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天涯

　　仅仅是九个小时，意识模糊的妈妈仅仅是在抢救了九个小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仅仅是九个小时零两分钟，监控的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枯瘦的手很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并有把我的手放在她心口上的企图，然而却没有成功，她的手抓着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就这样走了，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当妈妈的手握着我的手停在半空中的时候，我的心是撕裂般疼痛，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地呼喊“妈……”，声音穿透了时空。当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时，我急促地喊着“妈妈妈妈妈……”，没有空隙，没有停顿，就像鱼儿冒泡泡一样从嘴里喊出来，我已不用换气，不用呼吸，心肺已从我的身体中逸出，在明媚的阳光中随着妈妈的灵魂游荡。然而，我的眼泪终究还是不够热，我的哭声还是不够响，不能唤醒已沉睡过去的妈妈。

　　昨夜，我还在跟母亲说，等女儿中考完了，我带上母亲和女儿一起回四川老家。可是，昨晚，在我和母亲说完再见之后，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让她选择从此再不跟我说一句完整的话，让她选择永远的离别。一夜之间，浩浩阴阳移，生命若朝露。

　　那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就这样走了，没有了，像水珠一样蒸发了，永远地从我身边消失了。那个叫着我乳名的亲切的、柔和的声音消失了。那个在出门时久久的注视着我的眼神消失了。那个充满关爱和嘱咐与絮叨消失了。那个总是带着欣赏的神情，认为我就是最优秀的眼神消失了。一切都如雪的融化，雾的消散，永远地没有了。

　　这是不能再生的消失，不像剃头，一刀子下去，你蓄了很久的秀发落地，怅然若失，但是只要有耐心，头发可以再生。一个人消失了，不会再长出来了，不会的。

　　我觉得我生命的很大一部份走了，随着妈妈被带走了。我猜想，一个人的理论生命应该是很长的，但每个生命都这样被一部份一部份地被失去的亲人，失去的情感分割，生命才变得短暂的吧。

　　可是记忆不会随死亡消失。每次一进家门，我就寻找那张让我惦记，让我思念，让我习惯的面孔出现。没有出现我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妈”，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看妈妈是在休息还是在操劳，是在洗那些永远洗不完的衣物，抑或在为我们做饭，或是在看一幕有趣的电视剧。可是现在，每一间房子都是空的，她不在，看着墙上那帧照片，我又一次知道妈妈已永远不在了。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不再流泪，谁不知道死是人生的归宿。生之初，我们在脐上打个结，也就是给生命上打了一个结。死便是将这个结解开吧。老公这样安慰我，女儿这样安慰我，他们很快从痛苦跳出来，忙忙碌碌，快快乐乐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像妈妈的死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始终不再提起了，母亲留给他们的只是短暂的伤痛，但没有留下伤口，在我心里却留下了很深的伤口，不时地有血渗出，我常常按着自己的胸口，希望那伤口能愈合，可是我很快发现伤痕的深处总是无法愈合，总是时时地渗出血来。

　　快乐总是像鲜花，任你怎么呵护，不经意间便凋零了。痛苦却如野草，随你怎样踩踏、刈割和铲除，总会顽强滋生。

　　没有药可以医治心灵的这份伤痛，只有寻求文字表达千万分之一，让理性的棉纱一点一点吸干情感伤口的血，让痛苦钙化成坚强生命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