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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凤往事

2016-10-08 作者:鹅黄的柳 来源:鹅黄的柳投稿 阅读:载入中…

 丹凤往事

  丹凤往事

  人在五六岁时,能晓得几个县份的名儿呢?可我在那时,就知道了丹凤。月光下,奶奶在磨道里罗面,记不住因何,她说起来:“隔壁你二婆是丹凤人,是从丹凤走到咱这儿来的。你那小成叔,是你二婆带过来的。”于是,我第一次记住了丹凤。往后,我知道了很多地名,惟觉丹凤二字,是那么美好

  那会,我长在洛南县的古城镇。刚满十岁,爷就说“娃子不吃十年闲饭”,他开始领我进山砍柴。到了十三、四岁,就不让爷爷领了,自己去,而且走得更远,与小伙伴们翻越高高的蟒岭,捡拾那烧木炭丢弃的“窑稍子”。站在蟒岭顶上向南望去,依旧群山奔涌,连绵不绝。可我知道,那山,已是丹凤的山;那树,已是丹凤的树了。我们常常是要去庾家河或蔡川一带捡柴烧的。

  真正步入丹凤县城,是在17岁以后。然而有了一,很快就有了二,以至于无尽。如今近半个世纪过去,数不清我已多少次到过丹凤,我和丹凤的故事,可谓不胜枚举。丹凤的友人约我写丹凤,我脑子里一片汪洋,不知从何说起。思谋三日,决定暂且撷取几则早年的亲历故事,这故事虽然平淡,且距今遥远,却因了常会浮于脑际,总是难能忘却,姑且将其记录下来。

  一 骑车下丹凤

  第二次下丹凤,是骑着自行车去的。应是1973年初秋的一天,我与好友王军衔、王敞,每人骑一辆自行车,从商县骑到丹凤,在那里喝了一场酒,打了一场篮球,晚上又骑着自行车回了商县。

  现在的好多外地人,弄不清商洛、商州、商县、商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他们解释了,人家还是糊涂。不妨再啰嗦一遍:商洛,过去是地区,现在是市。商洛被称为地区时,所辖七县,即:商县、丹凤、洛南、商南、山阳、镇安、柞水。行政公署设在商县。商洛改制为市之后,辖一区六县,过去的商县,今为商州区,亦即市府所在,其余六县未变。而商州区,即当年的商县,也曾成立过县级市,名商州市。余想盖因这些辖制变化,加之有这么多“商”字打头,糊涂了外地人。商洛人自己熟悉,然从未到过商洛之人,即便说得再明白,他们也不易明白。其实朦胧点好,就好比西施、貂蝉、杨玉环,无论别人将其美好描绘得多么真切,我们终是未见,只愿意按自己的审美去想象。这样,探美寻美之欲就萦萦不绝,一旦真的见了,也许不以为然。

  ​从商县骑车去丹凤,单程号称120华里,往返便是240里路了。当时为老路,名长坪公路。此路西起陕西长安,东至河南西坪,乃抗战时所筑沙土路面。商县至丹凤,为长坪路之中段。旧时科技欠发达,技术与生产力均显落后,所以筑路时只能随湾就弯,遇山盘桓,遇河涉水。从商县往丹凤去,虽是沿丹江而下的,却仍要翻越几座小山。一出城,先要翻越东龙山;不一会就是张村的黄土岭;此时,虽已不用再翻王山底那个十八盘了,但穿过长长的罗公砭,到了夜村,又要翻越那个“将军腿”;快到丹凤时,还要翻越“古城岭子”。这些山,虽都不高,但骑自行车翻越,一般人都会下来推车步行的。而我们不用,所有的小山小岭,我们都不用下车。我们是多么年轻,多么强壮!17岁的我,一米八三的个头;军衔长我一岁,他身高一米八二,是商洛少年和青年篮球队的主力队员,醒目的10号,便是当年那个小城球星的不变球衣。王敞也有一米七八的个子,也曾在山阳县篮球队效力。都是正当年的精壮小伙,我骑着“永久”,王敞骑着“飞鸽”,军衔是一辆轻便“凤凰”。我们相互追逐着飞驰。翻越东龙山时,根本不用下车。两手不握手把儿,而是并排抓住车头的横梁,像赛车运动员那样,猫着腰,屁股离了车座,站立起来,奋力蹬踏,之字形盘绕着前行,几下子就蹬到了山顶。上了东龙山,就开始往下“放”,箭一般的速度,翔驰在弯曲的公路上。接下来那段路,是沿丹江下行的,拉林子,沙河子,张村,白杨店,一路的蹬踏,压根不知什么叫疲劳和困倦,只恨腿的交换频率,跟不上自己那使不完的力气。

