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越柠 | 被扼住咽喉的时刻越来越少

　　牡丹亭

　　在钝住的冬，看姹紫嫣红的亭

　　看游园的惊梦，重彩的生旦净末

　　大风，枯枝也生出情义，把春色抛上墙头，卷住随风的蒲草

　　牡丹跌入湖水，像洇染的墨，一圈一圈罗纹

　　由始自终，一场衍生的梦

　　关于她的，林林总总，缩小成一个庭院

　　见方，见青砖，朱门

　　又在沸腾处，一一收入镜中

　　浑江上的日落

　　像一匹瘦马，咆哮着追赶日落

　　像这些年挣扎着送出的，黄的小麦，玉米，浑浊的离乡之人

　　像泥土与沙石的瓦解，像不能以蜷缩对抗的干涸

　　我们听到和看到的流逝是一样的，夕阳也是一样的红

　　我们不能进入潮汐的反复，不能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打开

　　晾晒

　　搬出花和小叶子，长虫的草席

　　搬出泛黄的书籍，洇湿的纸

　　搬出一身霉味，困顿多日的潮气

　　在阳光下晾晒，示予路人

　　他们看见颜色未见斑点，看见腐败未见旧日子的青葱

　　他们看见我，在太阳落山之前掏空了口袋

　　没掏出一颗湿哒哒的心

　　好时光

　　在某处捡起酒杯的形状，粉红色花蕾

　　其间流过的光，溪水

　　俱已沸腾

　　用光洁石子铺成的路，走着走着就到尽头

　　走进各自庭院，开碗大的花

　　安好，谁在天空经过

　　老宅子仍在，牡丹玉兰的木刻仍在

　　一口一口吞下莫须有的寂静和喧嚣

　　尘埃仍在

　　扬之水

　　多年来，不能带走荆条和蒲柳的水

　　不可沸腾，不可诉说也不可抵达

　　寂寂空流的水

　　江南无名而卑微的水。穿着青衫白衣出来

　　溅一身泥污的水

　　经榆木和杨木，倒影婆娑的水

　　将沙砾与卵石放低，泛微小涟漪的水

　　我们正试图和放弃，剖开这水

　　丛林

　　那些年的木头和马尾在这生根，不再发芽

　　不再用碧绿的叶子证明活着，不再沮丧

　　它们并列于某些勾兑而成的钢筋铁骨

　　混迹于城市，在日光下流汗

　　月光下越来越沁凉

　　最后成为倒塌与重建的部分

　　经过很多次辗转，把每一处骨节磨得平滑

　　清秋

　　你说清秋是个好名字，月有半弯的冷

　　你说风凉露重，不可再穿短袖的衫

　　你说别后须珍重，码头不必久站，拎黑皮箱之人不再复还

　　这是1931，过白露，秋分未至

　　梧桐恍惚间落下大半，与此际相似

　　你站在斑马线，未能逾越半步，看我渐行渐远 

　　五斗米

　　与元亮饮酒，说起东篱的菊花

　　说起它出尘，垂直的杆茎

　　也说起飞鸟，它们本没有腰

　　无所谓对折，匍匐

　　是一种肆意的状态，没有一双手掐住喉咙

　　“如此，才是自然。”

　　元亮隔着一堵灰墙，仍遥遥望见了南山

　　我在这对白中微醺，流涔涔的冷汗

　　想起日复一日的卑躬，膝盖便软了下来

　　华容道

　　云长退后一步，操与众将上前

　　老弱残兵搀扶着踏过泥泞，便这样去了

　　——多年来我们沉醉其中，读它坚硬而柔软的部分

　　读它虚空的内核，在虚无的大雨里浇筑一个伪的云长

　　善的云长

　　我们想见到的云长

　　从未将它放在炭火上烘烤

　　从未提刀相向，剖出残忍的另一面：

　　“陷泥中，死者甚众”

