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禁
小树林的坡底就是回销粮田,稻田挨着林子的这边垒砌了堤坝,坝外有一条沟。沟是旱沟,落满了树叶,小鸡没长记性,有窜来窜去的黄鼠狼,照旧在沟边扒树叶、觅虫子。一个正午,我看着活生生的鸡被从菜园里窜出的黄鼠狼一口逮住脖颈断了气,一时间,我根根汗毛炸开,双手攥得紧紧,不知是进还是退,待我鼓起勇气去捡石头时,黄鼠狼不见了踪影。
自此我不敢去树林边转悠。我晓得大人是不怕那怪物的,常常听大人说,毛狗和豺经常下山偷吃小孩,毛狗和豺也就那么大东西,因而联想到黄鼠狼乘大人不在身边也会吃小孩的,我亲眼见着黄鼠狼攻击母鸡时的速度。黄鼠狼铁定是会伤人的,像逮小鸡一样,咬住你的喉咙,你去反抗时,它已把你的皮肉撕开,然后你就倒下了,再去吸你的血,我常这么想。
早前,我还听伟光叔和玉龙叔说到有一种更小的生物,大小长短如蚯蚓,呈灰色,善爬,能从地面弹起,张力和伸缩性极强,变大时,能将一头牛捆住缠死,缩小时,可钻入皮下,靠吸血活命。那是一个傍晚,他们正闲聊此话题时,看见伟光叔家老房子墙壁红泥缝里好像有这生物爬出,我极度恐惧,想重新回到母亲腹中躲避即将到来的灾难。那晚,虽然不能回到母亲腹中,却没有离开母亲一步。又一想,那么小的东西也能要人的命,黄鼠狼比之不知要大多少倍,如此一算,黄鼠狼是个吃人的家伙。那时,我毕竟只有五六岁的光景,能识多少事呢?
我将一根铁丝的一头磨得尖尖的,这足足耗了我一下午。两头猪近几天老是在树林边的堤坝周围拱土,只要我偷个懒或去赶西边出现的猪,它就径直翻过堤坝下到稻田里。被黄鼠狼吓破了胆,我不敢去树林边,今天我有可刺死黄鼠狼和猪的尖尖的铁条,我不怕,还要给猪点厉害。又听见猪在堤坝外那沟里哼哼,我鼓足勇气,靠近沟边,你不翻过堤坝我不追你,如若过了,定不饶恕,心里这么想。一泡尿时间,嗨!一头八十斤左右的小猪翻过堤坝了,我飞过去朝着它的屁股使劲抽打,猪奔跑着,被沟里的树叶滑到,我用力把铁条刺向猪的头部,正中猪的耳根部,猪尖叫一声,带着我的铁条跑了,当时我猜想,猪是死定了,我还猜到那猪是石丙荣家的,石很快会找过来,我赶快跑。
第二天我没敢来守禁,问母亲有人找她没有,母亲说没人找呀,我的心稍安下来,好长时间我不敢打石家门前经过。我刺死了他家的猪,怕他讨伐我。实际上猪肯定是死不了的,防猪瘟病注射疫苗,把药直接注射到耳朵上,要烂一个大洞,检查猪是否防疫就看猪耳朵上有没有洞,当时石家把刺入猪耳朵上的铁丝拔下,上点药就好了。石本人就是赤脚医生,耳壳为软骨,除了把声音传导到内耳外也别无作用,也许半路上铁丝就已掉了下来,石家人根本不知道猪受了伤。可我少不谙事,心里只想着害死了人家的猪,有罪孽在身。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上中学读书,石家门前是必经之路,我一定要朝东边的猪圈望望,听听,望望圈里有没有猪,听听圈里有没有猪哼哼的声音。我眼睛不敢和石家夫妇对视,怕能看出我心里的那件秘密来。
站在西边的一块高地上,能全景地看到两块稻田,高地在两块稻田的中间,守在那里的时间最多,有牲畜破坏就要喊破嗓子,空叫唤没有给予打击,次数多了就失去了效果,那就跑,边跑边用声音驱赶,手里攥着石头,远了,总也击不中目标,牲畜轻松地晃着步子走了。我却喘着粗气,累个半死,然后是长长的骂声。我们的习惯先是骂娘,再是骂祖宗,骂牲畜,也骂养牲畜的人。
守禁本不是累事。是孤单,是寂寞,是害怕。如果有什么累事,累是累了身子和手脚,这种感觉人人是相同的,孤单寂寞和恐惧害怕却是伤心的,伤心的事伤在深处,各有各的心灵体会,伤心的事会留下很深很长久的记忆。尤其你处在童少年时期,会影响你一生。坚强的人留下印记,忧郁的人加深忧郁。
清晨我来到那中间的高地。眼望东边的稻田,太阳在稻田的方向缓缓升起,那一轮红日之下是无际的湖水,湖面星星点点波光粼粼,荡漾的湖水映着初升的太阳把光调皮地一闪一闪射入我的眼里,水鸭被远处的一声轰响惊出水面朝更远的方向飞去,湖面帆船和乌篷船大大小小缓缓驶过,留下水轻轻碰撞船舷的碰擦声,洗衣敲打的棒槌声声声入耳,直敲到太阳照在头顶。早晨太阳的红光露出生机,把一天的朝气洒向人间,人们跃跃欲试,总想在这一天里展示自己的无尽的活力,这世界什么都不是重要的,只要有这朝阳就有了生机和希望。
