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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围城的故事

2022-03-11 11:23:49 作者:萨 苏 来源:今晚报 阅读:载入中…

  引导语:1948年冬,刘亚楼打天津的时候,我的祖母一家和外祖父母一家正在天津。对老百姓来说,战争真是个艰难的时光。

天津围城的故事

  1948年冬,刘亚楼打天津的时候,我的祖母一家和外祖父母一家正在天津。对老百姓来说,战争真是个艰难的时光。

  一、家有老宅

  假如看过《平津战役》那部电影,也许还有朋友记得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的指挥部中弹,会客厅里吊灯被震得从顶板上坠落的镜头吧?对当时的气氛烘托极好。

  其实这个镜头是虚构的。萨怎么知道呢?因为陈的指挥部,当时就设在萨娘家中。整个战斗中,我的母亲和舅舅们当时就在那房子的地下室里。房子的客厅,并没有被炮弹击中。

  说起来,萨的外祖父家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家族。萨娘家属于民族资产阶级,天津新八大家之一。外祖父家的老宅——萨娘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是陈长捷的指挥部,曾是中共和平区委与和平区档案馆所在地。萨娘的祖父是天津八大家之一孙仲恺,人称元隆孙。1996年萨娘以家族后人名义重访故地,拍照留念,那座房子旧貌依然,今天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工作人员说,陈长捷狡兔三窟,所设指挥部并不仅这一处,战斗打响时,他已移到耀华中学那边的另一处地点指挥战斗,不过这边仍留有一些来不及走的幕僚和家眷。

  按说国民党军队选择很多,陈长捷之所以选中萨娘家作为指挥部,萨估计和建筑坚固有关系。

  稍微介绍一下这座宅院。

  这座宅院在原法租界,院门仿凯旋门,为屋宇式门楼。原院落为南北向长方形的三道庭院,建有北楼、中楼和南楼三幢相连楼房,均为砖木结构。

  宅院地理位置好,紧靠着当时天津电信中枢——邮电局。其前院有个椭圆形花池,正好对着大门。据萨的大舅讲,本来没有这个花池,抗战中日军征用了这座房子,才修了它。假如没有这个花池,用一辆汽车直冲进去,就可以撞进楼的正门了。

  院子里还有两个大型防空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里面设施似乎相当齐全,天津战役期间,萨娘全家就是在其中一个防空洞里度过的。

  二、第一次见到陈长捷

  陈长捷是什么时候把指挥部搬到萨娘家的,萨娘并不清楚,当时她虚岁只有7岁,只记得有一天和家人外出回来,看见院子里来了很多兵。

  当时外面的炮声已经可以听到,萨娘的形容是像打夯。不过,天津城里,包括陈长捷的指挥部,依然是一片和平的气氛。

  对于孩子们,战争是很遥远的事情。大炮和机关枪,与他们的玩具并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更有吸引力罢了。

  主要和萨家打交道的,是一个老军医,姓高,天津本地人,嗓门很大,解放后开业当牙医,因为技术好,“文革”也占便宜——造反派也找他补牙,只听说有次某造反司令补牙时嫌他手重,给了老头一耳光,吓得他再不敢给这个“兵团”小将修理“大门”。后来小将们反倒客客气气的。

  高军医对孩子特别好。孩子们人多,在一起玩得闹哄哄的,他还给指点,教孩子们做游戏。

  还有别的半室内游戏,不知道谁发现的,院子日晷上有个大蜘蛛网,孩子们就抓了虫子喂蜘蛛,这个游戏,不但是男孩子,女孩子也跟着起哄。

  萨娘说花园里的黑色蚂蚁特别大(孩子眼里),放到蜘蛛网上也不示弱,拼命挣扎,直到被蜘蛛绑成大白线球,孩子们看着这个过程,津津有味。正在这时候,院子里走过来一伙儿军官,其中一个听见孩子们大呼小叫,好像很好奇,也走过来看。

  这是萨推测的,因为这军官脚步很轻,萨娘是等他到了身后才发现。萨娘看见这个官儿的脸很黑,但是挺和气,微笑着好像要摸萨娘的头。

  蜘蛛正给一个蚂蚁“上绑”,有个叫小让子的舅舅大着舌头像解说员似的还点评呢:“喜(死)了喜(死)了,还有一口气……”

  弄明白了孩子们在玩什么,萨娘看见那军官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儿了,一甩手,掉头就走。

  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兵,拿扫帚把蜘蛛网给扫了。孩子们不干了,吵吵嚷嚷惊动了高军医,那兵说:“司令让挑了它!”

