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唇
绛唇
1
云浮路站街的女孩一下子少掉很多。
她们也开始害怕了,怕在最好的年纪里被暗处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犹如疾走的蜘蛛无法逃开松脂的追捕,最终被活活浇铸成琥珀。
2
这是昌永第二次勘察春来的死亡现场。
这间位于云浮路陋巷里的阁楼陈旧而逼仄。加之前些天才刚刚出梅,所以到处都浸淫在挥散不去的霉味里。
墙脚的苔斑泛着幽暗的绿光。
春来的尸体还在法医那里做着最后的鉴定。她咽气时就横躺在眼前的这张大床上。在这张床上,他们可以搜罗出上百号男人的毛发,指纹,甚至精斑。但死者身份特殊,这些都不足以成为绝对的证物。
春来的血液渗过床单,一直深深地湮进床垫里,仿佛硕大花朵盛极而衰。那样鲜红诡丽的颜色,一如那支致命的口红。
“我看她好久没有下楼了,以为她心情不好,就想送点水果看看她的……不,窗户和门都是封死的。再说,如果有人强行入室行凶,我们在楼下应该可以察觉到,而且二楼的房客也不止她一个……没有。除了撬开房门,她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我都没动过。这点常识我还有。至于那支口红,谁一下子就能知道它是凶器。根本注意不到。”
这是第一目击者阿明在报案当天做笔录时所说的话。
那一天晚上,昌永领队的专案组连夜勘察了死者春来的房间,并且在她生前使用的口红上提取出毒药,与死者体内的毒药品种吻合。
所有的技术活,昌永都放心地交给法医。他只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摸熟了那只死者生前使用的乳白色滑盖手机。
3
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是在案发两天前。由春来拨出,对方是北城区一家餐厅的外卖仔。
这个立即丢下手里的工作赶来警局的大男孩局促地坐在审讯室里。强光中,他刘海和睫毛上的汗珠显得无比剔透。
春来的死讯显然让他震惊和悲伤。他接连打了几个哆嗦。
昌永关闭了冷气,说:“现在好点了么。”
外卖仔点点头。
“她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你们说了什么。”
“她叫了一份寿司。她只是我的顾客而已。”
昌永把那只乳白色的滑盖手机轻轻地推到他面前,冷静地看着他,说:“真的?要不要我调出你们以前的信息给你看。”
外卖仔像孩童一样咬住自己的嘴唇,蹙起眉头,犹豫了一会,说:“我也是她的顾客。”
审讯室里紧锣密鼓的办案气氛被他的这句话一下子打破了。边上忙于记录的女警员七蕙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外卖仔说春来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身体也不大舒服。很少站街,也很少接活。都是叫外卖在屋子里吃。
“当天,你除了送外卖给她,还有没有在她那里逗留。”
“没有。”
“真的没有?还有没有做其他事,或者有什么事是你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
“我……还想吻她的。”外卖仔被逼无奈,唯有实说。
女警员七蕙把记录拿过来让他签字,说:“真要吻的话,这会说不定就是一对鬼鸳鸯了。”
在昌永向他解释了春来的死因,并展示了塑料袋里温柔而残忍的凶器之后,外卖仔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4
这部乳白色滑盖手机的一号键快捷拨号的重要位置,春来留给了一个叫晋生的人。
他来到警局的时候,昌永立即被他的那一身行头和装扮吸引住了。
他穿着一件家常的灰色短袖T恤,一条斑驳的连身围裙,套着一对肮脏的护袖,脚上是一双廉价的普通球鞋,但球鞋外面偏偏又包着一层塑料鞋套。
泥垢把他的脸里三层外三层地糊成了一只松花蛋。
“你是做什么的。”
晋生洗完了脸,把脸盆还给工作人员,道了谢,转过身来。泥垢下的容颜异常俊美。
“我在雕塑厂工作,没来得及清洗就来了。不好意思。”
昌永滑开手机,按下数字一号键,晋生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昌永说:“你在她心目中应该是很重要的人。”
晋生摇摇头,无奈一笑,自嘲道:“她是什么人?大家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他们的谈话因为鉴定报告的出炉而中止。
七蕙拿来数据样品——口红瓶管上提取到晋生的指纹,但时间大约在一个月以前。
昌永说:“解释一下吧。”
晋生说口红是他送给春来的。她喜欢化妆品。因为工作需要,也离不开化妆品。所以她的顾客和情人们送一点这样的东西讨她欢心是常有的事。“后来我单位里事情多起来,我就再没上她那里去了。”
5