  到了夜村,我们肚子饿了。想起同窗好友余振南,他彼时被“贬”在这里的合作医疗站,我们投奔他去。振南见我们来,不知如何招待,匆忙端起一只秤盘出门,他是去邻居家借鸡蛋,走了四五家,称回三斤鸡蛋,用钢精锅煮了,不等放凉,便被我们三人风扫残云般消灭。吃罢,连句客气话也不用说,跳上自行车就又上路了。

  过李家河滩,穿棣花小镇,经茶坊、商镇,越老君殿子,翻古城岭子,用了不足三小时,我们就抵达了丹凤县城龙驹寨。

  为何要去丹凤呢?因好友徐录化在丹凤葡萄酒厂工作,还因分在商洛运输公司的曹登科,跟着轿子车当助手,那日也由西安到了丹凤,我们要在那儿聚会。自然先去葡萄酒厂,录化首先带我们参观厂里的酒窖。那是个半地下室,很大,两排巨大的橡木桶,如同油罐车的储油罐那般横卧着,依次排开,甚为壮观。然我们发现,每只橡木桶的出口处,都用木塞封堵着。木塞封堵不严,往外滴酒,便在每只橡木桶前置放个洋瓷盆接漏。我们看时,每只盆里已经接了多半盆红酒。军衔问,这敢喝不?录化说,这是厂里最好的“传统”酒,你们可以尝一下。得此口风,我们三人端起盆子,一尝,连连说好,一不小心,三人就将各自端着的半盆酒喝光了。

  每人喝了半盆红酒,这时登科也从车站赶来,录化一数人头,正好五人,且个个都能打球。就说,我给咱联系丹凤的沈宝权,让他组织丹凤县篮球队,咱们的临时联队与他们的县队来一场球赛,咋样?这一说,大家异口同声赞同。不一会,就在凤冠山下的丹中操场,展开了一场煞有介事的篮球赛。裁判哨声雎雎,场边观众环绕,场上龙腾虎跃。因有军衔、录化这两个地区队的主力,加上我们三人的默契配合,这场球赛,我们赢了。以净胜2球,高出4分的成绩险胜。军衔那流畅的三步上篮、录化那神奇的边线远投,给在场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打完球,没人招待我们吃饭。录化从厂里的食堂端回半盆蒸馍,他心疼地说,就这一下,把我半个月的细粮都用光了。我们不管,一手抓起两只蒸馍,捏成饼状大口吞咽。埋怨没有菜,军衔发现了录化桌上的白糖,那当时是工人仅有的劳保,用罐头瓶装着。军衔掰开蒸馍,将白糖撒进去,顾不得说话,只嗯嗯地点头,我们也就跟着效法。半盆蒸馍,一斤白糖,似乎刚够我们几人塞个牙缝。

  吃罢,就又骑上车子往回走。回程的路上还经历了些什么,已经记忆模糊。只记得回到商县城时,已是华灯初上了。

  此事过去了43年,如今回想,仍历历在目。迈过花甲之后,常会期羡那时的年轻,怎的竟有那么大力气?只怨吃不饱,不愁无体力。浑身青春涌动,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走在路上,看见路边垂着高高的树枝,忍不住一下子就腾跃起来,伸手去够。那时,我是可以单手扣篮的。可如今,上几步楼梯,下几个台阶,膝盖就酸困和僵硬。于是慨叹年轻真好,青春真好。然而,常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老了毕竟是老了,“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只叹岁月无情,老了,就再也回不到年轻,流逝的时光,永也不可再去重复。每每这样一想,难免感到悲凉。而我又不甘心于这种终极苦恼,就想了方子来安慰自己。一边回嚼着年轻时的美好,一边又尽力去否定他。自己对自己说,那时候有什么好?傻小子一个,空有一身蛮力,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我骑车走的是六百里商於古道,可我知道它那历代叠加而厚重繁复的人文历史吗?我们是到丹凤去了,可我知道丹凤二字的来历吗?知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诗句和掌故吗?不知道,我那时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骑着车子瞎跑,沿路风景,哪有心思留恋顾盼呢?这样一想,就想出了老来的优势,也便不再为此烦恼。于是得出结论:趁着年轻,就去尽情闯荡吧,到老来拿出来一点点回嚼,也会有无尽的甜蜜

