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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苇2017年下半年自选62首

2018-01-04 01:01:08 作者:江一苇 阅读:载入中…

江一苇2017年下半年自选62首

  ◎选马沟的冬天

  大雪封山的时候,我们常做的一件事是

  扫出一块空地,支起筛子撒上秕麦,捉麻雀

  选马沟的冬天,不下雪的日子是极少的

  因此我们常常玩得忘记了吃饭,写作业

  常常忘记了父母的教导:好好学习

  不然将来会和他们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

  黄土是可怕的,我曾亲眼见证了几代人耗干了汗液

  像一枚无花果,安静地收缩成一副白骨

  但长远的打算从来就不属于孩子,一转身

  我们就已忘记了大人的巴掌

  像那些麻雀,忘记了刚刚躲过的弹弓

  快乐地在筛子下觅食,直到被一只筛子牢牢扣住

  ◎邂逅

  石凳上的女孩在编织一只蚂蚱笼

  如果不看她手中翻飞的小麦秆

  她专注的样子,会让人以为

  她就是上天送给人间

  一尊完美的雕塑。草丛中,石凳旁

  万物都以该有的样子,

  为她保持着该有的静止。

  树影越来越斜了,

  我静静地站在另一只石凳旁,

  没有人知道我在等什么。

  夏天很快就会过去,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我想鸣叫。我有蚂蚱一样的孤独

  ◎牧儿山顶的天空

  在会川这个小镇

  天下不下雨

  人们主要是看牧儿山顶的天空

  只有牧儿山顶的黑云越积越厚时

  大人们才会停止田里的劳作

  孩子也会放弃玩耍,早早回家

  天朗气清时,我也曾爬上过山顶

  除了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并没觉得与别处的天空有何不同

  因此我常常想,自然真是神奇

  就这么一座不起眼的荒山

  巴掌大一块儿天空,主宰着这里的晴雨

  就像小时候,大人为了防止我们生病哭闹

  会找个阴阳先生,将我们托给门前的

  柳树、石头,以及破庙里的土地、山神

  ◎罗四

  罗四和我是我们村屈指可数两条光棍

  只是前年,他突发脑溢血死了

  村里人少了调侃的对象,这将不常回家的我

  一下推到了全民舆论的风口浪尖中。

  这让我不停地梦到罗四,梦到他忧郁的脸,

  邋遢的穿着,蹒跚的步履。

  梦到他说他终于解脱了,他很欣慰

  只是我搞不懂他的脸,为何还是那般忧郁。

  我不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

  从没想过在农村,一个人讨不到老婆

  会被视为不孝。而按照自己方式生活

  又是一件多么愚蠢遥不可及事情

  而罗四终于走了。其实这也让我很欣慰

  他生前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赌博

  除了偶尔会半夜爬起来听墙根(为此挨过打)

  是个标准的好男人

  一个标准的好男人,没有人明白他的内心

  或许他也曾想过去学坏,勾引一个女人

  但据说一个人孤独久了,就会成了自己的神

  一个人一旦成了神,就会自觉远离人间的事情。

  ◎摇摆的风铃

  我曾喊你宝宝,狗蛋儿,小妖婆

  也曾喊你傻猪。因你笑起来

  太像一只摇摆的风铃,这让作为大叔的我

  从不敢用太大分贝。

  但我不是个好男人。这一点

  你也一直深表赞同。我曾给给过你毒药

  让你深夜失眠,说不出话来。

  我也曾给过你希望,让你看得着摸不到

  如同玻璃外面的亮光。

  但我是大叔。正如风对风铃的爱

  当你开始吟唱,

  我早已经离开

  我必须离开。

  就像现在,风铃由于惯性,

  兀自响着。

  那个听得入神的人,

  他并不懂音乐,不会明白。

  ◎种地

  将小麦种到地里

  就会长出小麦

  将土豆种到地里

  就会长出土豆

  七岁那年,小猫将鱼种到了地里

  鱼消失于方格本中

  三十岁那年,我将父亲种到了地里

  土地自己长高了几分

  ◎选马沟的丧事

  在选马沟,死了人,从不是件悲伤的事情

  大人们挖坟,抬丧

  孩子们欢快地抢鞭炮

  三天后,地里到处是忙碌身影

  生活依然继续。劳动

  可以让人忘记一切

  只有突然一声从村头响彻村尾的唢呐

  提醒人们

  又该放下锄头挖坟抬丧了

  欢呼的孩子们,像一群麻雀

  ◎捉迷藏

  父亲走后,他终于明白

  最好的隐藏办法

  就是做一个永远沉默者,

  藏在地底下。

  亲人

  深夜,母亲打来电话

  告诉我舅舅向她借钱了

  她没有借。搪塞理由是钱被我拿去

  还了房贷了。他说舅舅现在

  举债十多万,而且他的继子

  刚因邻里纠纷打了人

  被抓进了看守所

  听人说最少会被判处三年徒刑

  她怕舅舅这一生都还不了

  她怕我将来娶媳妇没钱被人看轻

  她让我统一口径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眼前不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母亲坐在月光下的院子