　　*注：引号中引自《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 

　　去不到的青海湖

　　晚霞一点一点铺陈暮色，镜头奉上

　　与肉身匹配的，浑浊的江水

　　我们去不到青海湖，那一种湛蓝

　　对你我无用

　　那种透明和澄净对你我无用，湖边的白牦牛无用

　　一块块垒起的玛尼堆无用，偶尔停留的鸥鸟无用

　　水中全身裸露，牺牲所有鳞片的坦诚的湟鱼无用

　　日头落在湖心，渲染出的圣洁和广阔也是无用

　　我唯独忘记，这大而无用对你的意义

　　令你像一只离群的斑头雁，一再寻找，一再回顾

　　古人的月上柳梢

　　秋天，仿古人穿衣，在层层叠叠的针脚里

　　抬头，明月不动声色

　　黄昏后的约定大约是不可指望了

　　平白升起的这样多的路灯，这样的白昼

　　丛林中又可见这样多的俯首和杀戮

　　经过护城河，想拉尾生上岸，他抬一抬水草纠缠的足

　　我们同时，不同时空地，叹了口气

　　在四明云顶，看雾

　　篝火散了，树林由嘹亮，回复安宁

　　我们在山顶看雾，看它爬上黄土，令绿油油的叶子浅白

　　你摘下的，红彤彤的苹果浅白

　　坐在陌生的木凳上，慢慢体会它的洇湿

　　每一根燃烧过的木头洇湿

　　它们刚刚拒绝了炭化，飞灰，转眼陷入风湿

　　这疼痛似有若无，漫长，不可拔除

　　你捧着你的脚后跟，我的痛觉被雾气永恒地隔开

　　只有花朵一如即往地盛开，明媚与不可描摹

　　我数过它潮湿，满载露水的花瓣

　　你越过它，镜头在山色中摇曳

　　我们站在彼此的相对论里，看世界倾倾欲坠

　　川既漾

　　时隔多日，在岸边打捞永不可得的剑柄

　　湖水微漾，栖居在湖水中的山路

　　有着山樱味道的印记，不可得

　　我们喝酒，谈起从前，随手捞起半颗残月

　　它曾旁若无人地明媚过，虔诚地，等待被这一刻刺穿

　　如今我们各自收起短剑的锋刃

　　各自，在水底的淤泥里挣扎

　　激起的涟漪或者浪花，因着无根的缘故

　　转瞬即逝 

　　搅动

　　搅动一杯水

　　搅动玄色杯子里的一杯水

　　搅动玄色杯子里，一杯虚空的水

　　搅动墨蓝天空下，落叶和落叶之间

　　大雨将至的寂寞中，被钉在地上的玄色杯子里

　　一杯虚空的，不是烈酒却割喉的水

　　喝下便忘记了发声，便勾起，云涌

　　你总是高高在上的瓦片，跌下的姿势

　　又这样低

　　夜入太湖

　　此刻我愿我被你看着，如同太湖

　　如同湖水泛起的，旖旎腰肢和涟漪

　　如同夜，在某一处幽深

　　打了个照亮

　　向外喷涌与滔滔不绝的，一定不是太湖

　　我取出杯子，隔着山与水

　　隔着人声，把虚弱与虚度

　　溺死在太湖。我始终等你迈出这一步

　　旧年的桂花又重新映入水中

　　路

　　“路总比我们以为的要长些”

　　现在是两个老人，轻而易举地长出白发

　　眼前的山路崎岖蜿蜒，同年轻时一样

　　大约因为伛偻，年复一年的蒲苇更高

　　更丰盛，它们从不拒绝成长

　　避开齿状的草叶和苍耳之后，层叠的群山和树林不是尽头

　　挥霍过的白云也不是，林间企图迷惑与阻碍的

　　雾气，在太阳升起之前消散了

　　我们缓慢而执着地向前走，像之前的几十年那样

　　山边的落叶樗

　　公路上，只有我们停下来

　　一同看这无用之木

　　其他的，浮云一样，掠过一座座山洞

　　掠过黑色，黄或绿，偶尔的红

　　多好，他们从不因肤色骤起纷争

　　也不因挤兑，占据，一点窥探和嫉妒

　　不因你的抚摸存了轻重差异而充满怒气

　　都是合理的，不管是山间洋溢的雾气还是

　　这两棵树，你企图模仿他们站立

　　我犹豫着，将手帕挂上枝头 

　　燕越柠

　　改一个名字，在小雪之前

　　落在羊毛大衣上的每一片雪，是新的雪

　　因此足够快乐起来

　　足够支撑辽阔燕云、越地山林，叫柠的植物

　　迈过严冬，在枯草与枯草之间

　　在将融未融的透明里，生根

　　然后做一个发芽与成长很慢的人 

　　咽喉

　　被扼住咽喉的时刻越来越少

　　你臂上开始有蛇的纹，蛇的凉

　　唯独缺了蛇的七寸

　　那些美好而感伤的故事不再打动你

　　残忍也不

　　你在草丛间婆娑，像一尾黏滑的鱼

　　愈是长大愈是捉摸不定

　　再后来，无用的部分退化了

　　没有谁能够勒住你

　　只是偶尔过江南，秋风起

　　颈间一点通透的寒

　　在场的理由

　　耶路撒冷的圆顶清真寺不听风雨

　　像先知，平白漏下来的

　　有损于白墙与瓦砾的，它不承接

　　也不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不想被冠之以名

　　它的前身是一块，偶尔听到真主启示的

　　石头，后世也必定是

　　不过是越磨越亮，在山呼海啸声中

　　闭上嘴巴，在沉默中咆哮

　　在睡前想起每一个匍匐的人，充满了悲悯

　　愿有一条宽阔而柔软的亚麻布

　　朽木

　　抱紧一根木头好像抱紧自己

　　听见，支离破碎散落的声音

　　你所坚信的，“千年不腐”

　　在急速转变的万物中哑口无言

　　不需要另一只啄木鸟了，流水和小虫都已经离开我

　　只有朽木，睁着一只无法瞑目的眼睛

　　燕越柠，女，80后。曾用笔名纠错。浙江黄岩人，获首届“恋恋西塘”诗歌大赛，民刊《中国江海诗歌》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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