地处城西的雕塑厂异常偏僻。他们专车直达那里就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晋生没有车。如果兜兜转转搭乘公交来回,最起码需要三四个小时。
雕塑厂的工人们见到警车驶入,先是围成一团窃窃私语。等到昌永和晋生先后下车,大家又都散了,各自做起手头的事情。
调查情况的过程中,负责晋生所在小组的工头对昌永说,一个多月以前,晋生还沥沥拉拉地有过夜不归宿的情况。不过这段时间厂子里事情多,大家常常要连夜赶工,都是同食同寝。他从来没离开过团队半步。“我要是胡编包庇他,你
给我戴手铐把我带走都行。”
他们后来又去了厂里的职工宿舍。
中午,晋生衣服没来得及换,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去了警局。当时他泡在搪瓷茶缸里的方便面还沤在那里。面条烂得比电缆还胖。
离开雕塑厂的时候,昌永问晋生:“她除了喜欢化妆品,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晋生想了想,说:“吃水果。她嫌自己胖,常常以水果代饭。说是减肥。”
6
走了那么久,又绕回来了。
盛夏烈日里的云浮路被太阳烤得几乎要冒烟。甚至让人担心那一层薄薄的路面是不是都要卷了皮,翻翘起来。
这家名为正宗台湾水果的铺子在午后的穿堂风里慵懒地打着盹。浑圆的西瓜,粗壮的香蕉,开膛破肚的石榴和各种反季节水果在日光阴影里幽幽陈列开来,以艳丽的颜色和娇媚的形状蛊惑着路上的行人。
昌永抬起头。楼上就是春来的阁楼,那仅有的一扇窗户贴着警局的封条。如果真是贼喊捉贼,水果店里的那个人完全具备行凶的时空条件。昌永的一个电话之后,警车的笛声就在午后空旷的云浮路上回旋起来。车上一跃而下的近十个警员对这家水果店进行了突击检查。
水果店的邱姓老板和报案的打杂工阿明登时愣在原地。
警员们最后发现了后院墙脚的防鼠洞以及洞里面残留的毒药。
回到警局后,为防串供,阿明和邱老板被分别带入两间审讯室。
昌永还没有开始发问,阿明就已经忙不迭地开始解释和诉苦:“毒药真的跟我没关系,是老板买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和口红上的毒药是一个品种。不然我早就揭发他了。”
昌永在他的喋喋陈述中做了一个休止的手势。
“我现在只问你,除了邻居以外,你们和死者春来还有没有什么其它的关系。”
阿明的脸憋得通红,甚至发紫。犹如熟透的桑葚。一切都不言而喻。
“其实……我和她之间也不多……就那么几次。”吞吞吐吐之中,阿明突然又换了一副深不可测的神色和口吻, “老板,我们老板和她交往频繁。春来最烦老板了,总是向我抱怨,嫌他老,都有心无力了还整天吃药,想着那一档子事。我去找春来,老板还在后面骂我,咒我被榨干。”(一句话经典语录 www.wenzhangba.com)
昌永轻蔑一笑:“她总是向你抱怨?那你和她交往得还少?”
阿明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隔壁审讯室也完工了。女警员七蕙说邱老板嘴巴很硬,只交代了毒鼠药走私犯的电话,其余一概否认,并且一口咬定第一时间发现死者的阿明嫌疑最大。
7
案情陷入僵局。
死者生前最后联系的外卖仔年龄尚小,少不更事,并且有继春来之后的另一位外卖顾客作证,中间只隔了不到十分钟,不具备充裕的作案时间。赠与口红的雕塑厂工人虽有近一月的时间未与死者春联系,却是嫌疑人中唯一具有匹配指纹的人。楼下水果店的两个单身男子,一老一少,与死者交往频繁,拥有天时地利的行凶条件,且店内也被搜出同种毒药,但两人相持不下,诋毁互掐。
昌永又开始翻弄春来的手机。在信息栏最容易被忽视的草稿箱里,他发现了新的线索。是一条没有发出的信息——今天,你姐姐来过了。也许她说得对,真的爱你就应该离开你。
看样子,她和某个客人之间假戏真做,但是被客人的亲属阻止了。
8
七蕙拿来了一份笔录,来自毒鼠药的走私方。
他向警方解释,走私这种东西有暴利可图,因为官方是命令禁止它流通的。但是这种毒药毒性并不强,如果剂量不充沛,不足以使人毙命,他才敢暗自贩售的。
钟法医也曾经向昌永说起过这种毒药的性质。单单在死者的口红上抹上一些不致如此。
昌永开始假设另一种情况。是否凶手在逼迫春来服毒之后,故意在口红上做手脚以混淆警方的视听。如果是这样,那么一楼的阿明和邱老板为什么没有听到动静。他们整日坐守水果店,没理由毫不知情。
这重重的疑问让他头疼不已。
他预备伏案休息片刻。这时,另一个专案组派人来借铅笔,他们要凭借两位目击者的印象绘制案犯的头像。
下班后,那个专案组的梁警官向昌永吐槽:“你们买的铅笔是假货。画画的时候一直划拉纸面。”
昌永笑着应道:“下次请你火眼金睛帮我们买真品。”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折返回到办公室。七蕙正准备关灯下班。他吩咐她拿一支铅笔过来。
这是一支普通的铅笔,剖面是六边形,大致看过去与真品无异。他迅速削开,提笔画图。果不其然,粗糙的铅芯一直刺刺啦啦地剐着纸面。
