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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场特辑 | 薛超伟:同屋(节选)

2017-12-08 12:30:41 作者:薛超伟 阅读:载入中…

新人场特辑 | 薛超伟:同屋(节选)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12月号·新人场特辑

  作者简介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等。

同  屋

  薛超伟

  林远把脑袋塞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完,直起身擦头发,有一瞬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两个字:杀人。

  仔细看,是徐坤新买的衣物除菌液。瓶身上写着“2.5L+1.5L”,下面是广告词:深入杀灭细菌。

  刚开始合租时,林远开洗衣机,把内裤、袜子一起放进去,被徐坤训斥了。加除菌液也不行,徐坤觉得那东西不好,伤衣服也伤皮肤。现在徐坤自己买了除菌液,4L的大瓶装。林远怀疑,这跟最近常来家里的女孩有关。那女孩看着白皙干净,但她躺了徐坤的床,所以徐坤要用除菌液。

  女孩第一次来那天,带了两盒生煎,给林远一盒。徐坤对林远说了句“我朋友”,就把她拉进房间,关上门。一会儿,房间里传出女孩的声音:你干嘛扔了?接着是徐坤:这种地摊上买的能吃吗?林远夹着一块蘸了醋的生煎,迟疑了下,把它咬在齿间吸吮。隔壁吵几句停了。停了一阵,林远起身关上自己的房门。他吃完生煎,坐下来校了几页稿子,扔在一边,拿过电脑播放一部关于植物的纪录片。他塞上耳机,调大音量。他摘下耳机,在房间踱了几步,站窗口看对面的屋顶。他还是勃起了。

  女孩每周过来一两次,夜里十二点前离开。有几回是林远开的门,刚互道完“你好”,徐坤就快步过来叫她进房间。门“哐”一声,莫明地铿锵。

  林远知道,徐坤不希望他问问题。他确实有许多疑问,其中最想知道的是:你曾经提起过的东九区的女朋友,是韩国人还是日本人?

  他真忘了。

  毕业找房那段时间,林远的工作还没定,斜对门寝室的徐坤已经渡过实习期,正式入职。徐坤找他合租,让他有些意外。此前两人并没什么交流,无非是见面打个招呼:嗨,这么早;哟,吃啦?年深日久,就节省成:嗨;哟。

  徐坤把找房子的任务交给林远,白衬衫杀进黑西裤,转身去陆家嘴上班。林远被中介的电驴载着,穿梭在六月的上海。中介大多也穿白衬衫,后背被汗浸透,林远极力挺着上身,急刹车时仍不免挨到。

  坐了十几辆电驴之后,他就无畏了。有些房子比撒满无机盐的后背更恶心。厨房墙壁、油烟机、厕所角落、卧室窗帘,每一块斑驳的颜色里都团结着几任租客的生活痕迹。可无论最终看的是怎样的房子,当林远接起电话的时候,总能听到兴奋的声音:林大哥,我带你看一套超棒的房子!

  林远看得上的房,拍照回去给徐坤审核。徐坤常说,还行吧,少了点家的感觉。林远有一次直接把“有家的感觉”作为条件说给中介听,中介带林远去看了一套月租九千八的两房。林远趴在主卧的飘窗上,苏州河的一段被安置在窗外,水鸟一只只掠过,截得阳光断断续续。林远拍了十几张照片。后来还是删了。

  最终两人定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两房,月租五千三,徐坤多摊九百。徐坤的房间有一个内阳台,六扇窗全开时,风把窗帘吹成裙摆样。林远看了羡慕。他的房间,东侧和南侧各有一面小窗,一面被旁边的楼遮挡了视线,剩下的一面,把窗帘扯到尽头,阳光只是探头探脑

  那晚两人去饭店庆祝,都不太会喝,回来路上互相搂着。徐坤说,林远呀,我们也在大城市安家啦。林远说,是啊。徐坤说,现在我白天面朝黄浦江,晚上背靠苏州河,牛逼了。林远说,可不是。徐坤说,头两年先将就着住一下,之后就搬到新天地搬到人民广场去,一起啊。林远说,哈哈,好啊。走着走着徐坤唱起了歌,一直唱到河边,趴在护栏上,看了几分钟风景,他朝河里大口呕吐。

  江宁路桥尽头是上海造币厂,厂门前是一条适合漂移的马路,四号线陆地上的一段在此与苏州河短暂相遇。两人站在河边人行道上,夹在地铁线路、道路和苏州河之间,呼吸的是尾气与河风交织的奇妙味道。林远背靠河边护栏,造币厂象牙白的建筑在月下显出神圣。

  林远说,还没问过你呢,为什么想到跟我合租?

