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甘为孺子牛
三十年前，我有个黑牛哥，属牛。黑牛哥大我三岁，但也是小孩子。他比我大，他是小孩，我也不得不是小孩。
人们叫他黑牛，不仅是他的皮肤有些黑，最主要是额头上有一片黑胎记。别人认为他有些憨，有些傻，所以虽然他在孩子们里面体形高大，但还是常常被欺负。不过还好，还有一个孩子也常常被人欺负，那就是我。有一次，黑牛被打后躲在大食堂的猪圈后面哭泣，碰巧我也被打后到那里伤心落泪。
这样我们便一见如故，我两没抱住痛哭，而是各哭各的。我问黑牛哥疼吗？黑牛哥说不疼，他说他会念咒语。我问啥咒语？黑牛哥说：下次他们打你，你就在心里念叨“俯首甘为孺子牛”你就不疼了，我爸爸教我的，很灵验。我问不疼为啥哭。黑牛说流泪就想哭。我假装懂了，但下次挨打念“俯首甘为孺子牛”好像不太管用。
虽然那时候不懂同病相怜这个词，但我和黑牛哥实践了这个词，从此我们两惺惺相惜结成了伙伴，并发誓永不分离。最让我们两个感动的是，发誓将来两个人娶一个媳妇。同时为了公平起见，还规定逢单日我和媳妇头朝上睡，黑牛哥头朝下睡，逢双日黑牛哥头朝上睡，我和媳妇头朝下睡。黑牛哥非常高兴，胎记都会闪亮。
分东西时也很公平，因为黑牛哥数学不好，一般都是我来分，例如摘来野杏时，我们先堆在一起，我会说：我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媳妇一个……我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媳妇一个。当然因为媳妇是假装的，最后再把媳妇的那堆，你一个，我一个的再分开。
黑牛哥比我先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三个不愿意去上学。哦，对了，黑牛哥觉得三最大，三比一百大。所以他不说一百个不愿意，说三个不愿意。
黑牛哥去上学，我跌落到了人生的低谷。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很快从低谷中爬了上来，因为黑牛哥上了一个月就不去上学了，老师骂他笨，同学骂他傻，并且都欺负他。其实我最了解黑牛哥，他特别聪明，他学羊叫，学猪叫，学鸡叫，特别学牛叫学的最好，有一次黑牛哥学蚊子叫，我身上马上就起了三个疙瘩……还有黑牛哥鼻子特别好，吃过的东西吃一次就能闻出来。不过可惜学校不考学牛叫。
黑牛哥不去上学他父母也没办法。他要等我三年，和我一起上学。我和黑牛哥又每天能在一起玩了，上山打鬼、下河耍水，向南到达过七矿八矿，向北到达过六矿三矿……
两年后我和黑牛哥一起报名上学，那时还是冬季升学，记得也是快过大年时报的名，天气特别冷，父母给我们报了名就走了，我和黑牛哥却被一帮孩子们拦住，他们说不愿意和我们在一个班，他们推打我们，我拉着黑牛哥就跑，他们在后边追，又跑到大食堂的猪圈后面，我对黑牛哥说，咱们不能吓软蛋了，否则以后咱们要一直被他们欺负，咱们必须给他们个下马威，把他们镇住。黑牛哥最听我的话，我说啥他就胆子大，我们从猪圈后面出来，反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我们二话没说上去就开打，两个人打他们六七个……好一场恶战，我们拼了命，直杀得昏天黑地，虽然头破血流，但我们以少胜多，硬是把一帮人打屁滚尿流抱头鼠穿了。
敌人打跑了，我和黑牛哥清点战场，两个鼻子四个孔出血，两个脑袋五个大包……衣服少扣子，脚上少鞋子。我给黑牛哥捡回烂棉鞋穿上，为了缓解疼痛，黑牛哥教我背俯首甘为孺子牛……但是我们不敢回家。到了中午肚子饿，天气冷，我们想去大食堂的锅炉房暖和暖和。
食堂与猪圈之间有一个菜窖，是防空洞改造的，过去没有冰箱冷库，很多食品都贮藏在菜窖里，路过菜窖时黑牛哥吸了吸鼻子说，牛肉，牛肉！我问哪儿有牛肉？黑牛指着菜窖上的排气口管子说这儿。我问黑牛哥牛肉好不好吃。黑牛哥说天低下最好吃的就是牛肉了，他也就在叔叔家吃过一次。我说比鸡肉还好吃吗？黑牛哥说比三个鸡肉都好吃。
我们围着菜窖转圈，特别思念里面的牛肉。终于我发现菜窖顶子上的排气管，有一个管子上面没帽子，可是不知道管子能不能钻进人？黑牛哥说他奶奶说过，只要脑袋能钻进去身子就能进去。另外我和黑牛哥以前进过这个菜窖，知道菜窖里顶子到地也就一人多高。那是秋天帮食堂往菜窖里抱白菜，抱完白菜一人给了两个馒头。
我让黑牛哥蹲下我站在他肩上，然后顺着铁管子站起来，我弯腰、低头、侧头试了试脑袋真能进去。我让黑牛哥在外边放哨，如果有人来了就学牛叫。