  为了给我凑学费挑拣一袋豌豆

  而舅舅流着汗,正在阳光下劈柴

  为了能为我节省半斤煤油

  他们都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像其他的亲人一样

  总有一天,我会一一失去他们……

  ◎悲惨的事

  这辈子见过最悲惨的事

  是那些四肢残缺又聋又哑的孩子

  为了生存爬上街头

  用他们那怯懦而呆滞的目光

  向路人乞讨半张毛票

  这辈子听过最悲惨的事

  还是那些四肢残缺又聋又哑的孩子

  他们并不是天生残疾

  在他们看不见的身后

  隐藏着一个庞大的拐卖团队

  人贩子将健康的孩子们拐走之后

  用非人的手段致残毒哑

  让他们说不出话也无法逃走

  然后将他们扔到街头

  利用人们的怜悯为人贩子讨取金钱

  他们吃着勉强活命的食物

  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直至最终死去。从没有人知道

  他们是饿死还是病死

  听了这种说法以后

  我开始变得多疑,惊恐,神经过敏

  每次上街遇到这样的孩子

  我都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某一个

  无法也不能不呆在人群密集的大街上

  每天变换着不同版本

  却永远不是自己的悲惨身世

  而向碗里扔钱的人中

  就有我那善良的父母

  ◎渭河源头的麦客

  有时候是雇主有时候是打工者,

  有时候,也会是不计报酬

  来帮忙的乡亲。

  他们大把大把地收割着,

  仿佛一个手术大夫,

  在抢寄一个濒危的生命

  成熟的麦香和着汗味儿

  微风中,让他们常常有种

  卑微满足。而工钱,

  一年比一年更高了

  折合市场价,有时一天的工钱

  刚好抵消一天收割的麦子。

  而雇主们,似乎也不在乎。

  作为一个农民

  颗粒无收也是常有的事。

  他们从不是会算账的人,

  他们舍得力量舍得钱,

  就是舍不得一粒粮食。

  他们是朴实的人,有时遭了暴雨

  只剩一堆草,

  他们也要背回家中。

  在渭河源头,

  没有收成,

  是一个农民最可耻的事情。

  ◎打石头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事,是我不能释怀的

  那一定是我半夜惊醒后,首先想到的那个词

  它或许与我有关,也或许已与我无关

  但一定在某个瞬间,触动过我的某根心弦

  我曾经在黎明时分穿过一片林地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背后扯了我一下

  我曾经与一个自称是神的人彻夜长谈

  他并不能指给我一条明确的道路

  我想到我小时候非常热衷的

  一种叫做打石头的游戏

  我总是打不到别人的石头

  而我精心放置的石头,总会被别人

  一次又一次打翻在地。这使我常常在梦中

  被横空飞来的石头击中要害

  满身大汗挣扎着弹起。但我至今仍不明白

  那时候的我,为什么还会在梦醒后

  固执地去玩这个游戏而不是

  选择放弃。就像多年后的今天

  我经历了那么多事,依然不能明白

  一个人已经死去了

  他的名字,为什么不会随着他一起消失

  ◎晚饭过后

  晚饭过后,和往常一样

  又一次拎上笔记本返回租房

  不记得这是多少回了。而立之后

  我对数字东西越来越不敏感

  只有多年写作的习惯,督促我

  点上一根烟,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

  其实很多时候,我什么也写不出

  只是自欺欺人

  发发呆,或翻翻朋友的东西

  想要感动也是不可能

  这些年,与尘世联系越来越少

  只有朋友的名字偶尔出现

  就像这里冬天的太阳

  明知没有温度,但感觉能给人热量

  ◎有些水需要慢慢品

  朴实的农民阿姨给我递来一杯水

  接过杯子的时候,我看到杯子的内壁上

  积了一层厚厚的茶垢

  我想起父亲活着时,喝的茶杯

  也是这样。人人都觉得它脏

  但没人知道,即使不放茶叶

  在这样的被子里住满水

  也会散出茶叶的淡淡清香

  ◎神灵

  张老汉是个瞎子,终生未娶,

  是选马沟

  唯一一个会算命的人,

  也是最后一个会算命的人。

  他算命的方式很特别

  要吃掉半包香,喝半碗纸灰水,

  然后整个身子像浇了盆凉水一样不停战抖

  让神灵附身。

  有次我心血来潮问他:神灵那么忙,

  你能保证每一次都请得到?

  他用右手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

  “你个瓜娃吆,神灵,无所不能。”

  后来他越来越老,患了中风,

  再也请不动神了,

  我也从一个懵懂少年

  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

  我又一次问他:你曾代表神灵说的话,

  到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他有点含混的答道:

  “神灵,就在天上看着我们。”

  我看见他抖动的唇角

  带动着大片的面部肌肉,

  仿佛拔掉一根杂草时,带动了大片土皮,

  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语

  但双目却像一双有力的大手,

  紧紧攫住我不放,

  这使我不得不又一次相信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灵,且从未离开过我们。

  只有神灵,才能保证一个老人

  古稀之年固执的真诚

  只有神灵,才能给他一颗敬畏之心,

  而不让我们看见,给予的过程

  玫瑰

  单位门前的一簇野玫瑰开了

  彪悍,火红,垂涎欲滴

  让人忍不住

  有想摘一朵的私欲

  我问看门的老大

  这些玫瑰是一夜之间开的吗?