  徐坤吞吐着酒气说,你不多事,之前的室友烦死了。

  他看着挺好啊。

  是挺好,不过还是烦。他现在混得不错,在新加坡做券商研究员。不提了。

  林远说,你们专业的人就业都很好啊。

  徐坤说,确实不差,但是损耗也大。你听过那个笑话吗:我在陆家嘴的时候,凌晨四点给华尔街的同学打电话,他们居然还在上班!后来我到华尔街工作,凌晨四点给陆家嘴的同学打电话,他们居然也在上班!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林远是被徐坤带着笑的,笑到一半才理解笑话的意思,笑得更久远。

  玩笑过后是沉默。徐坤盯着水里的月亮,叹了口气,说,别说差十几个时区了,差一个时区也是遥不可及。我有个女朋友,现在回国了,九月开学才来上海。

  挺好的呀,谈几个月异地恋,又谈几个月本地恋。

  几个月,几个月……汉字真是蹊跷。小时候我看电视里的月亮都比现实里的大,就以为世界上有几个不同的月亮。现在看来,或许真是这样。前几天跟她打电话,她说今晚月光真美,从树叶间漏下来。我抬头,看到一团淡色的圆球,像低瓦数的灯泡穿在东方明珠塔尖。我们互相倾诉,却因为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月亮,一切就不对劲了。

  林远笑着说,我不知道恋人之间原来聊的是月,我以为都是谈日。

  徐坤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把自己挂在护栏上,不再说话。

  眼角总是照进“杀人”字样,林远把除菌液转了个方向,想了想,还原了。他拿毛巾胡乱抹了把头发,走回房间。隔壁的房门紧闭。他站在窗口看天色,瞥见徐坤房间的空调外机扇叶在转动。林远掏出手机看时间,顺便看了眼月份,十一月。

  他敲徐坤的房门。“徐坤,上班迟到了。”敲了几下没人应。他探了探把手,打开门。房间里没人,被子已经叠好,床铺素灰色,拉得没有皱褶。

  空调并没有运行。他走到窗口,盯着外机的扇叶。一阵风来,扇叶转动起来。

  林远往房门走,瞥见桌上有个摊开的本子。走到桌旁,他俯下身翻了几页,是日记。徐坤有写日记的习惯,搬家的时候光日记本就有一个小纸箱。本子很精致,还包着书皮。林远替他合上,迟疑了下,又重新打开,笔也按原位放好。

  一滴水,滴了下去。

  水滴附着在纸面上,放大了底下的笔画。是头发上的水。他迅速抽出纸巾吸水,水滴洇干,原来的地方有一块隆起。

  林远走出房门,用毛巾反复擦拭头发,把吹风机调到最大风力。洗漱台、镜柜上陈列着各类洗护品,其中徐坤的部分,都有严格的排位。他说这能节约时间成本。“刚起床总是迷糊,靠身体惯性去打理自己,东西在该在的地方就能减少犯错。所以,不要打乱我的顺序。”徐坤这么说的时候,林远没有辩解。他没用过徐坤的东西,偶尔会被某个新瓶子吸引,拿起来看一眼。

  回到徐坤的房间,林远坐在桌前,拿过铅笔,挨着日记本左下角在桌面上做了标记,拉过本子,盯着那片水痕。看样子,那片水痕不会因为视线的过多停留而消减一点。有一瞬间,林远感觉桌面上的两台显示器在观察自己。

  那就看看吧。林远捧起日记本,端正的上身松弛下来,陷进靠椅。

  11月8日

  白天有无数人挤到陆家嘴,夜晚又消失无踪。这个巨大的实景魔术,每天在黄浦江边上演。来这游览的人数远远超过了金融中心的从业人数。从偏远地方来的游客,登上东方明珠,该有隔世之感。这算是人类现阶段唯一能够实现的时空穿越,挺实惠

