到的是一片草海。高高的蒿草和高高的刺儿菜，趴地皮的节骨草和齐膝盖狗尾巴草，一朵一朵颜色各异的花在草丛间探出头来开放，但是在夜色里它们都是黑色的，灰色的草海，黑色的花。很远很远的地方是高山，有河在山脚下流过。

有什么东西在那片草里游走，黑黑的，矮矮的，发出类似狗崽儿的叫声，只不过狗崽儿绝对没有那么凶狠。

我没有害怕也没有哭，我只是呆住了。

我意识到我还攥着李大富给我的那枚古钱。

然后我从墙头上掉了下去，头下脚上扎在一大堆垃圾里——谢天谢地那天我们毕业，所以大家扔的都是书。我被纸团和垃圾戳得想吐，我爬起来，同学们大笑着把我拽出垃圾堆，感叹说下次不敢让你再跳墙了瞧你笨的。

我浑身发抖开始哭。

两个大个子女生把我送回家，就走在那条我熟悉的石板路上。

到家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弄丢了那枚古钱。

我没告诉我妈，免得她再抱怨我。

后来我拿到了那张长长大大的毕业照，我妈很感兴趣地问我哪个是李大富。

我找了一遍。

我又找了一遍。

我没找到李大富，也没找到和他一起偷上梁钱的那几个男生。我明明记得我们一起拍了照片，李大富个子不很高，是和个子高的女生站在一排的。

但照片上没有他。照片上只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长着一张我全然陌生的脸，他笑起来像条伸舌头的的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穿着黑色的裤子和灰色的运动衫。他身边还有几个男生，看起来和他都像兄弟。

我还看见在我的身后也站着一个那样的女生，黑色裤子，灰色运动衫，笑起来狗崽儿一样。但是当我想指给我妈看的时候，第二遍回头去找，她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从未和小学同学聚会，也从未和他们再碰过面，我妈偶尔会兴致勃勃地说起其中的某一个，而在我的感觉里，他们都非常遥远。

我的毕业照在某次火灾里意外毁掉了，这让我松了口气。

至今我仍然谨慎地避开任何古钱，我不知道它们中是否有一枚曾经是李大富偷来又卖到市场上去的，有时候我会在梦里听到狗叫的声音，但我知道那不是狗。

只要没有上梁钱，他们就甭想让我回到那片有黑色的花开着的夜晚里。

但是他们在等待，而且极富耐心。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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