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画鱼
2017.11.30 周四
画鱼
苏小旗·颠倒众生工作室
1
某日,书生温良在卖画回家的小路上,见得一个打柴人背着一捆柴,高歌走在前面。那捆垂在身后的干柴上,挂着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鱼。
这鱼看上去甚是与众不同,身体颀长肥润,奇特是背脊上像是谁用靛蓝色的颜料画上一道弧线,这道弧线在从树丛洒落下来的夕阳之中熠熠生亮,随着打柴人的脚步左右飘荡。
那鱼,不时扭动着肥颀的身体,它还活着。
温良用手提起宽长的棉布长衫,快步追上打柴人,客气地询问着这鱼是从何而来。打柴人见是一俊秀书生,便停了歌声,爽朗答道:“这鱼是在前面小河中无意捕得的,看了让人觉得甚是喜欢,也是今天运气实在好。”
温良赶快从怀中掏出刚刚卖画换得的几吊钱,欲与打柴人换下这鱼。打柴人甚是大气:“你一介书生,怕也只能靠卖卖字画为生,不过一条鱼而已,与你相遇也实在是算得有缘,便赠与你罢!”
随后,打柴人从干柴上解下这条鱼,交与温良,便继续高歌,担柴大步离去。
这温良实在万分感激,双手捧着这鱼,快步转到另一条路上。
那路不深处,便是温良的茅草屋,茅草屋不远处,便是一条不宽的小河。
他捧着这鱼,不顾河边软泥潮烂,径直走向河边,蹲下身子,将鱼放至河中。想是那鱼离水太久,已经昏迷过去,在河中停顿片刻,方才显出活着的迹象。
很快,这鱼便游得自在了起来,背脊上那条蓝色弧线,在水面上如同细丝带般柔软滑动,甚是美妙神奇。
温良脸色终于轻松了下来,竟不自觉露出笑。那蓝丝鱼在他脚边不远处游来游去,似空中盘旋的鸟儿不肯离去。温良将河水轻轻撩在它身上,说道:“鱼儿,快快找寻自己的家吧。走吧,走吧。”
那鱼儿仿佛听懂了似的,似点头,又似叩首,头部微微上下停顿三下,便转身越游越远了。
2
这温良父母双逝,无甚家产留下,只有这一间茅草房,偏这温良虽然生在农家,却不善务农,只喜读书。靠着卖画的收入,一路考到秀才,之后便停顿了。如此境况,是连考学的盘缠都拿不出的。
温良喜画鱼,每日每日到各个小河边观察,捕捉鱼之游动身态,抬首潜底之神态,久而久之,温良画的鱼惟妙惟肖,寥寥几笔之下,自由生动之鱼栩栩如生,灵气毕现。
每日里,清晨诵读诗书,之后观鱼作画,拿到集市上去卖,傍晚归来趁亮再读读书,入夜摸黑煮粥裹腹,日复一日,这温良倒也耐得住这份清冷寂寞。
直至那日傍晚间,他救下那条背脊上带有蓝色丝带的鱼。
之后他再到河边观鱼,发现那条蓝丝鱼竟然又出现,并且带来一群形态各异的他从未见到的鱼,在他面前极尽畅游跳跃之形态,久久不肯离去。
温良顿悟:原来这蓝丝鱼是带着这些少见之鱼来供他观察作画,是为报恩。
温良甚为感慨,此鱼之灵性,实在过于神奇,虽为鱼便不能再为人,却极有可能为仙。
彼时已是入秋,河边树木的颜色渐渐显出层次来。光秃的为青灰色,凋萎的为焦黄色,常青的依然为绿色。
树色斑斓,河水清澈,鱼儿五颜六色,此种景观,令温良甚为迷恋。
于是在蓝丝鱼的帮助下,温良的鱼画更为逼真形象,仿佛唤它一声,那鱼儿便会从纸上跳出似的,因为此,卖画所得的收入,竟然也有所增加。
3
某日中午,温良依然在集市上边读书边卖画,忽闻耳边一声柔语:“公子,可问这蓝丝鱼是什么价钱?”