  而帮我穿越的是葵。葵穿着樱色的和服,站在玻璃露台上,身后是壮烈的云峰。她就像站在虚空中,随时要飞离去。我用相机记录这种幻觉,旁边有两个男人也拿镜头对着她,她摆了几个动作,就吐吐舌头,跑向我。

  下去时电梯速度很快,葵说耳鸣,我让她咽口水。我俩互相看着对方咽口水,彼此秀色可餐。晚饭吃的是本帮菜。她吃小笼包的时候,右颊也变成了包子。为遵循某种协调感,我捏了她左脸几下。她瞋视我:这样很失礼!我行了个礼说,冒犯了。然后伸过手去要再捏。葵哭笑不得。上了毛蟹之后,她就冷落小笼包了。我夹起小笼包说,这要是蘸着葵酱吃,应该很美味。她正色道:说过好多次了,那不是“酱”,汉语里没有对应字,实在要念出来,更像是“呛”的感觉吧。我说:葵呛是把葵斟在杯中一饮而尽,然后呛到的意思吗?她说:巴嘎。

  晚饭后在江边散步。葵看到观光游轮很惊叹,说它好像在水面上燃烧。她看着江面和对岸的霓虹世界,我凝视她的眼睛,那里面山色空蒙,又有点点萤火,让我想起一个日文词汇:遠花火。

  葵,你的双眼,是我归隐之处。

  九点之后,外滩人流在退潮。我们要坐相反的地铁各自回去。她的学校很远,我们隔着两个小时的车程,约会总要寻找中间点。这是城市的谎言。我们抱了很久,分开,她朝我挥手告别,我拚命回想她脸颊和小笼包的关系。见我笑,她也笑起来。

  11月9日

  下班路上翻看昨天跟葵的聊天记录。

  ——葵酱,今天我可以早点下班,你五点过来吧,穿上和服好吗?

  ——诶?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大概是“徐坤特别想念葵”节吧。

  想着葵的可爱模样,我忍不住发了一条:其实,我昨天想看的,是和服从葵身上脱掉的样子。过了几分钟,她回了一张照片。我激动地打开看,照片上是一套叠得异常整齐的和服。

  看完最近的几篇日记,林远感觉自己是一个窥淫癖患者。他没再往回翻,把日记本按原样摆好,拿橡皮擦掉标记,把所有东西归置原位,起身走出房间。耳朵里嗡嗡响,他使劲掏了掏。

  他记得,女孩那天来过。那位不知姓名的女孩,两天前,11月8日,在徐坤房间照例度过了两个小时,快十二点的时候才离开。林远脑中有这样一个画面:徐坤送中国女孩出门,接着走回房间,在台灯下写日记,记录当天与日本女孩的约会经历对她的思念

  林远停止想像,看了眼时间。

  九点是高峰。林远不讨厌地铁的拥挤。林远喜欢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贯通道,背部、臀部紧贴着折棚风挡,他被带着摇晃,嘎吱、嘎吱,快感漫不经心地传遍全身。

  九点半打卡进公司。林远所在的审校室位于走廊尽头。逼仄、采光不足,唯一的好处是靠近茶水间。茶水间临落地窗,从十六楼往下望,众生渺小而奔忙,看一眼便觉自信,如果手上无心端了一杯咖啡,更会尊荣起来。林远刚入职时,总爱站那看风景。发了第一笔工资之后就醒了。审校部的薪资待遇低于其他部门,四千五,加班到晚上十点可以报二十元通勤费。林远面试时谈到待遇,委婉表示自己是个硕士,基本工资至少该拿五千。面试官笑了笑,说:审校部除了几个老人,其他都是硕士。

  每月都有人离开,然后有新人填充进来,脆生生喊着“前辈请指教”,不久之后面若菜色地离开。始终不变动的是几个老人。他们声称审校如同种地,多劳多得,在大都会里靠体力活吃饭,心安、坦荡。林远有另外的方法,他把审校部想像成宗教裁判所,而他是审判者。

  林远收了几封邮件,有一封是主任发来的。附件文章里有段话是“如同伸长脖子的鸡,巴望着日头升起”,这里的“鸡”和“巴”被林远做了建议修改的标注。这是低级错误,但他不记得自己审过这一段,也许是软件粗糙处理后忘了重新过一遍。林远不在意这些文章讲了什么,他只关心字与字的组合正确与否。最近他读过之后还有印象的文章,只有徐坤的日记。