  老大爷摇了摇头告诉我:

  “不,它们开了已快一月了”

  这个回答让我非常惊讶

  如果不是清晨看见她走过

  我竟然不知道,这些玫瑰

  有着这么长的花期

  ◎去西藏

  一直想去西藏

  种种原因没有去成

  前天在微信

  看见一朋友在晒西藏的照片

  天真的很蓝很蓝

  云朵真的很白很干净

  寺庙真的很雄伟很庄严

  但看完照片

  我忽然就不想去了

  不是向往之心减低了

  而是,我无法也不能

  死在那里

  那里不是人间

  ◎XX时间

  早晨八点,一些特殊职业

  正式倒床休息。一些正常职业者

  开始搬动座椅。城里的人,开始谈论拆迁

  乡里的人,开始想方设法能往县城

  街道开始重修,勤劳的农民伯伯农民阿姨

  开始盼着能有一条铁路或一个工厂

  通过地里而不再是

  将庄稼种到地里。午夜十二点

  一些人装睡或装死,一些人看着另一些人

  哭天抹泪或纸醉金迷

  而这中间的时间,我们将交给那些政客

  让他们开会,演讲,以指导我们继续前进

  交给那些乞丐,让他们在世人的白眼中

  顶风冒雨。交给那些小贩,

  让他们提上篮子推上车子

  逃跑。交给那些建筑工地上灰头土脸的人

  让他们在啃馒头的同时,舔一舔

  被砸烂的手指。交给无业游民

  让他们在找寻工作的路上多碰壁几次

  在绝望的边缘还能烂醉如泥……

  直到晚上七点或八点,让他们都

  抹黑回家,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着孩子说

  好好学习,将来要像谁谁那样的

  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谁谁那样的

  ◎望星空

  我不想说起它的浩瀚,

  正如我不想说起我孤独的童年

  我不停地数啊数,

  从没有数到最后一颗。

  等母亲的时候我在数,

  挨着窗子睡着后梦里我还在数。

  我怀疑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地上就有多少我这样的孩子。

  我能听得懂它们的一些话语,

  但我永远无法向它们说出。

  ◎杨改兰

  她服毒了。或许她早就知道

  不日,她的丈夫

  也会尾随她而来。但她一定想不到

  因为她,这么一个草民

  一些干部会受到牵连。在此之前

  她只是杀死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再早一些,四个孩子

  在争抢一件能穿着出门玩耍的衣服

  更早一些,她憨厚的丈夫挽着她

  也曾让她感到过一丝幸福

  而现在,她躺在一堆杂草间,神色疲惫

  而安详。康乐县地处甘肃西部山区

  尚未被污染。正午的阳光照着草垛

  天很高,蓝得很刺眼。

  ◎想哭

  年近不惑,突然想哭。

  不是矫情,特别特别想。

  如果哭,也代表一种能力

  那么,我已经彻底失去

  一如爱你

  ◎选马沟的牛

  在选马沟,牛是最漫不经心的一种动物

  无论天晴下雨,农闲农忙

  它们的脚步从来不曾乱过

  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家畜是牛,一年之中

  和牛待在一起的时间,

  总是比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多。

  父亲就是这样慢慢老去的。老了的父亲

  也渐渐有了牛一样的性格。劳动的时候

  慢腾腾,休息了,抽旱烟的时候也慢腾腾

  父亲曾说过,牛是庄稼人最忠实的朋友,

  是兄弟。只有牛,从不会计较身后的重量,

  再陡的坡,即便跪着,也要拉上去。

  在选马沟,很多人养牛。很多人都和父亲一样

  对牛格外亲,格外好。很多人都像牛一样

  把一家老小装在车上,不停地向前拉着,拉着

  直到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直到越来越分不清

  到底是牛因为人活着,还是人们因为牛活着……

  ◎怯懦的英雄

  父亲一生胆小,从未拖欠过农业税土地承包税

  遇事常常脱口而出的是:“我的天”

  父亲没有宗教信仰

  在他的世界里,老天最大

  我曾常常嘲笑他的畏首畏尾

  也曾常常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自惭形秽

  但他也有勇敢的时候,那一年,

  我跟着他去放牛,在山坡上遭遇了一条大蛇

  他一把将我拉在他身后

  将手里的鞭子攥得紧紧的

  后来我们还遇到过一头被马蜂蜇急了的公牛

  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双腿在颤抖

  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英雄

  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我从未告诉过他这个秘密,我只是默默记住了那一刻

  并将他写在了我三十二开的作文本中

  ◎编磨的堂哥

  堂哥排行老二,是我们这一辈中最老实的一个

  也是选马沟年轻一辈中,唯一会编磨的一个

  每年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他都会穿上自制的皮裤

  拿上镰刀,到山中割来许多藤条

  他把藤条一根根放进炕洞中焚烧

  直至每一根都变得柔韧,再将它们一根根折弯

  一盘盘磨就这样被制造出来

  一个个犁地时翻出来的土疙瘩就这样在磨下依次粉碎

  在选马沟,失传的手艺越来越多

  农业现代化的年代,手艺人也越来越不被看重

  只有堂哥还固执地守着他编磨的手艺

  每一次都尽力弯下腰去

  当他的腰弯的不能再低时,我的伯父,父亲

  就会在堂哥身上一一复活,打发我去拨一拨那暗淡的灯火

  ◎心电感应

  想你的时候

  我能明显感觉到有股强大的电流

  从我心脏的位置发出

  直奔你而去

  但为什么你收不到呢?