口红也是相同的道理。一支与普通口红无甚差别的家伙,说不定就潜藏着毒药。他们一直把目光锁定在口红的表面,而忽略了没有用完的那一截。
9
晋生又坐到了他的对面。
昌永笑着说:“别紧张,今天请你来是有点私事想麻烦你。”
他把一个和匀的面团递到晋生手里:“我外甥一直吵着想要一个面人。可是上海路那边的老手艺人这些年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你是做雕塑的,大同小异,这个应该难不倒你。”
晋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弄得有些糊涂,但还是从容地接过面团,捏弄起来。
昌永问他:“你的手艺是祖传的么。家里是不是世代都做这一行。”
晋生摇摇头,说:“我父母去世得早。是我姐姐把我带大的,她现在在北京,自己做小买卖。”
昌永点点头,暗自微笑。
七蕙看着他手中的作品,不禁感慨鬼斧神工。
他把面人递给昌永,昌永啧啧赞叹了一番之后把面人的头拧了下来,说:“要是小孩子淘气,把玩具弄成这样,你还有办法修复么。”
晋生的双手颤巍巍地接过被斩首的面人,沉默着重塑起来。
在他修复的过程中,昌永取出了一只盒子。
剩余的那一截口红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罗列在其中,殷红圆润,犹如秘制的可口山楂片。
昌永说:“那种毒药,服食微量可致眩晕,耳鸣,盗汗。服食一定剂量可致胸闷,腹痛,呕吐。服食过量则——致死。”
昌永觑了一眼停下活计的晋生,接着说:“口红的主要成分是蜂蜡和羊毛脂,隶属可塑固体。混合毒药后重塑,完全在你手艺的范畴之内。而选择这种方式,是因为你清楚春来的工作流程,她每天需要反复上妆卸妆,不断地涂抹口红。工夫一到,立即丧命。而你,在一个月以前就把它交到她手上,恰恰有着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10
晋生低垂着眼帘,浩瀚的往事在深奥的眼波里重重奔涌。
那时,他刚到这座城市,无依无靠,对繁华的南方大都会感到茫然失措。没有工作,没有住所,整晚整晚地在冬夜的大街上逡巡流浪。
他在云浮路上遇见了第一次站街的春来。
在她的房间里,她为他煮了廉价的茶,但并不妨碍他们攀谈的兴致。一对异乡人,停船暂借问。两相取暖,彼此慰藉。他们一直聊到拂晓,天欲发白的光景。他付了钱准备离开,她却在他面前褪下衣衫。
春光乍泄,处子之身,玉体横陈。
他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后来只要经过云浮路,他就会去看她。他还找过欺负她的街头混混报仇,被打成重伤。她也曾经去厂里找他,给他洗衣做饭,改善伙食。
在外人眼中,他们俨然一双情侣。
他对她承诺,等他攒够了钱,就带她回老家。
她连连点头,垂泪不止。
可是就在上个月,他去找她,告诉她回乡置地操办婚事的钱已经攒够,要她收拾细软准备出发的时候,她却没有答应。
她笑着挥开他的手,说:“大家逢场作戏罢了,你倒认真起来了。”
她撵他出门,说他妨碍自己做生意。
以为到底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11
昌永问他:“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毫无征兆地拒绝你。”
晋生摇摇头。漫长的叙述让他筋疲力尽。
昌永取出了那部白色的滑盖手机,打开信息栏的草稿箱——
今天,你姐姐来过了。也许她说得对,真的爱你就应该离开你。
昌永说:“我们致电向你姐姐求证,她一个多月前来看你的那次,确实去找过春来。”他和春来的事被雕塑工人们在茶余饭后谈得沸沸扬扬,活色生香。她不想让他活在风尘女子流言蜚语的世界里,更不能让他们结了婚,回到老家去丢人。
12
他的老家在墟沟小镇。一条大河穿镇而过。三四月份是汛期,水位抬高的时候,孩子们会沿着妇人下河洗菜的石阶下到水里摸鱼。当地有一种青鱼,清蒸之后浇上红醋,非常美味。那时,镇上会有异常艳丽的桃花傍水而开。
童年,他放学后走过河边,常常驻足花树底下,觉得头顶有花朵哄闹地绽开,自己则被一片夭色笼罩,仿佛置身传说中的爱情。他因此常常认为四合的暮色里,辉映整座墟沟小镇的并非晚霞,而是桃花。
他一直很想带她回去,像古人那样在恰对花树的妆台前为妻子画眉点唇,执手一生。
终究成了痴妄。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也是按下数字一号键,春来的铃声就响了,是大街小巷广为传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在歌里委婉缠绵地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在这歌声里,他一时感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