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群雕
手的群雕
黎荔
一个青春期苍白清瘦的少女,半夜第一次来月经,她突然惊醒坐在床沿,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双手拘谨的交叉着护在前方,像是要保护自己似地两腿紧闭。莫名其妙的不安突然袭击着少女,那不是对月经初潮本身的恐惧,而是对今后要开始迈入的人生感到不安。一缕光线照在她身上,在她身后的墙上留下一个模糊而晃动的巨大阴影。
厨房寂寂,一个女人若有所思地剥着豆子,她有一双纤细温柔的手。倚门默默翘首了很久,她折返到厨房,在盆内放入一个鸡蛋,用凉水和一个光滑的面团。然后,擀成光滑的一张大面片,一层又一层折叠,纵刀切成粗细均匀等份。再横刀切成小方丁,然后用大拇指一搓一个小麻食,快速地一个个搓去,行云流水一般。怕粘在一起,轻轻撒上一层面粉,她灵巧的手指如蜻蜓点水,飞快搓出了满满一案板的麻食,大小均匀,鼓立微翘,等待着下锅。可是,她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一个社交场合上的礼仪性握手,他突然在轻轻的一握中,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单就握手时的触觉而论,大概愉快的时候也不多。春笋般的纤纤玉指,世上本来少有,更难得一握。他心里惊呼,与那个女子相比,平常握的全成了些冬笋或笋干之类,虽然上面也常有蔻丹的点缀。为什么世间会有如此令人心仪的玉手呢?像柔嫩的白茅,像削出的葱根,那双手,不论是弹琴,还是采莲,还是削上一只红苹果,都会让人感觉到心尖尖上有一只小蚂蚁在慢慢地蠕动。人世间有百媚千红,诱惑种种,这一种,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绕指柔情。
用双手和土地相搏的乡村母亲,每日种花种菜,喂鸡养羊,织布做鞋,家中许多日常用品,如肥皂、蜡烛、灯油等,都是自己亲自动手制作的。从青春到白首,她的双手都永远在忙着些什么。为了获得想要的东西,要一直都勤奋地劳作。仅仅只是活着,就值得感谢了不是吗?夜里还要在灯下,一针一线为孩子们做虎头鞋,一只鞋底绣上十粒黑籽,另一只鞋底绣有九粒黑籽,喻意“十子九成”——希望10个孩子当中有9个能够活下来,还有1个主动送给阎王爷作为妥协吧!底层的社会,艰难的生存,这是乡村母亲质朴的愿望,她用瘦骨嶙峋的双手,骨节粗大、结满厚茧的双手,在小小的鞋子上,表达着生的呼喊,无奈又卑微。
那么多的手,千姿百态、或大或小、或粗或细的手,有的手灵动敏感,有的手僵硬干涸。有的手在忙碌,有的手在散漫。有的手拿起筷子,有的手涮洗盘子。有的手在整个白天都找不到生活的目标,有的手在漫漫长夜握紧鼠标、滑动手机屏幕。有的手不太好看,手指又粗又短,皮肤也黑糙,但就是这样一双像经常劳作人的手,却画出了无数美轮美奂的作品。有的手拿惯了刀剑兵刃曾经杀戮染血无数,却有一天执起笔墨纸砚,为伊人写一首小诗,笔迹苍劲,情意细致悠长,似水温柔倾泻在纸面上。
我们每一天醒来,举起双手,十指交叉用力,骨节咔嚓作响,这是双手施展的快感,也是我们存在的感觉。至于每一个晚上的手,也许与另一个人手指紧握,在爱抚中感觉对方的存在与体温,感受着相牵相触中情感的饱满,也许只是左手陪伴着右手,这双手还能陪伴多久?时光摧残时光,为什么双手依然空空?此时此际,谁在一边发问一边昏昏入睡?真希望有一双手,能无限温柔地握住所有的坠落,抱住所有人那些手足无措的情绪。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这只手
也在坠落。瞧:所有人全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里尔克《秋》,杨武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