  亲爱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

  空气的导电性太差

  正如我们活着

  就必须历经千辛万苦

  直到最后电流接地才明白

  这浮华的人世啊

  看不见的阻隔,实在太大

  ◎无题

  学诗以后,每年中秋,

  我都会写一首诗,

  不是为了感动谁。我只想留下一些记忆,

  幸福的,伤感的。

  这些年,留在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

  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不能写下片言只语,

  我一定会将这些诗篇,

  一一读给自己听。

  那时候,我所有挚爱的亲人,

  都将循着这声音而来,

  在高悬的明月下,

  白霜认出瓦片一样,将我认领。

  ◎不得不接受的比喻

  我见过最温柔的植物是垂柳,

  从不粗枝大叶,

  亲吻你抚摸你,

  却一丝尘埃,一点涟漪都不会带起。

  我见过最卑微的动物是刺猥,

  渴望被接纳,又很怕受伤害,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生命,

  比它活得更小心翼翼。

  亲爱的,我爱你。

  我也曾年轻过,

  骄傲,自负,喜欢一根主杆直插云霄。

  而现在,人到中年

  我回过头来,

  我才发现,即便固直如我

  也有不得不接受的比喻:

  因为爱,柳树静静地垂下头颅。

  因为爱,我像一只刺猥,把自己藏在了刺里。

  ◎风尘中的爱情

  那个女子,因为没有得到传说中的爱情,

  而把自己放逐于

  一段传说之中。

  此后,经过加工,

  故事的版本也各自不同。

  有人说她异想天开,

  有人说她敢爱敢恨,

  有人说她不知廉耻,

  有人说她幼稚愚蠢……

  但有一点,所有人的说法都非常一致:

  她是个风尘女子,她美丽绝伦。

  “是的,她很美”。一位据说亲眼目睹过她胴体的警察

  如是说:“她把自己置身于浴缸中,一只胳膊

  斜斜地逸出于浴缸边沿。一颗颗血珠儿,

  如一朵朵怒放的玫瑰,不断开在地上,衣服上面。”

  一个风尘女子,

  到底有没有资格获取爱情?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同时把自己推向了

  理智与道德的双重审判中。

  一个本不该与这平静的人间

  扯上关系的女子,

  一个沦落风尘,却妄想跳出风尘的女子,

  和所有人预想的一样,

  最终无人认领,化作了火葬场的一缕烟尘。

  只是,仿佛一群性无能者,

  总喜欢谈起性的美好,围绕她的传说

  从未断过。其中一些

  是做了嫖客还卖乖的人,一些

  是想做嫖客,而不得得人。

  ◎死人期

  下过一场雪后,

  村里接连传来了人去世的消息。

  起初在本村,人少,大家都会有些悲伤。

  再后来,本村邻村都有,

  就没有人记得悲伤的样子。

  挖坟,抬丧,下地,培土

  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于是常常想起老人说的话:

  冬天,真是死人的最佳时期。

  爷爷就是这个时候去世的,

  父亲也是这个时候去世的。

  我不是没有想到过母亲,

  要是母亲也去世了,

  我就再也不会知道这些人间的消息。

  ◎乱葬岗

  叫这个名字,但从未埋葬过一具棺椁

  在这里,早夭的婴孩和病死的家畜

  上不了族谱。

  叫这个名字,确是因为这里阴气较重,

  一过傍晚时分,就很少有人打这里路过

  更别说半夜,偶尔还能看得见鬼火。

  于是久而久之,

  这里便成了野猫野狗的乐园,

  人们心里的一片禁区。

  于是时常听见一些人,骂他们的孩子:

  早知道你不会种地,就把你丢到乱葬岗去,

  早知道你只会种地,就把你丢在乱葬岗去。

  ◎同心锁

  自从十年之前他俩走后

  关帝庙作为定格历史的一张照片

  一直孤零零矗立在他的记忆

  他知道,这十年间

  一定有无数人到过那里

  无数人靠着一把锁,交出了彼此

  他还知道,他们和当初他俩一样

  都是虔诚的

  只是,他们会不会看到他俩留下的那一把?