我的心情和这勃勃向上的朝阳一样充满活力,重复着昨天前天一样的工作,驱鸡赶鸭追猪。畜生呀!你别偷食我的青苗,这是我们十来户家庭的口粮,你吃了就没我们吃的,人类是你们的上帝,你坏了上帝的粮食,上帝是不会牢恕你的。他们毕竟是畜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解不了人类的心思。
我守禁很卖力,忠实地在两块稻田之间驱赶着,把牲畜驱赶得很远,甚至敢到它们家里,叮嘱主人看好自家的牲畜。
从早晨到上午,我守禁的稻田旁的小道上有乡下人来往于此,他们手挽着篮子到埠上买生活用品,来去匆匆。中午,烈日当空,这条小道像一段残桥,过往的行人很少,屋顶上也没了炊烟,万籁静寂。那时下仓圩还没有动工兴建,后河湾这道弯处与黄湖相连,形成港湾。
听说有野鬼好在中午出没,在这日午时分出来晒青,西边的稻田刚好在乱葬岗当中,我脚下的高地离坟冢只有七八步距离。再往西去些,就是大片的坟墓,巨大的孤独恐惧感袭来,我像处在荒郊的坟墓当中一样,坟墓中是有鬼的,我不就在鬼中间吗?我希望听见鸡叫的声音,狗吠的声音,大人的叫喊声,小孩的哭闹声,最希望听见母亲在这墈下唤儿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些声音等于把我从鬼窝里救出来。这时,一只兔子从坟墓中窜出来,这就是鬼,是鬼的化身,又一只窜出来,又是一个鬼;水面一声噗通响,泛起一阵水花,向四周荡开,也是一个鬼,是水鬼。我惊恐万丈,心跳得快要出心窝,同时心越收越紧,紧张得不敢喘气,我被鬼包围着,也差不多快要成他们中的一份子了。
下午,零零星星有人打道上经过,各种人间的声音又出现了,我的精神开始松弛下来。可是也有一种东西在午后出现得更频繁,在乡下常见的大蚂蚁,那种很活跃的大蚂蚁常和屎壳郎一起出现,是屎壳郎的“兄弟”。我听见一种声音说,蚂蚁会钻入人的五官里,在体内生儿育女,把人的躯体掏空,人的命也就没有了。听见这种声音后,我不敢坐在地上,从家里端来一把杌凳,又不敢在杌凳上坐过多时间,杌凳是有脚的,怕它往上爬上我身体,站着还要看脚下有没有大蚂蚁。
太阳西斜,天空逐渐暗淡下来,世界又重归于安静之中,我孤独地站在守禁瞭望的地方,或来回地驱走最后觅食的家畜,我再次进入到像中午时对世界的害怕当中来,这茫茫天地中唯有我的存在。突然天空中传来“哇—哇—”的叫声,却看不见发出声音的物体,至今人们都说这是鬼在叫唤,标志着这里又要死人了。苍老的“哇—哇—”叫声,死的会是一个老人,高亢的叫声会是一个年轻人,苍穹之上这孤独的哀鸿使人惊骇,它久久的回荡在苍茫之中,一声比一声远去。我感到毛骨悚然,真想快速离开这鬼地方,又迈不开步子,如若有人经过,我会一阵兴奋,我的好人,你慢些走,伴我一会,我母亲马上来接我,有人看着像孤魂一样的我,还会说上一句:“这娃还在这,黑了也不回去?”老人们也常说这里是阴阳交界的地方,往东是居民区,往西是坟墓。后来我也多次问过母亲,这“哇哇”的叫声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是鬼叫。深夜,我被这叫声惊醒,双手捂住耳朵,钻进被窝,闷出一身虚汗。
长大了,我在下仓圩散步,时常看见暮色的苍穹之中,有一只孤独的大鸟由北往南飞去,发出我少年时曾反复听见的“哇哇”叫声。入秋之后的傍晚,这鸟频繁地出现,我没有感到恐惧,我就当它是一只鸟在叫,实则这就是一种候鸟,天冷后南迁越冬。我再次和母亲探讨这件事,母亲说:是鬼伏在鸟的背上叫唤。母亲铁定地认为这是鬼的叫声。
我就这样守禁三年,孤独和恐惧始终相伴,虽多日才轮到一次,每一次都是无尽的煎熬,对一个成长中的少年,生活在这样的恐惧当中,个中滋味是难以想象的。
我多次说过,它对我内心的伤害是深重的,对我的读书成长、对我的性格的形成都有一定影响。所以我要记下一笔,记下我困苦的少年时光,也是对苦难的诅咒和一种往事回味。反刍过去,珍惜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