温良闻声而望,竟是一娇媚之女子。这女子乌发高耸,蛾眉淡扫,眼波含情,一身淡蓝色裙裳,腰间一条蓝色宽绦丝带,煞是点睛。
温良举书呆怔半天,才想起回复:“姑娘,不才之画,每份十文钱。”
那女子莞尔一笑,弯下腰细心地挑起画来。末了选出一张蓝丝鱼和一张红锦鲤,交与温良二十文钱,温良将画纸轻轻卷起,再以红线小心系好,交与女子,女子以笑示谢,袅娜离去。
此后,女子便会经常光顾温良的画摊,温良猜想,想必这姑娘也是个喜鱼之人,却又不敢问。有时女子会请温良现场作画,每每都是请他画那条蓝丝鱼。
温良问:“姑娘每次都是买这条蓝丝鱼之画,却始终不见厌烦。”姑娘就笑:“实在是公子过于谦虚了。虽是同一条鱼,在公子画笔之下,却是身姿不同,神态各异,小女子就是为着这背脊上一弧蓝丝着迷。想必这鱼在水中,那弧蓝色也是神秘莫测,明明真实存在,却又如同神谕一般不可捉摸。”
温良感佩于姑娘的回答,却只能连连说道:“姑娘喜欢就好,姑娘喜欢就好。”
在温良眼里,这姑娘,又何尝不与那灵气神妙的蓝丝鱼一样?
4
冬日某夜,忽降大雪,温良卧于床榻之上,迷迷糊糊之中听得房门被轻轻推开,朦胧中睁开双眼,就着门外雪光,见房间立着一女子,奇怪的是,不用仔细辨认,温良便知道这女子,是买鱼画的女子。
女子回身轻关房门,笑而不语,解开靛青色的棉斗篷,解开腰间的蓝绦丝带,褪去衣物,径直走到温良身边,掀开被子,温热香软的身子紧紧贴住温良。
温良似在梦中,紧紧抱住女子,生怕松手梦便醒来。
姑娘身体丰腴香嫩,温良十分贪恋,万分珍爱,双手游遍,双唇吻遍。是夜,两人颠鸾倒凤,极致之快乐如同浪潮,一波又一波,仿佛永生永世不会停歇。
清晨未至,春梦已醒。未及温良空感叹,却发现臂弯中,搂抱着的正是那昨夜梦里之良人。
“姑娘……”
“公子,我姓鱼。”见温良讶异,姑娘说道。
“鱼是古姓,却是自古出良人美女。”温良说,“犹记前朝鱼玄机之诗‘仙貌长芳又似花’。”
“你这书生,真是木讷,这种时候还不忘记掉书袋。”鱼姑娘噗嗤笑道,“只是那鱼玄机容貌再过美艳,才华再过丰沛,也只能先做偏房后为妓,终因男人杀死婢女绿翘。”
温良只能愧笑着抱紧鱼姑娘,深觉鱼女非同寻常,对前史之事知晓之程度,不亚于自己。
天未大亮,鱼女悄然离去,留下于睡梦中酣然的书生温良。
5
此后每隔三五日,鱼女便会来茅草屋与温良幽会,日期不定,时辰不定,有时清晨,有时傍晚,有时则是深夜,所谓“来无踪,去无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温良也曾多次打探鱼女的身世,鱼女总是笑着,以其他回答让温良暂时忘掉这个问题。
某次温良回到家中,却见鱼女已经做好饭菜于家中等他。他一把抱住鱼姑娘,喃喃道:“行踪不定,芳影难觅——想必你就是那个田螺姑娘?”
鱼女笑着,轻轻阻挡温良解开她蓝色绦丝腰带的手,说:“总算猜得一两分。”
温良恍然大悟似地,望着眼前的鱼女,说:“难不成你是那条蓝丝之鱼所化?”
鱼女轻握温良手腕,说道:“是人是妖,是鬼是怪,抑或是神是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眼前的鱼女,在温良看来,与自己那日相救的带有一抹蓝丝的大鱼,越来越相像。身段曼妙丰腴,神态灵气逼人。他心中竟然没有恐惧,只有更多的爱怜与敬重。
鱼女拉温良到桌前,说:“温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小女子实在是不擅长烹煮饭食。”尽管只是一菜一汤,温良也是欣喜满怀,吃到口中,竟然堪比山珍海味。
“想来你也是贫寒惯了。”鱼女笑他,“又何尝知道山珍海味是什么味道呢?”