  誓言如同废铁,总有一天

  会锈蚀得面目全非

  直至完全消失

  多年之后,当一切都可以被理解被原谅

  他知道一把锁锁住的

  只是生活之外的的那一部分

  而另外一部分叫做命运的东西

  没有人愿意相信,它其实

  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上学和辍学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已不认得我和哥哥

  但他知道,他即将走完人间的路

  他不断地示意我们拔掉吊针

  他不断地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

  我从没见过父亲如此烦躁和痛苦

  我甚至怀疑我们这样坚持治疗,是不是个错误

  “我不想做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求你们,赶快将我送回家中”

  父亲一遍遍央求着,

  声音越来越低

  我和哥哥相互对望着,仿佛由一枚硬币

  决定上学和辍学的事,发生了一次又一次

  ◎不适合杂草生长的土地同样种不出庄稼

  再干净的地里也会有杂草,

  这是小时候,父母告诫我的。

  他们还说,草的生长速度太快,

  一旦盖过了庄稼,就再也无能为力。

  所以这么多年,

  我一直在除草。

  用锄头、铲子、各种杀草剂,

  用白天、黑夜、睡瞌睡的间隙。

  终于有一天,我除干净了杂草,

  但我的地里,再也没能长出庄稼。

  我怀念我那些杂草丛生的日子,

  我怀念我那些浑身毛病一无是处的兄弟。

  ◎骨头

  一把骨头在远处随风移动

  一把骨头

  在向我缓慢飘来

  这是一把

  似乎马上要被风化的骨头

  一把让人不敢接近

  不敢触摸的骨头

  我静静地看着

  这把骨头

  忽然,这把骨头

  用浑浊的嗓音

  喊了我一声:老二——

  我被惊醒

  他是我死去的父亲

  正拄着一根拐杖

  在正午的阳光下

  瑟瑟发抖……

  ◎想你的时候

  也是我最无助的时候

  我通常会拿一瓶酒

  慢慢品,慢慢

  品。其实

  我也品不出什么

  我的舌头

  很快就麻木了

  我整个人

  也很快就麻木了

  这个时候

  我会觉得

  我其实也不是很想你

  我其实也没有多无助

  我只是想找一个

  能够喝醉的理由

  而我是

  多么需要这个理由啊!

  在——

  我最想你的时候

  ◎暂时的

  累得不想动时,常常想起父亲在世时

  告诫我的话:这只是暂时的

  无路可走时,常常想起母亲送我出门时

  说过的话:这只是暂时的

  多年来,我靠这句话坚强活着

  虽然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得更糟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

  也曾深怀疑虑,却依然对美好心存向往

  ◎逃兵

  我的大伯曾是一名高级军官

  据老一辈人讲,他回家时常有三轮摩托接送

  他的腰间,总别着一把手枪

  但他没能大富大贵的原因,说来惭愧

  那一年大跃进,他为了能和家人一起饿死

  偷偷逃了回来,甘心做了农民

  他吆喝他的牛,时不时会说“向左转,

  向右转”。他给使唤过的每头牛

  都取了一个相同的名字:逃兵

  ◎为什么写诗

  以前我的回答是:

  打发时间,糊精神的口

  填补现实世界里感情的苍白

  明心,脱离低俗

  守住最后的底线

  多年后回过头来,

  能有一个感动自己的瞬间

  这有些像传统意义上的文学青年

  把理想扛在肩上,走在风中

  现在,我的回答是:

  没有什么能像写诗这样

  不需要门槛。没有人问你

  有没有本科以上文聘

  有没有三年五年以上工作经验

  更没有人逼你告诫你

  写不完十首,就扣除绩效工资

  或者不准吃饭。你只需要

  一台电脑,跟着感觉走就行了

  写得好也好,赖也好

  这,是独属于你的空间

  生活其实很简单

  理想,也有烂俗的一面

  ◎白菜

  地里的白菜顶着霜,如同一朵朵白玉的雕塑

  纯净,温暖,翠绿,让人垂涎欲滴

  每隔几天,母亲就会拔上一颗

  经过霜雪的白菜,会少了原本的苦味儿

  变得甘甜,鲜嫩,即便不抽筋

  简单过一遍开水,就会熟,就会散出特有的香味

  小时候粮食不足,母亲常常说:要珍惜白菜

  只有白菜,体贴咱乡下人,可以炖,可以炒

  只有白菜,在冬天还能生长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期望

  她把我们当白菜来呵护,期望我们兄弟尽快长大

  插上翅膀飞到要啥有啥的城里

  但她不知道,在这个世上

  无法自拔的不只有长在地里的白菜

  还包括地上的,我们自己

  ◎一位母亲哭矿难失踪的儿子

  娃啊,又要过年了

  我可能

  等不到你回来了。

  但,无论多远,

  只要你回来,

  大门上的那把钥匙

  依然放在老地方

  右边门墩的

  那只瓦片下……

  ◎最恐怖的话

  “我有一个长长的望远镜

  一直能伸到你们家里面,你们做什么说什么

  我都能知道”

  是的。当那些幼儿园的孩子

  被扎针、喂药、猥亵

  都不敢告诉他们的父母,只因为

  孩子幼小的心灵,一直在深深地恐惧之中。

  当魔鬼的指爪已经伸向他们,

  我们能做的何其少啊!

