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永远记住这一夜吗？”“矫情。”
1，
这是十年前的一个故事。
那时候的张伟不像其他少年那样有叛逆的青春期，他总是憨憨的，得一外号憨蛋。他由养父母带大，养父母喜欢他嘴慢脑筋慢的样子，拿他当牲口待，他也不大吭气。
职校毕业后，养父让他去接手一个养猪场。养猪场是亲戚的，那几年比较萧条，靠国家的补助生存，所以场子闲置很久了。张伟去看，打料机、猪的自动饮水器还能用。他不舍得看着这些东西坏掉，答应下来。
张伟买了几本养猪方面的书，几天看完后，心里有了底。他买来十头小猪开始养。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熬的是寂寞。养猪场在荒郊野外，出去买一次菜回来吃一个星期都不用出门。每天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隔壁沙厂的老板，他家生意也不好，每天的生活内容是和老婆吵架以及骑电瓶车去镇上找人打牌，彻夜不归。
初夏的一天，张伟骑电瓶车买菜回来，忽然看到沙厂多了个女孩。她正弯腰洗衣服，远远可以瞧见腰上露出雪白的一截肉。
“喂！”张伟喊。
女孩站起来：“买沙？”
张伟说：“我是隔壁养猪的！”
女孩咯咯笑了，张伟也笑了，一拧车把，“呼”一声驶进自己的猪厂。
2，
晚上女孩端着饭碗进猪场来，张伟的小狗跟在她屁股后面，她不停地把碗里的肉夹给狗吃。
“别把它嘴喂叼了。”张伟一边拌猪食一边说。
“你的狗都不咬我诶，还怎么看家？”
“它会闻味儿。跟我说过话的人它都能闻出来。”
“真的假的？！”女孩瞪大眼睛。
“不骗你，畜生可灵呢。”
女孩看着小猪们去饮水机喝水，又问：“它们怎么知道那儿有水？”
“猪很聪明，这咬咬，那啃啃，不到一天就能发现这个地方能喝水。”
她瞪着水灵的眼睛看着小猪。张伟心里升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劲儿，高兴，心里热乎乎地高兴。
女孩说她叫查梅，是沙厂老板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了一家知名企业，正好赶上企业内部整改，所以推迟两个月才能上班。她在家里没事干。
“无聊就上我这儿来玩，只要你不嫌臭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查梅问。
“张伟。”
“我认识好多叫张伟的呀。”
“好分，养猪的张伟就我一个。”
查梅“噗哧”一声笑了，甜甜地说：“我比你大，你应该叫我梅姐。”
“梅姐。”
“哎！好听话。”
3，
查梅在，张伟就高兴，查梅走，张伟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想把她叫过来，又不敢。心里猫抓一样的劲儿叫他难受。他在喂猪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都把耳朵竖起来听，如果他家的狗跟在灵巧的脚步后面噗噗嗒嗒地蹦达，那一定是查梅来了。
一天查梅溜达过来时，张伟正在简陋的茅房上厕所，他拽起裤子就往外跑。
“嗨。”他假装一点都不激动。
查梅靠在猪圈的栏杆上，看着小猪拱来拱去。
“猪为什么总也吃不饱的样子？”
张伟回答不上来。真羞愧。
“为什么你每次都给它们定量的饲料，而不让它们多吃一些呢？不是吃得越多越长肉吗？”
这个问题张伟知道，他响亮地说：“猪吃多了容易拉稀，拉稀一次要掉几斤肉，还要吃药打针！”
前一波小猪已经十几斤了，母猪的奶已经不够喝了。张伟问她能不能跟她爸说说，把三轮车借他用一下，他想到集市上买两只羊，用羊奶喂猪。
查梅一甩马尾巴就跑回去，过了一会儿，隔着墙喊：“张伟——我爸问你会骑吗？”
“会！”
“那就来骑！”
张伟跑过来，查梅已经在三轮后面坐好了。她妈在房间里喊：“下来下来！像什么样子！”
查梅说：“我去买羊！”
“下来——裙子弄脏了——”她妈不耐烦。
“又不要你洗！”
查梅给张伟使了个眼色，张伟骑上柴油三轮就往外冲，查梅在后面咯咯地笑。
风声很大，三轮“突突突”高昂地前进着。张伟问她：“你怎么那么跟你妈说话。”
“我妈每天就只会管我，好烦啊。”
“她想管你爸又管不住。”
查梅沉默了。
“你呢？你家住哪儿？你爸妈吵架不？”
“我是我爸妈捡的。”
“……那，他们对你好吗？”
“还行。”
张伟嘴上这么回答，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如果父母对他特别好，不会让他上职校，当时他的成绩是可以进重点高中的。他情商智商可都不低。
在集市上，张伟和查梅要挑羊。查梅喜欢漂亮的，不秃毛的。张伟说：“不能看长相，得……那个地方……特别涨……”
查梅反应过来，在背后狠狠捅了张伟一拳。
一阵锥心的甜。
两人买了羊回去，张伟找了个废弃的汽车轮胎，竖起来用钢锯锯成两半，这样轮胎放在地上就成了一圈槽。他教查梅挤羊奶，把奶挤到铁桶里，往槽里倒。小猪立刻围成一圈，抢着喝羊奶。
查梅裙子糊得黑一块白一块儿，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一头小猪用劲过猛，加上太挤，它一头栽进槽里，溅得查梅满脸羊奶。
查梅哈哈大笑着去擦，与此同时，张伟也扑上去帮她擦。两人都停下来，尴尬了一下。
她真白，眉目清秀，耳朵后面毛绒绒的发根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张伟心里忽然痛起来，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走了。她是属于大城市的。
有些美好，他真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品尝过。
4，
他们之间发生了一点变化。查梅来的时候，步子慢了，话也少了。有次很晚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他，她头偏一偏，用脚尖在地上踢出一个小坑。
张伟说：“你妈要是不让你来，你就别来了。”
“我妈管不了我。”