  晚上下班,林远在地铁站外面买了一只榴莲,让摊主剥掉,装了两个塑料盒。他拎着,拐进一条小路。他注意到一个女孩一直走在斜后方。林远进小区的时候她也跟着,他回头看,是最近一个月常来的那个女孩。女孩首先打招呼,哈,是你。林远说,来找徐坤啊。女孩说,是啊。她赶上来,说,你是林远吧?我叫李欣悦。林远点头说,你好。李欣悦四处打量说,你们小区环境挺好的。她突然凑近他,嘻笑着问,诶,徐坤以前有带过女人回家吗?林远有些惊讶,说,没有吧……我只知道你。她笑着说,骗人,我知道的就有两个。林远问,什么两个?她说,两个前女友啊。

  他拉开楼道大门,把她让进去,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脚步声。李欣悦穿着毛呢短裤和丝袜,林远低头看到高跟鞋里露出的脚踝,再往上,是笔直的小腿,之后是腘窝,形状很好。林远刻意放慢一点脚步,移开视线,说,你们俩怎么认识的?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铁上有个小偷盯着我的包,他提醒了我。林远还想问点什么,感觉问什么都唐突。李欣悦却接下说,我花两周把他拿下了,算起来,在一起也有两个月了。林远斟酌着说,看得出他很金贵你,把你藏得很好。李欣悦对着手机讲了句语音:我来啦,快出来迎接!回头问林远:不好意思,你刚说什么?林远说:没什么,到了。

  林远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没拧动,门开了。徐坤站在门里面,玄关没开灯,他的脸上有一半阴影,看不出表情。林远来回指着自己跟李欣悦,说,好巧,路上遇到了。徐坤说,你又加班?比我都勤奋了。林远把提榴莲的手轻微抬了抬,说“我买了……”徐坤拉过李欣悦的手往房间走。她鞋也没脱。高跟鞋撞击木质地板,笃笃哒哒,门“嘭”一声,高跟鞋继续哒哒几声,然后吱呀转向,臀部陷进床垫。林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听见李欣悦坐下去的声音,但他脑海中有画面。那条每天早上被拉得绷直的床单,现在顺着李欣悦的臀形漫开了皱褶。

  林远把一盒榴莲放在小饭桌上,也许李欣悦出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可以让她带进去。另一盒他用勺子挖着吃,很快挖完了。榴莲释放的气味分子在空气中表现强势,但林远还是辨别出了另外的气味,那是女孩子经过后留下的。他想了想,拿起桌上剩下的那盒榴莲,走进房间。他刻意放慢了挖榴莲的速度,还是不经吃。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哐当”,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李欣悦的脚踝,还有纤细的小腿。他没有看到大腿和臀部,但这些作为延伸部位可以借助于想像。李欣悦躺下去了,两条腿舒展开,又蜷曲起来。林远迅速驱散了脑中的画面。

  他已经认识李欣悦了。

  那位不曾谋面的日本姑娘,葵,才是理想的目标。徐坤的日记,提供了模糊但完整的形象。林远把手放在下体。这符合道义。

  通过几天观察,林远觉得,徐坤没有发现日记本上的水痕,或者假装没发现。

  徐坤还是安心地把晨尿遗留在马桶里,并忘记带走门口的垃圾袋。林远往马桶里兑进自己的小便,突然觉得有点恶心。他想起小时候,全家人齐心把排泄物储存在爬满蛆的木质马桶里,也不觉得有什么。

  徐坤的房间大开着门通风,依然整洁。桌上没有日记本。林远一一拉开抽屉,在第三格抽屉发现了三本日记。一本皱巴巴的,另外两本较新。他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上次的日记之后,又添了两篇新日记,他看了眼,是工作上的一些宣泄。他往回翻,快速检索关键词,翻完了一本日记。徐坤的字迹有些难以辨认,这让林远多花了些时间。

  没有性爱相关的记录。

  既没有日本女孩的,也没有李欣悦的。后者在日记里甚至没有被提及,如果他没有翻漏的话。

  林远有一个假设,这个假设让他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日本女孩葵,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他从没见过葵,葵的形象全部出自徐坤口头和文字的描述。“葵”这个字,在日本女人的名字里经常出现,拿来作为虚构的人名非常顺当。这样一来,徐坤写的与其说是日记,实际上更接近于创作。带着这个假设去套徐坤的反常状况,一切似乎就变得合理了。