  二 河南有个百顷湾

  继1973之后,至1974年初夏,我又一次来到丹凤。这次,是以驻队干部的身份来的。那时候,农村工作被看得很重,每逢麦忙秋收,都要派干部下到生产队去。这年夏收夏种之时,我到了丹凤县河南公社。位于丹江南岸的河南公社,有个百顷湾大队。百顷湾,一听那地名就让人羡慕不已。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商洛山地,能有连缀成片的百顷良田,那应是丹凤县的“白菜心”了。

  从龙驹寨的“花庙”旁涉水丹江,便是河南公社地界。公社是个四合小院,有两扇黑漆木门,比一般农户家的高大了许多,给我印象深刻。公社书记叫宋方宽,一脸络腮胡须,讲话声如洪钟。开会一研究,我被派到了百顷大队的下湾二队。

  我的房东,男主人在外教学,家中大婶在生产队干农活,养有一儿一女,儿子仅小我两岁,此时还在上中学。有三间上房,中间是堂屋,两边的屋子被隔成四个小间,我住在东边前檐的土炕上。屋子里干净,一尘不染。院子里也干净,灰白色的鹅卵石将院子铺成微凹形地面,雨水过后,清净如洗,既无鸡屎猪粪,也无杂草枯叶。于是给我留下美好印象,丹凤人爱干净。

  派往别处的驻队干部,可能正忙着敦促收麦子,而百顷湾旱地少,靠坡的那点麦子早已收完,这里的主要生产任务,就是插秧。百顷湾有着大片的稻田,耕耘并漫过水的田畴,丽日下闪耀着明镜似的亮光。若站在凤冠山巅向南远眺,那一定美丽极了。田里一切准备就绪,只待秧苗下田。也正是在下湾,我开始琢磨了两个字,即什么叫田,什么叫地。我是忘不了带着书本下乡去的,那几天,正读《少年英雄张高谦》,书中来来回回都有“下田”、“耕田”、“摸田螺”等字眼出现。我便觉得,在南方人语境中,所谓田,指的就是有水的土地,比如稻田、莲田、盐田等;所谓地,就单指旱地了。而在北方人眼里,由于水田较少,故将田和地笼而统之不做区分。百顷湾,让我感受到了一丝丝江南气息。还是在这里,也让我终生都记住了以前从未听过的一句农谚:

  ​夏至忙忙,打鼓插秧。

  以前只知麦收紧迫,那是“龙口夺食”,是“火麦连天”之事,并不知插秧之于节令的重要。确实,这里开始插秧的那天,还保留着隆重的启动仪式。正月里耍社火才用的锣鼓,此时也被抬到田埂,敲锣打鼓,鸣响鞭炮,祭拜天地。一方面乞求风调雨顺,另一方面也为着烘托插秧之事的庄严和重大。一阵闹腾过后,插秧的社员们这才挽起裤腿,纷纷下田,一字儿排开,将那已经布撒在田里的秧把儿攥在左手,右手分秧,三四根为一撮,鸡啄米似地均匀插进秧田。我自然也加入了插秧的队伍,可我的本领实在不强。要么拿不住行距,要么赶不上速度,是夹在我两边的二位老农,匡正和帮扶着我的插秧水平。插秧的这几天,不歇晌,也不回家吃饭。队里组织了妇女在队部里做饭,杠子蒸馍、稀饭凉菜,用担子挑到田边来。社员们在水里涮涮手,用一根筷子穿起两个蒸馍,一边与送饭的女人说笑,一边狼吞虎咽着。送饭的女人中有一位姿色尚好,光棍男人就拿言语挑逗。女人就骂,那么大的蒸馍,还憋不住你的臭嘴?男人就势说,把你腔子上那两个白蒸馍掏出来,捂在我嘴上,我肯定顾不得说话了。女人脸一红,操起扁担就追打,男人慌不择路,栽进了水里,蒸馍还在手里高举着,浑身却成了泥猴儿,并且呛了几口泥水,憋红了脸,喀喀喀往外唾。于是,田埂上就有了一片欢笑声。(好文章推荐 www.wenzhangba.com)