  敢情!那位黑脸的军官,就是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陆军中将陈长捷。这是萨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国军名将。

  那个时候,我的父母两家,还没有任何来往呢。两家有联系,那要等到我大舅和我父亲上一个中学的时候。

  本来我祖母是不该被困在天津的。我祖父做木材生意,在天津处理业务,结果运输货物的船在营口被国民党败兵占了,一下子拉到上海。我祖父和另一位郭老板——郭大爷只好追去上海。现在想想应是杜聿明从东北撤退干的好事。天津这边还要应酬,怎么办呢,我祖母就到天津去。两个姑姑太小,只好带着。原以为一两天就回来,没想刚到火车就不通了,那个时候通信不便,萨祖母急得上火得不行。

  也难怪她着急,北京还有四个孩子呢,最大的是萨爹,那时候12岁。

  1949年元旦前后,好像炮声少了,家里客人也多,现在想想可能是国共正在谈判。萨娘还有几次看到这位黑脸将军陈长捷,多半是迎送人的时候出来。

  三、萧华三炮打天津

  有人说当时政策是“打烂天津,吓死北平”。根据当事人的回忆并非如此,因为双方在天津的战斗,还是相当有分寸,虽有“打烂天津”的决心,能不破坏还是不破坏。

  萧华将军的重炮,第一弹就击中天津市邮电局,就在萨娘家门外!第二弹击中萨娘家院子一角,崩塌院墙,但没有造成伤亡。第三弹再次命中邮电局,天津市对外的有线通讯全部中断!

  需要说明一下,萨怀疑陈长捷指挥部(也就是萨娘家旁)边的建筑当时是电信局,而不是邮电局,否则如何能一下子切断对外通讯呢?

  根据其他文献记载,打到后来陈长捷想通知部下投降都没有办法,更不要提发布作战命令了。

  炮声一响,所有人的生活都乱了。全家人就只好呆在防空洞里了。只听得外面的炮声急一阵,缓一阵,洞里气氛越来越沉重。萨娘就记得高军医大嗓门讲啊讲,后来也不讲了。萨娘根本不记得他讲的什么。有趣的是那些大人神情紧张,听得聚精会神,等后来问他们记得听了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那不是有所隐讳,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看来人在战争中的感官系统,也会发生某种异化吧。

  这个时候一声特别大的爆炸声,有人说是发电厂炸了。我的三姨就开始哭。在炮弹爆炸声中,郁闷的地下室里来这么一下,大伙儿是个什么心情就可想而知了。萨的姥姥是个刚烈的老太太,没别的处理方法,就是拉过来揍,越揍,越哭,越哭,越揍……

  嘿,这时候出彩的来了。谁呢?萨娘。

  四、萨娘的手影

  萨娘一生出彩的事情不少,唯自己懵懵懂懂,经常是干了还不知道。比如她调到人民大学工作,系主任介绍时说,啊,这位同志很厉害的,高考时数学物理都是100分。底下的同志惊,萨娘更惊,她也是第一次听说啊!后来就成了她教训我们兄弟的本钱。原来系主任才有资格看人的档案。谁说保留档案不是好事情?