  而恐怖何其多。

  不要责怪上帝,上帝和所有的人民一样,

  也只是一个古老而怯懦的物种。

  也不要责怪那些痛心疾首的家长,

  他们并不想给祖国抹黑,如果你知道

  在我的祖国,

  生一个孩子有多么不易。

  你就会知道,他们不是不相信上帝,

  保护孩子,仅仅出于最后本能。

  ◎神泉

  在选马沟,村庄中央的一块坡地边上

  有一眼泉水,这是全村人

  赖以生存的神泉。每年村里耍社火

  神头们都会去祭拜。有一年,冬天,

  一个孩子在神泉凿开的冰眼中,

  看见了一尾鱼,便奋力弯下腰去。

  这之后,那位外地来的想吃鱼的母亲

  就再没去泉上挑过水。取而代之的

  是一个时常蹲在泉边抽旱烟的年轻人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据大人们讲

  要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应该和我父亲

  差不多年纪。而这个故事

  之所以没有被遗忘,是因为每年

  村里都会组织人,对神泉来一次淘洗

  人们便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件事

  想起在那个物质匮乏精神洪荒的年月

  人竟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因为失去了一个孩子,年轻的母亲

  在哭了半年后,一口气又生了五个孩子

  揭不开锅的时候,一掬清泉就可果腹。

  ◎伤逝

  祖母是个裹过脚的女人

  从我记事起,她就没下过地

  我常常看见她无论冬夏

  总穿着那种大衣襟的棉衣

  撑着一根拐杖站在家门口

  呆呆地向远处张望

  仿佛在等一个人回来

  或者跟随他而去

  祖父走得早,她将这一动作

  一直重复了八年

  终于在我走进学校的那年夏天

  她倒在了家门口

  我从没见过父亲哭过

  那一次,父亲哭得鼻涕流进了嘴里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离世

  所有人都忙着,我的存在显得多余

  我学着祖母生前的样子

  站在路边上,望向那苍茫的远处

  我发现,远处除了更大的山

  什么都没有。我呆呆地站了一个下午

  忽然对死亡有了一种期待

  期待母亲说的那个曾经丢下我的人

  能将我重新捡回去

  ◎我终于理解了你一生的沉默

  你走后一年多了

  我差不多已经适应了没有你的生活

  我已学会了劈柴、铡草、给牲口拌料

  学会了在大雪来临的前夜

  将炉膛里的炭火点燃,将茶煨好

  我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会学会更多你能做的事

  包括你牛一样,跪着拉车的性格

  没有经历过的人

  不会明白老人们常说的那句俗语

  “老子不死儿不大”的含义

  以前我也对说这话的人满脸不屑

  现在我终于明白

  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父亲,我终于理解了你一生的沉默

  就仿佛你使用过的那些农具

  当它们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用铁锈擦拭身上的泥土

  我知道,那是你生前不能说出的话

  现在泪水一样,在一点一滴滑落

  ◎村小记事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我们的村小上学

  我们的村小,是一个只有几十个孩子的小学校

  老师也只上过初中,教我们数学的同时

  也教我们语文。而农忙时节

  他通常会将我们带到地里

  替他家种地,拔草。也是从那时起

  我习惯了最没出息的农人的生活

  这之后的很多年,那些曾经的小伙伴

  大多辍学,再没见过面

  和我最要好的一个男生,据说去了深圳

  做了公关。我有时想,要是我没有考上初中

  我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早早离开家乡

  像一只学习迁徙的雏鸟,要么折断了翅膀

  要么飞回来的时候,双手抓不住泥土

  唯有两鬓白霜

  我见过最无助的事

  是连天阴雨之后,人的双手赶不过草长得速度

  我经历过最深的孤独

  是抓起酒杯,最好的伙伴已客死他乡

  现在我常常一个人抽烟,在享受着烟草

  带来眩晕的同时,也享受着

  手指被时间的高温一次次烫伤

  ◎再致楼兰

  我这里的天气现已越来越冷了。

  傍晚散步时,河滩的风

  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吹得人瑟瑟发抖,

  但我还是坚持了一段时间。

  是的,人到中年

  有些事必须坚持,为日益鼓起的肚腩

  以及越来越松动的骨头。

  因为你告诉我,要我好好的。

  我本是个怯懦之人,

  和你一样,常常陷于两难之中。

  就像一些刻意想忘却的事,

  经过记忆与忘却的来回碾压,烙进我们身体,

  成为了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我还是在尽力,做好一切可能的事。

  正如你整天忙碌,

  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不那么孤独,

  所以,一起努力吧!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年轻时曾爱上过一位姑娘,

  最后她变成了一块儿石头。

  石头好啊!我可以喋喋不休地对着她说话,

  但愿她上面长满苔藓的时候,你也能爱上她。

  ◎民谣里的村庄

  站在那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一朵牡丹

  有心嘛下去了看一看

  新媳妇搂着个老汉

  唱得久了,就难免让人心酸

  这里是野草和庄稼同时疯长的山坳

  一只只绵羊在和白云赛跑

  冰雪融化的时候

  青壮年们和大雁一样向城市迁徙

  大雪封山的时候

  老人和妇女都在村口盼着归来的脚步

  张三爱上了李四

  李四苦恋着王麻子

  孩子们牵挂的还是陀螺

  陀螺牵挂的,还是那细细的鞭子

  老牛深邃的目光

  依旧望着迢遥的远处

  ◎种子

  羊群是白云留下的种子

  野草是大风留下的种子

  蒲公英的种子飘得最远

  它们的降落伞早于夏天启程

  我是谁留下的种子

  生长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土豆花

  像喇叭花,

  但比喇叭花小。

  像五角星,

  但边缘不规则。

  这些白的,淡蓝的,粉红的花,

  它们开着,再普通不过。

  因为与土豆争夺养分,

  辛劳的农民阿姨,

  总会及时发现它们,

  除杂草一样,将它们摘掉。

  如果你无意间看见一株土豆花结了果,

  也无需惊讶,

  这只是它生命中本该有的状态,

  被过程遮蔽了。

  ◎摸天空

  小时候,父亲很喜欢将我举过头顶,

  让我伸出手触摸天空。

  他常常会问我:“摸到了什么?”