  傍晚收工,我喜欢到河里洗澡,让房东的儿子陪我一同。我们不用下到丹江里去,而是在那条又宽又大的灌溉渠里。这条渠从西边的山嘴处引了丹江之水,直直地与江岸平行着延伸,绵延四五里路长。涝时用来排水,旱时用以灌溉。渠的最东头,还建有一座水磨房,吱呀呀日夜作响。此渠,可谓一举多得的惠民工程,又不知此乃何年何月由何人所建。渠水深可齐腰,岸边长满水蒿、水芹菜之类的植物。泡在清清的水里,我不由想起“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但只能去作最表面的理解而已。房东的儿子告诉我,学校里有个叫刘丹枫的教师,骚情的很,大白天扶着女人在这条渠里“打江水”。我知道,人家那是在学游泳,肯定是穿了游泳衣的。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因坚守传统而表示的不满;同时也听出了对于时尚所流露出的嫉羡。用今人话说,是有点羡慕嫉妒恨。

  每隔两天,就要去公社开一次会,汇报生产进度。住在一队的乔绪年先生,本是商洛剧团的大提琴手,他当时40出头。此人好读书,爱历史。去公社开会那天,太阳很大,我戴了顶草帽,他却什么也不戴,手里拿着把竹扇,遮着头顶来了。我问,你咋不戴个帽子呢?他说,有这就行。他接着说,丹萌呀,你爱文学,又能写诗,你可知有人为这竹扇所写的一首诗吗?我说不知,他便慢悠悠吟诵了出来:

  竹扇,竹扇,寒暑常把你见。

  夏日借风驱热,严冬煽火取暖。

  行做遮阳小伞,坐则可当蒲团。

  胜似团扇遮病面,笑煞帘内易安。

  虽然,当时并不知“团扇遮病面的”掌故,也不知“易安”所指何人,但我佩服我的记性,他仅仅只说了一遍,就被我囫囫囵囵地记住,以至40多年过去,终也未能忘却。

  在百顷湾待了不足半月,就匆匆回城了。临走时,看着最初插下的秧苗,已经换过了苗,绿汪汪舒展开来,心中就不由泛起丝丝喜悦时间虽短,但我以为,这是我极富诗意的一次下乡生活。人都说商洛是秦楚文化的交汇地,那么,谁知道楚文化的影子究竟要去哪里寻找呢?我的这次下乡,就让我从生产和生活中,品尝到了不易觉察的楚文化味道。

  离开下湾近30年之后,有年正月十五之夜,我在龙驹寨街头看花灯。灯影迷离,人山人海,突然,人群里有人喊我名字。待至近前,睁大疑惑的目光辨认半天,却并不相识。那人便笑呵呵说:“不认识了?你在我家里住过啊……下湾的……”我想了半天,才说:“哦,哦,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三 “蹲点”和“跑面”

  1975年冬,农业学大寨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为敦促农田基建,上边要求派干部下去蹲点。地区文卫、财贸系统“包”的是茶房和棣花,总部设在棣花公社,由张元虎和张志恩担任组长。我呢,这次被分配至茶房公社龚家湾大队。

  公社书记、副书记,一个叫向本高,一个叫闫文功。是他们从喇叭里喊了人来,将我接到了河对岸的巩家湾。穿过一段田间小路,闪过架在丹江上的木板桥,就到了巩家湾。去了,住在村中央的破庙里,那也是大队部的所在。

  下雪的夜晚,外面一片漆黑,破庙的院子空无一人。不仅寒气袭人,且有些微瑟瑟的恐怖。幸有席顶棚上的老鼠,砰砰砰跑来跑去,填补了夜的寂寞。那年我刚刚19,年轻时喜欢附庸风雅,总爱“儒化”自己,下乡去了,还带了把小提琴。雪夜里,我将“罩子灯”的捻子拨亮,从盒子取出琴来,吱吱宁宁学着拉。外面雪花飘飘,我在琴弦上学拉《北风吹》,“啦索索来咪来咪,索法咪来都啦都……”来回就这么两句。不想,我那蹩脚的琴声,竟然勾引来了村里的年轻人。有位叫做巩什么民的,是回乡青年,与我年龄相仿,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大队团支部书记。我俩很谈得来,我拉了几下琴,像农民们互相让着抽烟锅一样,将琴递给他,他也学着在琴弦上拉锯。