  他来回翻了几遍,合上日记本,没有起身,感觉哪里不对劲。他重新打开日记本翻阅。他发现日记本里写了很多关于两人合租的事。

  8月13日

  昨晚室友又煮东西了,夜里十二点半,乒乒乓乓。煮完还过来问我吃不吃。这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了,我每次都拒绝,他之后煮东西仍要问一遍。这种无意义的礼貌充斥在生活中。

  我躺下,快睡着的时候,他又开始收拾餐具,哐当哐啷,水声喧哗。我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天花板跟这座城市的夜空没什么两样。

  白天的工作一如既往。晨会听领导打鸡血,分析师挨个上台点评,吹牛。熬完晨会等开盘,早上九点半是一个神圣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从业者和散户正坐在电脑前祷告。当然容不得你安静地看大盘,瞎琢磨写报告,得到处给客户打电话,把自己当销售使。中午跟师傅去见业界大佬,下午跟着去路演,听别人吹牛,学会了以后要自己吹。

  晚上回来继续对着电脑,做分析写报告。室友经常晚睡。夜,被工作拉长一点,又被室友拉长一点,我的夜晚像腊肠狗一样。

  8月17日

  今天洗澡的时候,在墙面上发现了精斑。本来是想靠在墙上搓一搓脚底板,突然感觉屁股上有一阵粘腻感,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是什么。立刻把自己从墙壁弹出来,拚命搓洗沾到的地方,泡沫汹涌,冲洗过两次,才稍微缓过来。转过身看墙面,那种高度,那种形态和色泽,不会有错。这是室友的作品。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鼻涕。那也不会让人感到宽慰。

  林远合上本子,按三本日记原先的排位在抽屉里摆好。他走出两步,回身朝椅背踹了一脚,看椅子重心稳当,又跟了一脚,拖鞋飞出去。他踩回拖鞋,扶椅子归位。

  林远现在知道,徐坤没有在日记里编故事。但徐坤记录的事情与林远的记忆多少有些出入。刚搬到出租房里的头两个月,他确实很有点过日子的热情,几乎每晚都要开伙,做点夜宵。做夜宵时,徐坤要是看到,都会笑着说,好香呀好香呀。

  他确实在浴室里手淫过几次,但并没有对着墙。而是在紧要关头,很贴心地蹲下来,对准了地漏。

  徐坤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记忆出了偏差,也许是两边都错一点点,最后真实就被埋没了。也没邀请过几次,林远知道他晚饭后不吃东西。后来林远自己也懈怠了。常理来说,日记应该更可靠些。他用指关节敲了敲脑门,站在局促的过道里,突然感觉房子有些空荡。

  进入十二月,天开始认真变冷。走在人群里,举手投足都带静电,身着毛衣的人彼此谦恭。

  林远搭最后一班地铁下班。整个车厢昏沉沉的,坐着的人头颅跌到锁骨。林远站在两节车厢的承接处,靠着贯通道墙面,身体随着折棚风挡的伸缩摇晃着,脚底板传来动荡的欢悦。

  有一站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走到林远旁边,隔一个身位靠着墙。车厢内并不拥挤。林远看了眼女孩。长发掩住眼睛,睫毛闪动。在地铁加速或转弯的时候,贯通道摇晃强烈,女孩的双脚一前一后紧紧抵住晃动的地面,身体任凭外力摆布。林远觉得,如果车厢翻转九十度,他和女孩就像是躺在一张床上。吱嘎吱呀。

  地铁停靠站台,女孩发出叹息,不动声色,但被林远捕捉到了。那不是满腹心事的叹息,而是物理性的,像被轻轻掐了一把发出的声响。

  女孩直起身准备下车,林远缩回脚让她过去。他这么做似乎打乱了女孩的节奏,她道声谢,急切迈步,两人的手无意间碰触到,噼啪一声静电,他们吓一跳,抬起头,都愣住了。因为静电的关系,女孩的一缕头发向林远散射而去,一根根峭立。警铃声响起,地铁门开始缓缓闭合,林远拉着女孩冲出门。

  跑出来走了两步,女孩的一小撮头发还是坚持指向林远。林远走到她另一头,似乎想试试它们会不会拐弯。女孩微笑。她站在玻璃门前理头发,不自觉又笑起来。林远也看着玻璃门,他们跟对方的倒影对视了几秒。

  两人并肩走在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林远双手拘在身后,每一步都迈得清纯。女孩偶尔掩嘴笑,时不时伸手撩头发。一切显得寂静。

  你住哪里?她问。

  就这附近。他说。

  我还挺远的,每次都要走十几分钟。

  噢,其实我也挺远的。

  在一个岔路口女孩停下,问,你是哪边?