当时有母猪开始发情，张伟正在挨个检查。
“你在干嘛？”查梅问。
“要是母猪不吃不喝，目光呆滞……用手这样摁住它的腰，它一动也不动，就说明发情了，需要交配。”
“你……”查梅的脸红到脖子。
“我怎么了？！”张伟有点生气，其实他是气他自己。
“你就不能不把那个词说出来吗？！”
张伟检查完，把猪归了圈，觉得胸口的闷气还没出完。他一把拽住查梅的手往山上跑，查梅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也不问。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一棵老柳树下，张伟坐下来，他的手一带，查梅扑到他身上。
他想亲她，疯了一样想亲她，他不敢。
两人急促的呼吸都扑在对方脸上。炽热的，迫切的，像台风卷起的海的裙边。
张伟狠了狠心，闭上眼睛，把自己从她身下挪开。
张伟坐起来，心跳从耳鼓里慢慢退回胸膛，他抱着头，哭了。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哭过，养母打他他不哭，兄弟欺负他他不哭，还有一次别人说他亲妈找来了，他跑去看，是个傻子，还缺了一条胳膊，村里的小孩都朝她丢石头，他远远地看着，也没有哭。
他以前是一个像牛一样心无旁骛的人，沉默地，缓慢地，竭尽全力地做主人吩咐的事。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查梅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张伟打断她：“梅姐，你看，云。”
云流动得很快，在月光里呈现出瑰丽的深紫色。
“你说我们能一辈子记住这样的云吗？”他问她。
查梅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看他。她忽然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说：“这样你记得更清楚。”
张伟还没反应过来，查梅就跑了，像月光下的羚羊。
5，
查梅回了省城。听沙厂老板说，她所在的单位很气派，有四千人，食堂比篮球场还大，每个人脖子上都挂一个牌牌，像香港电影里的警员。
后来张伟在猪厂买了台电视，看到穿警服的小姑娘就觉得有查梅的影子。
再后来沙厂经营不下去，铲车卖了，只用一个夏天，院子里的荒草就长了半人高。半夜再也听不到夫妻俩吵架，只有蛐蛐的声音，远的，近的，世界寂寥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两年后城市整改，政府要把所有的养殖户都集中在这一块儿。有个养殖户要出高价租赁这家猪场，他是用大卡车从城里饭店拉泔水喂猪，几乎没有什么成本。张伟这种小打小闹的人负担不起，他卷起铺盖，结束了养殖生涯。
张伟到省城打工，先是在汽配城干活，后来租了间铺子卖汽配。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一看也白白净净的，就应下了。新婚之夜，他亲她的嘴，解开她的衣服，摸索着做了爱，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连那天晚上他和查梅躺在草地上十分之一的激动都比不上。
因为心里有人，他觉得愧对妻子，就拼命挣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她。
在生活已经挺美满的一个傍晚，张伟正在店里干活，来了一对男女，说车坏在门口。张伟一抬头，整个人结了冰一样动弹不得。女的是查梅。
查梅大概在半分钟之后认出他来。她的瞳孔先是涣散，而后像猫一样警觉起来，他能感觉到她全身的汗毛乍寒，每一根都在警告他，不要做出任何反应。
张伟愣愣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男士。衣着光鲜，像是有钱人。他懂了。他跟着他们到男人的车跟前去，是豪车。一点小问题，张伟一会儿就给解决了。
男人问他多少钱。张伟低着头擦手上的机油：“不要钱。”
“谢了啊。”男人说话带着大城市长大的男人的那种油腔滑调。
查梅站在他店门口，张伟的老婆抱着小儿子坐在那儿，查梅一眼都没有看他们。他多么想过去对她说，多年不见，你还好吗，你看这是我儿子。
那是他视为珍宝的东西，哪怕她伸手来逗一逗，表现出一点点欢喜或者好奇，他都会感动不已。可是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始终保持着她的警惕。
为什么呢。张伟不明白。他进店的时候在玻璃橱柜里看了一眼自己，他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差别太大了。
他穿着深蓝色工作服，全身都是油，头发蓬乱。她要怎么跟她的男人解释，她认识这样一个人？或许她有她的艰辛，为了攀上城里的有钱人，也要假装一下白富美，假装出身高贵。她衣着搭配得井井有条，妆容一丝不苟，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叫出“还记得我们一起养猪的日子吗”这样的话。又或许她现在真的很有钱，害怕他沾上她。发达的人在城市里都过得心惊胆战，首先学会的是隔离和自我保护，因为总会有八杆子打不着的旧人来巴结，目的永远只是——用来吹牛和借钱。
离开了世外桃源，所有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每个人都努力寻找着和自己身份地位最相配的东西。她并没有错。张伟把手擦了又擦，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那些瞬间真情，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未说出的话，那个克制的吻，在他心脏的涨痛中，被掩埋。
黄昏来了，店子要打烊。张伟站在柜台里面盘完帐出来，一抬头，城市的雾霾这样大，天空早已看不到夜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