  巩家湾的农田基建,主要是改河造田。村西有个马鞍形的山岭,长长地伸进河道,迫使丹江在这里拐了个很大的河湾。“斩断马鞍岭,造田一千亩”,这是当时提出的响亮口号。将丹江裁弯取直,让河水改道,造出上千亩河湾地来,这工程,就被列为了全县的重点工程。经过县里在广播会上反复动员之后,工程就要上马。我的任务,是提着洋漆桶,拿着大刷子,桶里装满石灰水,在马鞍岭的梯田坎上书写大幅标语。将那些响亮的口号醒目地刷在马鞍岭上,让人站在河对岸的公路上就能看得见。到如今,宽敞的高速公路就从龚家湾村旁经过,每每行至此处,看见那早年就被斩断了的马鞍岭,我便不由去想,那时候,既无机械又无资金,全靠老百姓的镢头和铁锨,硬是啃下了这么大的工程,当是多么不易啊!

  巩家湾人穷,我去社员家吃派饭,几乎家家都是稀汤薄水。稀溜溜的包谷糊汤里,煮几块红薯,那算是好的。有的人家,干脆就是半碗酸菜,上边摆放两只热红薯,索性见不着一点五谷。我当时就纳闷,巩家湾是革命老区,是商洛革命史上大名鼎鼎的游击司令巩德芳的故里。解放这么多年了,社员们到了冬季就难见五谷,又如何去煎熬那漫长的春荒?巩德芳将脑袋提在裤腰上闹革命,最后病饿交加,死在无人知晓的窑洞里。难道他们那些烈士的牺牲,就还是为了换取今天的吃不饱?可我在那时,并不知埋怨党的政策有什么不好,只觉得自己的腹中已经寡淡得难受,心想,如此这般“蹲点”,怎么“蹲”得下去?何一日才能早点结束呢?幸好,在十几天之后,我接到公社通知,要我随同张志恩组长一起,去全县“跑面”。张志恩是我父亲的老战友,我暗自猜想,一定是他提出要将我抽调出来,他的好心,是让我早点结束那吃不饱的蹲点生活。

  1975年元旦那天,我们涉过丹江,开始向寺坪方向进发。远远望去,半山上有星星点点的红旗迎风飘扬,开山取石的炮声,不时在这山那山隆隆响起。回头遥望凤冠山下,修梯田的工地上,也是一片人欢马叫。谁还有心事过什么“洋年”呢?到处一派学大寨的氛围,确实让人振奋。我心里哼着一首歌:“扛起你的镢头哎嗨拿起我的锨,大车吆号小车吆号跑呀么跑的欢。贫下中农总动员,男女老少齐参战,为了那个共产主义,早呀么早实现……”

  当然,我也在心里闷着自己的诗。前几天整理办公室时,那首诗稿竟然还被翻了出来,时过境迁,拙诗虽感亲切却显得水平底下,已不便再度示人了。

  张志恩叔叔时年约四十余岁,他沉稳持重,已是正县级干部,身后跟着个19岁的莽小伙,我们一人一件黄大衣,大步流星走在通往寺坪的山区公路上。像是一位首长,带着自己的警卫员或通讯员。路过瓦房村,已是寺坪区地界,我们直接伸入农田工地调研。掏出介绍信,大队支书接待了我们。座谈完毕,支书说正好有手扶拖拉机要去区上拉炸药,让我们顺便搭乘。谁知坐在那手扶拖拉机的厢斗里,竟将人的肠子肝花也能颠簸出来。走在那样的公路上,我以为那车轮儿已经变成了方的,每前进一米,几乎就要颠簸数次。我们紧握住前边的扶手,身体还是会被弹得老高。刚走了几里,我就唉呀呀直叫。拖拉机手无奈将车停下,在路边搬来好多石头放进车厢,这才压住车轮,减少了颠簸。

  在寺坪区委的木楼上住了一夜,次日我们往牌楼河去,那天,偏逢漫天大雪。一生里,再未见过那么大的雪,似有漫天的蝴蝶,被山风搅动着飞舞,睁不开眼,看不见路,大有天倾地覆之势,让人感到恐怖。我们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时不时就会跌跤。想那“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句子,绝然不是空穴来风。跌跌撞撞走了好几里,雪,终于还是小了。