  林远虚指了一个方向,说,都可以。

  她说,那走这边吧,这边近一点,但我很少走。她告诉他,这条路上有个弄堂,一次她拐进那条弄堂,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喊:小姑娘。她抬头看,有一扇窗户开着,露出一张笑脸,被路灯照得油腻腻的。她问,你是叫我吗?他没有回答,继续打量她,还是那个表情。她发现他的笑跟木雕一样。她收回目光,快步向前走。然后,她听到头顶的那个声音说:小姑娘,你昨天那双高跟鞋好听一点。

  林远说,好瘆人。

  她说,可不是,那天我鸡皮疙瘩把衣服都顶起来了。我哒哒哒跑,感觉自己是一匹疯马。

  林远哈哈笑。她瞋视他,有什么好笑的?然后自己也笑起来。

  他们走到女孩说的那条弄堂口。林远打头阵,她跟在后面。弄堂幽深,抬头可以看到晾衣绳和电线分割的狭长天空。走了半道,林远说,看来变态今天休息。她说,也不会天天守在窗口。他说,有可能躲在窗帘后面,注意到我们是两个人,所以没有探头。她说,你不要吓我。他说,你知道是哪扇窗吗?她抬头看,摇摇头,随即快走几步,伸手指着二楼一扇窗说,好像是那边,我记得有盆花……对,就是这个!那天这盏路灯就挂在他脑袋旁边。

  林远在墙根下捡起一块砖头,敲掉一半掂在手里,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后,他把砖扔了出去。砖头穿过防盗窗的间隙,哗啦巨响,碎玻璃溅泻下来。她尖叫一声,想说什么,林远已经拉着她跑了。

  高跟鞋的声音在弄堂里响起,林远听到它们不断跌落在身后。两人跑远了,跑出弄堂口,看着对方,大声笑起来。

  你神经啊。她喘了一阵,又说,你砸得还挺准的。

  其实我目标不是玻璃,我就想砸出响声,想不到超常发挥了。

  女孩捶了他一拳。

  你高跟鞋跑起来果然是哒哒哒的。林远本来想这么说,感觉是句废话,咽下了。他回头看了看弄堂口,那些哒哒哒没有人捡拾,滚到墙根,躲进盆栽,摔在台阶下面,不知最后会长出什么。

  两人继续走,没说话。走到一个老旧居民区,她停下来说,我到了。你还有多远?

  不远了。他挠挠头,说,那个,你以后还是不要走那条路了,万一那人不只变态,还是疯子就麻烦了。

  嗯,我一个人也不敢走。那,我上去了?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林远。

  王以宁。

  王以宁。以宁,哪两个字?他掏出手机。

  可以的以,安宁的宁。

  是这样吗?林远把手机递给她看。她点点头,然后噗嗤笑了。她接过手机,在“电话”一栏输入自己的号码。交还手机,她说,你比我以为的要狡猾。林远咧咧嘴。徐坤就是用这方法要到日本姑娘电话的,日记里都写着。

  两人告别后,林远打开手机导航。末班地铁已经开走,出租屋离这四公里。他一个人走,走到夜的深处,寒风入骨,他走得热烈。到家他给她发了个信息:你的声音很好听。对方很快就回了:谢谢。他接着发:你高跟鞋的声音。她回:喂喂,你跟那个变态是兄弟?他说:是的,我砸了自家的玻璃。她回:顺着这个故事想一想,还蛮可怕的。他说:好吧,不吓你了,晚安。

  林远站在淋浴喷头下面,水声盈耳,却听到女人的呻吟。他关掉水,接电话似的把喷头放在耳边,没有声音。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明白了,那是王以宁的声音。地铁上的叹息,走路时的呼吸。他带着她跑,她所有的喘气声都钻进了他的耳朵,在鼓膜上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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