  我回答:“月亮,星星。”

  “还有呢?”

  “还有白云,水一样,流过指缝。”

  父亲欣喜地对我说:“将来你长大了,

  就可以自己摸天空。”

  后来我终于长大了,

  我却再也没有触摸过天空。

  不是我不想,而是再也没有人

  会像父亲一样,能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谎,

  每一次被骗,都显得那么高兴。

  ◎乡村的语言太匮乏了

  我曾经用萤火虫照过明

  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怎样才能养活它们

  我曾经躺在杏树上等着杏子成熟

  但一觉醒来,熟透的杏子都掉到了地上

  我一直以为选马沟的日子总是慢的

  盼着长大的日子总是慢的

  但当我回过头,我才发现

  我已人到中年,再也爬不动树,亲人们也都已老去

  我想说出我的幸运,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我想说出我的忧伤,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我曾经爱上过一位姑娘,现在想来

  或许她也是愿意的吧

  但当我终于学会了用肢体暗示

  她已牵着她的孩子,在河边洗指甲缝里的黑泥

  ◎大雪飞扬

  写下这个题目时,窗外

  正飘着鹅毛大雪。

  万物都安静了,只有一片扑飕飕的落雪声

  像我的生活一样,简单而没有诉求。

  没办法,生为农民的儿子

  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就像一个农民,沉浸于一盘旺盛的炉火

  和一盅滚烫的罐灌茶。要是再有一块儿冰糖

  那就属于值得反复回想的事情。

  而现在,能让我反复回想的人

  一个已经离去。没有人再煮罐罐茶,

  一场长达五年生命的拉锯战,

  已经结束。

  母亲在絮叨中白了头发,

  我,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在她的絮叨中

  已经开始长大。

  事情就是这样,事情

  只能这样。

  明天就是父亲的忌日,我立在窗前,

  捧着一本《圣经》低声诵读,

  窗外的大雪如恩赐

  让天下万物都得到了眷顾。

  ◎看门

  小时候,父母常常交代干的一件事

  是看门。看门的时候,常常干的一件事

  是找一只蚂蚁,拿一根树枝挡住去路

  让蚂蚁爬到树枝上去。之后把树枝举到空中

  将一端向下,看蚂蚁怎样往高处爬。

  等到它快要爬到顶端了,再将另一端向下,

  如此反复。我承认,这个过程让我快乐,

  让我有种掌握别人命运的满足。所以,

  有几年时间,我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好在我也有玩累或失去兴趣的时候,

  好在我没有杀死更多的蚂蚁,只是将它们

  和树枝一起丢到一边。可这件事

  还是给我留下了隐患:多年后,

  当我一次次咽下牙齿,走在绝望的边缘,

  我总是会想起那些树枝上的蚂蚁,

  想起它们疲于奔命的过程,

  或许时至今日,有几只还没有爬回窝里。

  ◎孤独

  一朵携带着雨的黑云,在翻山越岭,

  虽然看起来它走得很慢,

  让人误以为,它一直在天边。

  一只拼命奔跑的绵羊,由于一块滚动的石头,

  在山坳里跪下前腿。

  山坳的另一边,一只小羊

  在咩咩叫唤。

  如果一个赶羊人就是整个旷野,

  如果一只鹰就是整个天空。

  那么,风啊!请你走得慢一些,

  让孤独这个词能跟上你的脚步,

  让孤独这个词

  能在暴雨来临前,赶上投宿的旅店。

  ◎农妇王芝香

  一个肥胖的老太太。

  一个头发花白神神叨叨的老太太。

  一个失去了老伴儿独自守着将要坍塌的四合院的老太太。

  一个年近古稀还要在土里亲自刨食亲自生火做饭的老太太。

  一个因为儿子的铁饭碗而被取消了低保

  却为了儿子能娶上媳妇不敢死去的老太太。

  在阳光下,在风雨里,

  一年年矮小下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是王芝香,还是王籽香。

  生在一个多少年来重男轻女的村子里,你不识字,

  所谓的名字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称呼,没有其他意义。

  你甚至不知道你曾作为王籽香,

  在一个户口本上存在了二十多年,

  后来因为村长的笔误,又作为王芝香

  活到了现在。

  我有时想,你,怎么会是我的母亲?