温良憨厚地边笑边吃,只见眼前人儿似仙亦似神,令人十分可心。
饭毕鱼女便又悄然离开了。直到夜晚,温良才发现鱼女又在枕席之下留下十两白银。
他也曾问起,鱼女只是笑说:“我堂堂鱼仙,变些银两,又怎么是难事呢?”见温良依然面露难色,不想收下这些银两,鱼女又说:“知你不归属于这田郊野村,早晚有一天考中功名,到了及第那天,不要忘了我就好。”
温良便会轻抱她说:“那我就把你从水中捞,带着一起走。”
鱼女抬起杏眼,满是清澈之光,说:“真真一个傻温生。”
6
如此相望相守,鱼女来时,二人温存说话;鱼女不来,温良则日日到水边看望蓝丝鱼,那鱼倒是每次必至,与他隔水相望。
直到来年春天。
过了春分之后,日比夜长,鱼女一连几天未出现,温生到集市上等待,也等她不来。于是便日日到河边望,鱼儿频来频往,却唯独不见那条蓝丝鱼。
偏偏此时一场伤寒来袭,温良卧床足足半月有余。这半月,病中的温良对鱼女更加思念,却始终不见鱼女踪影。无数次半梦半醒之间,茅草屋的门似乎都被人轻轻推开,然后飘进那条温良再熟悉不过的蓝绦丝腰带,可待他勉力睁开眼睛,却发现门仍紧闭,眼前空无一人。
半月之后,温良病势退去,便赶到集市,在他平常卖画的地方张望,男女老少,人来人往,交相错落,唯独不见他日夜思念的那个身影。
温良落寞,郁郁前行,却被不远处聚集的人群吸引。他迈步上前,在人群之后看到贴在墙上的告示,上面写道:
娼妓余袅穷凶极恶,惨杀亭长之公子李骁,罪不容诛,于明日午时三刻刑场斩首。
众人议论纷纷,说是此地有名青楼女子,有貌有才,半月前杀了亭长的儿子,在乡里闹得沸沸扬扬。
那李骁本就是纨绔子弟,仗着老爹是亭长——虽然亭长之官职并不大,李骁却以此横行乡里,每日沉湎于酒肉声色,甚是招人愤恨。
李骁之死,众人暗暗叫好,却是可惜了这么个姣美的年轻姑娘。众人口中说着“可惜可叹”便散开了。
温良一心只顾诗书作画,对世间之事知之甚少,却不知为何看到这告示心中当下一惊。虽说他人恩怨,官府之事与自己毫无关联,心里对这女子却是莫名怜惜。
那日,温良在集市上四处游转寻找,始终未见鱼女。
第二日,温良先到河边唤鱼,鱼儿依然陆续频来频去,始终不见那条蓝丝鱼。温良心里慌乱,忙向刑场方向赶往。
温良到达刑场时,恰逢午时三刻,人群将斩首台围得水泄不通,温良远望过去,只见监斩官端座,刽子手立于女犯身后,已高高举起寒光四闪的斩首刀。
那女犯,乌发高耸,风过,散落的发丝于额前耳边凄凉凌乱,她腰中,系着一条蓝色绦丝腰带。
鱼姑娘!温良心中一紧,用力拔开人群向台前冲去。
正在此时,刽子手手起刀落,人群一下子向后退散,只剩温良站在斩首台前。
监斩官与刽子手冷冷离场。
纵然鱼女身首分离,鲜血四溅,温良心中却无惧意。
既为鱼仙,可幻化人形,此次枭首,也只完成一次劫难,肉身已去,法力尚在,只待时机而已。
围观之人陆续散去。温良仍等在原地,只有闲杂人等散尽,鱼女方能显形。
7
温良从午时等到傍晚,待日暮时分,四郊荒外已无一人。
鱼女身体与首级,仍分隔两地。
那温良却见远处走来一位红衣女子,及至面前,女子未及开言,便先红了眼眶。
“你可是秀才温良?”女子问到。
“是是是,可是鱼仙派你来相帮?”温良问。
红衣女子终于流下眼泪:“怪不得袅姐姐常笑你木讷,她哪里是什么鱼仙,只是如你我一样的肉身之人。”
温良惊怔,不能开口。
红衣女子说:“只是因为袅姐姐爱慕温生你的人品与才华,才愿以身相许,倾囊相助。我与袅姐姐身世各异,却殊途同归,同沦于青楼。袅姐姐本是官宦之女,因父亲遭人诬陷,男丁全部发配,女眷皆卖入青楼。姐姐貌佳才高,在人眼里莫不是清高自重,连老鸨都让她三分,平时只陪客吟诗作画,只有心意相悦之人,方才高金过夜。那李骁多次欲重金将姐姐独占,姐姐厌恶其人,皆不随其愿,他便恼羞成怒,酒后强占,哪知姐姐这般刚烈,以发簪刺破李骁喉咙,之后欲以蓝绦丝腰带自缢,却被赶来之人救下,终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未等红衣女子说完,温良扑到余袅身上,嚎啕悲泣。
成恸,成恸!未及,未及!长离,长离!永灭,永灭!
霎时冷风起,虽是春时,却凉过秋意。
苏小旗:不留
苏小旗:渡劫(上)
苏小旗:渡劫(中)
苏小旗:渡劫(下)
苏小旗
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比年轻时更美丽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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