  至牌楼河公社农田基建工地,见到了书记冯榜魁。此人的质朴形象,给我印象极深。方脸,光头,对襟棉袄。歇晌时,他与社员挤在一起抽旱烟,分不出山民堆里还有个公社书记。抽罢了,他将烟锅的嘴儿用手一抹,递给我,那便是一种礼让。开工时,他一人撑起架子车的辕杆,从40多度的高坡上往下运石头。身子挺直,双脚蹬地,尽量让架子车缓慢滑行。但由于装载太多,惯性太大,眼看他就要撑持不住了,我赶忙跑过去,用肩膀扛住车辕,以令车后的“刮木”与地面增大摩擦。

  这天的晚饭,是在张奎的老家吃的。据说张奎早年曾是南山里有名的绿林好汉,张奎一跺脚,整个南山里都会地动山摇。后来,他投奔了巩德芳司令的游击队,成了老革命。解放后,他在丹凤、山阳两县当过武装部长,其大名在丹凤、山阳乃至整个商洛都如雷贯耳。可他的家乡很偏僻,坐落在狭隘的小山沟,只几户人家,破屋茅舍,像夹皮沟的猎户。山里人用劈柴熬的包谷糊汤,稠、粘,很好吃。但碗沿上似乎不干净,有一圈明显的污垢。我用筷子挑着中间去吃,嘴唇不挨碗,吃完了,碗壁上干干净净,几乎不用再去清洗。夜里,几个人躺在一条土炕上,对面还睡着两位“铁姑娘”,大家都不脱衣服,当堂里一堆疙瘩火,彻夜明灭。

  离开牌楼河后,我们又去了花园、毛栗岗两个公社,随便取道山阳的银花,在银花供销社歇息一晚,又沿着银花河顺流而下,还去了张塬、石槽沟等几个公社,最后在竹林关区政府开罢座谈会后,就暂时结束了这次“跑面”调研。

  忘不了在石槽沟公社的那顿早饭,深山人真是厚道,天不亮就听风箱乒乓作响,烧火蒸馍,蒸条子肉,炖野猪肉。天明时,七盘八碗就端了上来。这是我们那次下乡遇到的最丰盛的一顿饭食,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那般热情,后来得知,个中原因竟有许多。一,石槽沟很少来过地区级以上的领导,解放后,我们是第三批地区来人;二,区委书记张开发也在石槽沟与我们会合了,县官不如现管,他是公社书记的直接领导人;三,公社书记只有20岁,看上去更像个中学生。区委张书记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娃娃书记”,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人家不让他进去,说是未成年人,会议证是偷了家长的。看得出,张书记对他的工作很赏识,他对张书记和我们的到来,自然要表示极大热情;四,公社炊事员的儿子在外当兵回来探亲,那日正好也要离家返回部队。是这么多综合原因,让我们吃了一顿在那个年代难得吃上的好饭。吃罢早饭开始赶路,黑脸、中等个子的张书记行走时总是扛着一把自己的铁锨,遇到农田工地,抄起铁锨就去干活,边干活边与人谈话。见到路边有牛粪,铲起来就扔到田地里去。

  最后,我们从竹林关出发,经东、西长安岭,过月日公社地界,当天步行90华里,才又回到了丹江岸边的龙驹寨。至此,历时半月,让我走遍了丹凤南部的两个区、十几个公社、几十个生产大队。回到县委招待所,我们马不停蹄,连日赶写了两份工作报告。一是《丹凤县农田基建工作调查》,二是《关于处理好农田基建与“小秋收”工作的建议》。因为我们一路下去,看到很多现象:柿子还烂在树上,软枣被老鸦啄食,满山的橡果、橡碗儿无人捡拾,长长的龙须草在山坡披头散发,却也无人收割。上边一味强调农田基建,劳力管得很死,社员没时间去搞“小秋收”。农民们连称盐灌油的钱也没有,却眼睁睁看着这些能换钱的山货,白白糟蹋在山坡上。为此,我们建议上级重视,要出台政策,处理好农田基建与“小秋收”的两者关系。此文上报行署,并专程抄报分管财贸的副专员郭茂生,最终,引起了上级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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