  这次也是,对于此事,萨娘已经全不记得了。是萨的大姨讲的。说姥姥正打得上火,萨娘突然走过来盈盈拜倒——真的双膝跪下哦,说:娘,你别生气,我来哄妹妹吧。

  然后就抱过三姨,搂着她拍啊拍,指指墙,意思是给她变把戏。再后来就开始用手指头在蜡烛前头变花样,墙上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影子,比如会张嘴的大狗,会扇翅膀的鸽子,耳朵会动的小鹿,都从萨娘那两只手里变出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三姨不哭了。大姨说那时候大人们也都不说话了,就看萨娘在白墙上演手影儿。

  外面是一闪一闪炮弹爆炸的火光,昏黄摇曳的烛光下,满腹心事的人们,围坐着看一个小姑娘演手影儿。

  这个戏法,萨娘哄萨的时候也用过好多次,我觉得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那个晚上看过小姑娘演手影儿的大人们,也许终生难忘吧。

  五、小纺织厂工人

  和萨娘一家相比,我奶奶那里处境就差多了。她寄住的地方是个旅馆,哪儿有防空洞啊。伙计只能把棉被弄湿挡在窗户上,据说能挡炮弹——这显然有点儿精神安慰的意思,钢盔都挡不住的东西棉被能挡住吗?

  我奶奶站到院子里,就看见满天的炮弹,有从里面往外的,也有从外面往里的。老太太的形容真是非常特殊,她说:就像是一只一只红色的大猫从房上蹿过去啊!

  他们的位置,就在双方炮弹的下面。

  旅馆前面,是一家纺织厂,有十几个工人,就是看着机器,肯定是不能生产。他们都是天津郊区静海县的人,仗打起来了也不能回家,只能住在厂里。厂里也没有什么吃的,他们就用干饼子就凉水充饥。

  我奶奶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就招呼他们到旅社来,好歹这儿有厨房,能吃口热的吧。那厂老板也是个好人,说反正也不能做生意了,后面冻的白菜萝卜你们就随便用吧。天津围城和长春不同,好像没有太多人为物资发愁。

  萨想这和守军状态有关,虽然傅作义麾下62军也是劲旅,毕竟不能和长春新38师这样的远征军底子部队相比,而郑洞国是早就下了决心死守到底。而陈长捷呢,还是倾向和平的,只不过是条件如何罢了。长官举棋不定,当兵的那么拼命干什么?

  所以天津围城,可是没有封锁。结果就是只打了一天半。

  回头说我奶奶请这些工人来吃饭,他们自己热些菜吃,边说话边吃的工夫,炮弹就落下来了。

  一个炮弹正落在前院纺织厂里,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黄烟。只见一个纺车架子直飞上半空去,那不是鸟儿那种飞,我奶奶形容:好像底下装了旗火似的——旗火又叫钻天猴,是一种花炮——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下来就慢多了,像慢动作似的落到后面的院子里。

  我奶奶说真的炮弹爆炸是黑烟,把窗户震得呼嗒呼嗒的,一点儿不像电影里那个白的烟。那些工人就跑到门口去看,看了就回过头来哇哇地叫:哎呀嫂子啊,命大啊,要不是过这边来吃饭。

  真的,他们要是在厂子里吃饼子喝凉水全挂了不会,挂一半算少的。打仗的时候人命不值钱。

  六、十字路口的那个兵

  我奶奶说,她印象最深的还不是炮弹像大猫,而是十字路口那个兵。谁的兵?当然是国民党的兵了。

  街上有几个沙袋垒着,那兵就站在沙袋中间。奶奶说是个山西人,黑瘦黑瘦的,戴个布帽子,拿着枪,国民党的兵每个街口都有这样简单的工事,有的一个人,有的几个人。

  炮弹一响,老百姓要往外跑逃难,他挡在路口不让出来,让大伙往地窖、防空洞里躲。有的人又哭又叫,他就用枪托把老百姓往门里砸,挺凶的样子。

  这或许就是国民党军采取的戒严措施吧。等到大伙都躲起来了,街上轰的一声,房子瑟瑟掉土。过了一会儿,我奶奶从窗口往外看,街道上一片火红,那个兵还蹲在沙袋后头呢。

  我奶奶那个旅社就比较安全,它在纺织厂的后面,离街道比较远。我奶奶说她搂着两个女儿,担心完了我爷爷担心北平的孩子们。末了听着外面的爆炸声,倒无端地担心起那个兵来了:老百姓可以躲炮弹,当兵的怎么办呢?外面炮弹当当的炸,那当兵的也是肉做的啊。