我坐在管子口上，先把两条腿伸进去，然后一点一点的往下挪，终于整个身子进了管子里，再往下挪了一点，就觉得两脚蹬空，我知道到了菜窖里，再往下挪了点，因为两条腿不能与管子借力，突然整个身子滑出管子摔在地上，当时也顾不上疼痛，赶紧借着管子口的一点光亮寻找牛肉，菜窖里是有电灯的，但我不知道拉合在哪儿？我往门口走，边走边找……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找到了熟肉，当然是不是牛肉我也不知道。忽然我就后悔了，怎么上去啊？找不到桌子凳子，墙角好像有编织袋装的红萝卜或山药，但我搬不动，即使能勉强拉一袋过来，但是需要好几袋垒起来啊？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从那个口下来的……我想，完蛋了，肯定出不去了，黑牛哥又进不来，我急的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听见黑牛哥学牛叫，这是黑牛哥告诉我来人了，随后又听到门口有声音，我赶紧抱着牛肉藏在箱子后面，不一会门开了进来两个人，随后电灯亮了，随后我的运气来了，他们没有发现我，向菜窖深处走去，我赶紧溜出菜窖…… (哲理名言 www.wenzhangba.com)
因为偷了食堂的牛肉，所以也不敢去食堂的锅炉房了，我们选择了单身楼后边的暖气洞，到了暖气洞，我把牛肉从怀里掏了出来，黑牛哥高兴的直流口水，我用手撕下了一条，你一块，给了黑牛哥，我一块，自己放进了最里，你一块，又给了黑牛哥，黑牛哥不接，问我咋不给媳妇了？我吱吱唔唔地说，女人不能吃牛肉。黑牛哥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接过了牛肉……那是一顿天下最美的午餐，我和黑牛哥把一块很大的牛肉吃的干干净净。
第二天，黑牛哥病了，第三天，黑牛哥病没好，第四天，黑牛哥父亲带黑牛哥去了医院，第五天，黑牛哥的病情加重了，第六天中午，黑牛哥的父亲和叔叔把黑牛哥抬回了家，人们开始议论说黑牛哥活不了了……
黑牛哥是晚上死的，天刚黑，停电了，点的蜡烛，差两天过年了，临死前黑牛哥流着泪，勉强的和我笑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学了一声只有我能听见的牛叫……
黑牛哥是被急性脑膜炎夺取了他的生命。
又快过年了，我现在不用偷牛肉了，用钱买牛肉，今年牛肉涨到了二十八块钱一斤。
南郊街上有现杀牛，老婆给了我一百五元钱，让我去买五斤现杀的牛肉。我找到了买牛肉的地点，一头牛快卖完了，地上血流成河，还铺着塑料布，塑料布上放在牛头，牛蹄子，心肝肺还有一张牛皮……旁边的电线杆还栓着一头黑牛。黑牛？黑牛！
黑牛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黑牛，黑牛冲我叫了一声，天啊，多么熟悉的叫声，那是黑牛哥临死前的叫声。
我惊呆了，黑牛的脸变成了黑牛哥的脸。我赶紧揉了揉眼，不是黑牛哥，是黑牛。
但是我又发现黑牛的额头上也有一块胎记，和黑牛哥的一样。
黑牛流着泪，我不知道是因为它看见我后才流的泪，还是亲眼目睹同伴被杀，被剥皮，被庖丁解牛，被一刀一刀的卖出去而流泪。
我的心情特别复杂，这是我的黑牛哥吗？你是黑牛哥吗？黑牛流着泪又叫了两声。像啊，太像黑牛哥了。
我的胸口好像堵一块抹布，黑牛哥又浮现在眼前。
那头牛的肉快卖完了，卖完就杀这头黑牛。我想走开，但是又走不开。我问这一头牛多少钱？杀牛的说一万二。我捏了捏兜里的一百五，我觉得黑牛的眼睛在盯着我。可是没办法啊？黑牛哥，你不懂一百五与一万二差的太远啊？
又走来两个人，开始准备杀牛。他们用一块布去蒙黑牛的眼睛。黑牛往后退，但是因为栓在电线杆上，退了两步就退不了了。
黑牛的眼睛终于被蒙上，他们又开始用绳子栓黑牛的四条腿。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下手了，两个人拉绳索，一个人提着一个大铁锤站在黑牛前……憨厚的黑牛只懂往后退，但是又退不了，这样就成了稳定的局面。如果往前蹿一下，他们是不好控制黑牛的。稳定的局面使站在黑牛前的大汉从容的高高举起了铁锤……我在心里默默地喊：俯首甘为孺子牛！俯首甘为孺子牛！
铁锤带着千斤的重量落下，不知道黑牛能否听到我的声音，黑牛遭到突然的打击，身体摇晃了一下，凄惨的叫着……是黑牛哥的叫声啊，我听的真真切切。
大汉又举起了铁锤，奋力砸向黑牛……黑牛，你喊啊？喊俯首甘为孺子牛就不疼了……这次黑牛两个前腿跪在了地上，但是它又站了起来。
黑牛想逃，但无处可逃，腿脚被栓的死死的，大汉又举起铁锤连续击打黑牛的头颅……黑牛连续的喊叫，这次我听清了，黑牛在喊：俯首甘为孺子牛……俯首甘为孺子牛。
黑牛终于倒地了，大汉扔了铁锤，又拿来闪着寒光的杀牛刀，他把牛刀深深的插入黑牛的动脉，随着牛刀的抽出，黑牛的鲜血冒着热气奔腾涌出。
我也转身离开了，我去超市买了五斤牛肉，街上的人很多，都在采办年货。空中继续飘荡着黑牛哥的声音“俯首甘为孺子牛”……
后记：
我不是很心慈的人，我喜欢看西班牙斗牛，那是一个还算公平的场面，牛没有被捆绑，没有被蒙眼，不管黑牛黄牛勇敢的与角斗士角斗，经常有角斗士阵亡。
但是，我厌恶我们一边说牛是吃苦的符号、高尚的象征、任劳任怨的代名词，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精神为世人所喜爱与赞赏，文人墨客留下了许多歌颂牛的诗篇，许多仁人志士和贤达伟人也每每以牛自喻。一边又干着冷血无情千夫指的勾当。这就是我们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