  就像我有时想,我,怎么会成为一个诗人。

  但事实就是这样。虽然,

  我没有子承父业,却和你俩一样嘴笨,

  一样倔强,不懂得变通。

  你作为父亲的续弦,多年来,

  忍受了多少旁人的非议和白眼,只有你知道。

  而现在,人们终于承认了你的身份,

  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现在只是我的母亲。多年后牌位上的李王氏,

  和你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称呼。

  我长这么大没说过爱你,

  是因为村里没有这样的语言,说了,你也不懂。

  但我心里是装着你的。我是曾让你无比自豪的儿子,

  跳出了农门。只是后来的命运,你我都无法预知。

  就像你现在一个人活着,是因为你无法预知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上天开玩笑一样

  给你肩上压了更重的担子。就像你心里的爱

  连着多少悲苦,作为一个文盲,你始终无法说出……

  ◎对一则新闻的转述

  房屋被推到了

  孩子放学回来

  看到昔日自己的家

  成了一片废墟

  也不敢哭

  忽闪忽闪的眼睛

  不知该去向哪里

  父母上地劳动

  还没有回来

  他只好找了块大点儿的墙皮

  趴在上面

  乖乖写起了作业

  ◎死亡是真实的

  小时候,我们总爱缠着大人,

  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大人烦的时候,就会撂下一句话打发我们:

  “去,一边玩去”

  就这样我们带着问题长大,成家,

  发现我们的孩子,有更多奇怪的问题,

  我们无法回答。于是我们也装着很烦的样子

  撂下一句话:“去,一边玩去”

  而背着孩子的时候,我们也会静下来,

  会思考,会焦虑。

  为我们的无知,怀疑自己,

  直至把自己,变成问题本身。

  直至我们老了,

  许多问题并没有迎刃而解。

  我们死去,

  再也没有人问任何问题。

  我曾经历过生离也经历过死别,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出。现在想来,

  或许一生之中,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活着,才值得一再怀疑。

  ◎精准扶贫户

  能享受的优惠政策,

  她都享受了。五保、低保、养老保险

  民政救助、医疗救助

  我一个勉强糊口的基层人员,

  也再帮不了什么。

  只能在每天经过她家门口时,

  看看她家的炕洞里

  有没有冒烟。以此判断

  她是否还在,尚能动弹……

  ◎上天怜悯苍生,死亡也是其中一种

  大伯去世时,我在外地上学,

  因太远,家人没告诉我。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入土三月,

  一切,和往常一样平静。

  二伯去世时,我在一所乡卫生院上班,

  接到电话赶去奔丧,人都忙得没空理我。

  只有孩子们一脸稚嫩,仿佛春天

  刚抽出的柳芽儿,不懂得料峭的寒风。

  父亲去世时,我作为孝子

  跪在地上低着头,等候庄上老人们问罪。

  没想到他们都说:“起来吧,你爸已很幸运,

  如果活着,他将更加痛苦万分。”

  忽然,我想哭出声来。

  父亲已和病魔苦苦抗争了十年。这十年,

  我无数次看见他整夜咳嗽,坐卧不宁。

  而大伯和二伯,也一定经历了这样的过程。

  现在,他们都走了,三兄弟终于团聚,

  也带走了他们在这世上的病根。

  天堂应该没有生老病死吧?

  但愿上天慈悲,怜悯所有活着的人。

  ◎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

  在一片不太宽阔的

  河滩下游,矗立着一群黑色的

  欲望之鸟。一具被暴雨

  不知从哪里冲刷而出的尸体

  停在那里。面目

  已无法辨认。鸟儿们长而尖的喙

  在销毁一段过往。

  罪恶或忧伤,无从得知。

  我经过的时候,它们集体扑棱棱飞起

  落在一棵大树上面。

  我记起一位藏族朋友曾说的话:

  一个人死后,尸体不被秃鹫啄食,

  表示罪孽无法消除。

  这是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

  想起朋友这句话时,我已经过了河滩,

  眼前一大片油菜花被风吹着,

  仿佛我这个以好坏分辨世界的人,

  在生死之间低了一下身子。

  ◎平安夜

  为什么是今晚?

  为什么不是今晚。

  今晚我凝神静气,今晚我空如蝉衣。

  对着坚硬的墙壁,我道一声平安。

  对着空空的自己,我道一声平安。

  对着无边的黑夜,我道一声平安。

  对着黑夜里赶路的人,我道一声平安。

  愿一切的一切,都美满幸福,

  愿死神,静静带走每一个久病不愈的人,

  销毁他在人间的每一张账单。

  ◎平安夜

  这是一个平安的夜晚。

  窗外的夜色流动着

  填满了村庄的每个孔隙。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在诺大的堂屋做晚祷。

  她眼前的画像不是耶稣。

  她不是一个基督徒。

  但这的确是一个平安的夜晚,

  她做完这一切,就再无事可做了。

  而平安正是这样,

  漫长,且孤单。

  ◎2017年最后一首诗

  盼着盼着,花就开了

  走着走着,人就老了

  也许世间万事,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我看见朋友圈人人都在总结自己

  有人获奖无数,有人发表若干

  我努力回想这一年

  没找到任何存在过的证据

  只好安静地

  等待着这最后一天过去

  这样也好也好

  至少我一切平安

  母亲偶尔小恙,但身体还算给力

  至少我还有一个虚长的岁数

  已刻入生命的年轮里

江一苇,本名李金奎。上世纪80年代生于渭河发源地甘肃渭源县。有诗歌散见于一些刊物。入选过一些年选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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