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渔船

　　 我又一次梦见父亲那只渔船了——小小的，灰白色的水泥躯体，就停靠在芦苇掩映的河埠头边。

　　 父亲是一个农民，不是渔民。他做得一手好农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结束人民公社，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小队会计退下来以后，热血沸腾的父亲觉得家里分到的两亩土地根本不够让他流汗的。那时，国家已经放开经济政策，不再因农民搞点小副业就划为走资派而进行批斗了。父亲不知从哪买来了一只小渔船，农闲之余就去捕鱼。

　　 渔船好小，长四五米，最宽处才一米许，漂在河面像一片柳叶。在靠近船尾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鱼舱。只要父亲往船尾一坐，船头就会高高地翘起离开水面。

　　 父亲捕鱼不养鸬鹚，不用电，他的“法宝”是排钩。把直径两毫米左右的钢丝截成段，弯成“J”字形，一头磨尖，另一头压平，打个小孔，穿上线。几百个这样的钩子用一根较粗的尼龙绳串起来，尼龙绳两端各系上一个响铃。响铃也是自制的，只要在一个小漆罐里放几颗铁珠就可以。每当晚饭过后，父亲就划着他的小船出门了。那船桨划过的水面，旋起一个个快乐的小漩涡。他每次都带四五串排钩，上千枚钩子，如果不是小心翼翼，很容易互相纠缠起来。这样一来，只一放一收，就得几个小时。但是父亲从来都不急不躁，这可是改变家人生活的希望啊！每次捕鱼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会对排钩进行保养。他先用锉刀把钩锋从四个方向打磨一遍，然后用蘸了菜油的棉布把钩子一个个上油，不然水里泡过的钩子不出两天就锈迹斑斑了。那专注的神情，真像一位战士在擦拭心爱的机关枪。多少次，我在脑海中描绘这样的画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河面上，闪烁着一盏微弱的灯光。灯光从河的这一边慢慢挪动到那一边，然后静静地在那里等待。突然，两岸急剧响起此起彼伏的响铃声，那盏灯光毫不迟疑地在河面上快速游走。灯光下，一个男人绽开了笑脸……

　　 那时候的大塘河水草肥美，捕起几斤重的鲤鱼是家常便饭。如果父亲早早地回来，必定是收获颇丰了。反之，他就会回得晚一些。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最迟不会超过半夜。父亲从没有空手而归的，每次回来，小小的鱼舱总是被挤得满满的。那时候，除了自家菜园里种的菜，我家吃得最多的就是鱼。大鱼是要被拿到市场卖掉的，小点的父亲也只给自家留一碗，其余的常常分给左邻右舍。有一次，直到后半夜父亲还没回来。母亲担心父亲的安全，睁着眼睛不肯睡。两三点钟，父亲回来了，满身是血。母亲吓坏了，忙给父亲擦拭快干的血迹。父亲说，可能遇到鬼打墙了，明明没有风，水流也不急，就是划不过去。即使划过去，也马上退回来。后来往东方拜了三拜，不用划桨就过去了，好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两个人默默地把一舱鱼捞起来养在缸里。本以为这件事以后父亲会放弃捕鱼，但是我们完全想错了。没过几天，他带上家伙，划着小船又出发了。 (经典的语句 www.wenzhangba.com)

　　 白天，父亲把渔船停靠在埠头边，船头船尾都用尼龙绳拴住。我们经常偷偷解开绳索，划着浆，在西边的槽斗玩儿。但是不明白为何父亲划船是笔直前行的，而我们划起来只会在河中心打转转。索性把桨?G在船上，拿一根母亲晾衣服的竹竿，这样撑起来方便多了。我们把船撑到芦苇丛中，拔下芦芽，取出最里面的一根芯子，再把芯子外面那层老样子卷起来，就可以吹出“嘟嘟”的声音。或者把船撑到对岸的刺蓬丛中摘“咯咯红”，那可是难得的美味。岸边能摘到的早被人摘光了，有了小船，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去采摘那些伸向河面比较远的果实。枯水季节，大塘河瘦只剩根带子。我们把船儿从槽斗拔到大塘河，东到大塘下桥，西到凉帽桥头东征西战到处寻宝。这一段河床都是碎砖瓦石，散落着许多明清的铜板铜钱和民国的大头小头。有时候运气好，刚有鸭群经过，还能摸到几个鸭蛋。

　　 今年夏天，我和女儿在昆明湖租了一条手划船。我蓦然发现自己还是没能掌握划船这门技巧，划起来还是只会打转转。只好左边划几下，右边划几下，船儿像在水里玩翘翘板一样，摇摇摆摆勉强往前。

　　 父亲的渔船除了捕鱼，有时也会作为交通工具。我们家距离外婆家有五六公里，这对于当时年幼的我们来说是一个不短的距离。坐着渔船去外婆家，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儿！我们兄弟俩坐在船头，母亲坐在船舱里。父亲则在船尾边划着船边大声唱着京剧（他曾经是乡里戏班子的成员）。沿途都是水乡美景，这对走惯陆路的人来说，着实吸引力不小。我最喜欢把脚伸在清凉的水里踢出哗哗的水花，或在船尾依着父亲，呆呆地看船桨有节奏地一起一落。那船桨划出的漩涡和向两岸荡散开去的细细的水波，像极了一张线谱。这线谱谱写的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旋律。

　　 父亲的渔船啊，我有印象的只有那么短短几个片段。在我九岁那年的一天，父亲因为前一晚捕鱼到深夜，天未亮就起床，劳累过度，终因脑溢血永远离开了我们。而他的那只渔船，也在他去世的第二天不见了踪影。我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