  炮声持续不断,第二天白天,炮声稍微稀疏了一些,我奶奶和几个工人出到街上,只见满地是几尺深的大坑,然后就看见那个兵倒在街心,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都流出血来,眼睛睁着,死在那里了。

  这个时候又打炮,他们就跑回去。到了晚上再出来,就看见那个兵还在那里躺着,衣服都被人解开了,棉袄敞着,眼睛还睁着,地上丢着几封信,信封有红的,有黄的。

  后来人家说,当时市面上很乱,有些人专门抢死了的兵,因为他们从枪里弹里攒下点儿钱只能带在身上,时局太乱,也不是随时能寄回家去。打死了,钱就让这些人抢去。那时当兵的身上往往都带着书子,内容也都差不多,就是大哥大嫂大爷大娘,我是哪村出来的——多半还说明白是让人抓的,或者是打日本当的兵——现在回不去了,善心的帮我给家里报个信儿,腰里钱您都拿了去,做好事有好报,到那边给您磕头。什么的!

  可怜这些书信多半是扔到当兵的身边了,那些人惦记的就是当兵的身上那点儿命换的钱。我奶奶对那个兵一直记着,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家,家里是不是知道他最后死在天津的大街上了。

  七、奶奶想给傅作义磕头

  炮声和枪声都稀疏下来,是第三天清晨的事情。高军医就说,肯定是傅总司令不让打了,和平了。他还没意识到天津已经失守。

  那个时候的华北国民党部队,好像对傅作义非常信任。忠诚倒谈不上,是很相信他有办法。但是这次,据说陈长捷最后一刻还在和北平联系呢,傅作义是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但萨娘家的隔壁,一直是国民党军的通讯中心。陈虽变更了指挥位置,这个是无法一起搬走的。最后,国民党的通信兵说他们的通讯网已经中断了,很有可能因为他们利用的是附近天津电信局或者天津邮电局的民用线路。这座大楼在萧华将军最初的炮击中被毁,和国民党军俘虏的供状吻合。

  据说萧华将军曾和我曾外祖父孙仲恺谈,让他联合一些工商界人士出资,埋葬死亡的国民党士兵。院子里先来驻了一队华野的兵,因为人数不详,不知道是多大的编制。

  怎么能够区分是华野的人呢?他们自己说的,同时,作风也不一样。东北来的兵都是昂着头,枪好,略有些傲气的样子。华野呢,是那种纪律特别好,对老百姓也特别好,不由分说就要给萨娘家挑水——我大舅后来说,天津自来水供应基本没有中断,要挑哪门子的水啊?还有警卫班吴班长人很好,用三轮车带着孩子们玩,一个急转弯摔了萨娘,当时哇哇大哭,吓得吴班长脸色发白——伤了老百姓的孩子,在当时部队是大事。结果连续几天,他用自己的津贴买糖果安抚萨娘,生怕她到上级那里告状。实际呢?孩子么,哭过了就完,哪有不依不饶的呢?

  萨娘可能看见了萧华,也可能没看见。因为她当时的注意力被另一个人吸引过去。有辆吉普车门一开,下边战士扶着,下来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威武的军人,可是他却不能动,要拄上双拐,然后一挪一挪地往前走。萨娘后来说,她就想这个人挺可怜的,怎么要这么走呢?可是当兵的对他都很尊敬。

  我的奶奶在天津战役里毫发无伤。看到战争结束,她就到火车站去买票,回北平,结果人家告诉她,北平还被围着呢,也许也要打。我奶奶那几天急得不行——假如北平真的打了,那边四个孩子会怎么样呢?

  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傅作义宣布投降,北平不打了,和平了。奶奶说,当时就想跪下来,给傅作义磕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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