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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非虚构 || 流水寸心无穷处

2022-03-13 12:56:06 作者:魏天真 来源:真无观 阅读:载入中…

天真非虚构 || 流水寸心无穷处

  像我的四爷这么一个卑微的村野老妪,一心指望活一百岁却未能如愿,在最后时刻吐露的还是对尘世的留恋,在此刻的我看来,她的存在也应该是一种圆满

  2018/03/14

  再次出现在脑海里的是四爷烟瘾超常烟龄超长的四爷四爷是我的小姨妈,也是母亲五姐妹中还在人世的最后一位又想到大概是我的姨妈们都嗜烟如命的缘故,我姆妈生前看到魏天无成天抽烟,也从不反感,只是为我稍感惋惜罢了我除了不抽烟,在其他方面也比魏天无的开销少了太多,她注意到每天早饭都是他吃牛肉面我吃热干面,正餐的时候呢他喜欢大鱼大肉而我满足于辣椒土豆当然她也注意到,他在书桌前总是云山雾罩并且他一坐就是半天,而我一写字就盘腿曲脚没个坐相连一根烟的工夫也坐不住想必她老人家以为如果我抽烟的话就一定能改掉陀螺屁股坐不稳的毛病,就能做出大学问来她曾有点不甘心地问我,你哪么不抽烟呢?她是她们五姐妹中唯一不抽烟的人,也是她们五姐妹中唯一没有读书识字的人我也问姆妈哪么不抽烟,因为我憨呀,不会抽呀!我妈如是说她不觉得抽烟于身体有害也是我的四爷十八岁就开始抽烟,而今已经八十八岁了大姨也是抽了一辈子的烟,二二年去世时享年八十四岁

  早些年我回公安,要孝敬给四爷烟抽,四爷总会用她的监利腔说,坡煞(白沙)滴奏是最好滴啰!我一直感到奇怪,四爷在公安生公安长,一辈子也没有去过监利,并且我外祖母自从嫁到公安就没有回过监利娘家,连新娘回门也没回,娘家来人接也没回,她的口音最后也公安化了的为什么我四爷会说一口纯正的监利话,而且只有她一个人操这种口音,我打算这一次回去采青一定去她家,问个究竟还有好多别的事也要问的

  我姆妈一直看不惯四爷抽烟,看不惯她烟瘾大,更看不惯她贪好烟她这个家就是被她抽穷的她俩经常见面,一见面就吵架,不可开交,大声武气越吵越来火,就各自掉头而去再见面,三句话不到又吵将起来,吵着吵着又跳起来掉头而去不管在哪里,不管多大年纪都是这样记得我二姐夫说过,看她俩那样子真像三脚猫这大概是他在宜昌看她俩吵架斗气的感觉

  我又想到在汉口时,刚刚搬了新房,姆妈来小住她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边说边走边比划,学我四爷抽烟的模样:捏着兰花指端在胸前,一走一扭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我姆妈那个样子,那么畅快那么开怀她说,当年她们在包谷田里薅草,旁边的人喊她,指给她看说,你快看呀,你妹妹回来哒然后我姆妈远远地看到四爷在田界上走了过来虽然两边都是齐腰深的包谷梗子,也看得见四爷的上半身在作风摆杨柳,一路走一路抽着烟她得不过呐,不晓得我在跟她不好意思哦我姆妈这么跟我说的时候笑得是真开心啊,大概是因为看我笑得欢吧每次听我姆妈讲她们的故事,我都听得出来,在我姆妈眼里,四爷这一辈子没有一件事情是做对了的,所以,她替她操了一辈子的冤枉心,一辈子为她干着急可人家自己过得蛮好的,儿孙满堂,吃得好睡得香我这是为的哪一起哦!常听姆妈这么感叹

  一下午思绪漫漶,想着想着就到了做晚饭的时候我拿起手机,看看微信,看到外甥女发来的消息,说:四姨婆去世了,你知道不?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而后自以为是地掐指一算,以为她应该是在霍金前后走的于是又遐想起来,认定我姆妈是可以独自升天的人,而四爷,我那热情又暴躁,朴实又虚荣,贪图享乐又吃尽苦头的四爷,必须有霍金先生引领襄助才能升天!

  四爷走了,姆妈她们五姊妹都不在了,此时此刻我真切地感到,世界果真只剩下时间的简史及其续集了但我很想很想写下她们的简史,她们的续集,应该是来日方长吧

  2018/03/15

  在表哥刘本银家的堂屋东边的耳房里,是一群只能经由人世间的大悲伤才聚集一堂的人,一大群表亲最大的一位表嫂七十七岁,最大的表姐七十三岁虽然现在经常能看到一个或一群女子相隔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不同的照片,也会感慨岁月的沧桑,但你只有真的面对一个能一眼认出但又似乎从未见过的面容身形时,才会具体地感觉到时间的刀刃正蚀刻你的脏腑的痛楚,你会不由自主地把记忆中的那幅人影叠放在此刻正在和你说话的容颜中,根本不会去设想对方是不是跟你一样,波澜不惊的神色之下是烈度相似的内心震憾在她们眼中,我不也称得上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吗?

  我和玉树十点半到达位于县城边上大圣村的本银表哥家,四爷最后的时光自然是在这里度过的,也自然要由身为长子的他来发送叩拜灵位又彼此寒暄过后,我们在四爷的灵柩周围落座四爷的两个女儿本英和本真又扶棺哀哭了一阵,这两天两夜,她们一定是隔一会就这么哭一场,已经哭得脸上浮肿眼泡发青了她们刚一开哭,我和妹妹就远远地走开,仿佛那哭声是要戳破我们心口疮疤的一把小钝刀但慢慢地我们就不受影响了,就坐在棺材边上,漠然地看着她们哭或不哭,她们不哭的时候也很漠然所有的表姐妹们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或者歪在椅子上打瞌睡,有时候大家也投入而密切地聊个没完

  我感到十分疲惫,下午五点四十下课,然后乘地铁,赶火车,坐巴士,在火车上吃晚餐,加上前一晚上没有睡好,脑袋和肚子都难受转钟时分丧蓬里摆了四桌宵夜的宴席,经不住喷香醇厚的家乡美味的诱惑,吃完之后饱胀不已,只好以看手机听有声书捱时间听的还是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已经读过一遍也听过一遍了,一听再听也还是很喜欢不过这时我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头,当初听到苏东坡的临终情形和告别人世时的话语时,我竟然忍不住掩面嚎啕,可是现在四爷就在棺材里,表姐妹在举哀,我却无动于衷,真是要不得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是我把四爷只当做别人的妈妈,而把东坡先生当成了我自己的同类怪只怪林语堂的把这本书写得太好了,也把苏东坡这个人写得太好了

  四点半钟,本英和本真又扶棺哭了起来我们又退到耳房里去了义方表妹说,我是不会哭的,不过她们一哭就引得我也掉眼泪义方是我们最小的表妹,也有四十四了她的妈妈是我们最小的姨妈,一九七四年就去世了,在义方半岁她自己三十八岁那一年这位姨妈是我外祖父的遗腹子,他去世半年后才出生的,他也是在三十八岁时不幸意外死去我们这个姨妈叫陈绍英(小字望儿),并不与我姆妈和其他姨妈同姓这又是一个期待陈述的故事

  义方没有关于她妈妈的记忆,但她手机里保存着一张她妈妈的照片,是她从一张合影中抠出来的由于她妈妈是在合影的正中,两边都有人,所以义方把她妈妈从那唯一的照片上抠下来时,两个肩膀都被削掉了一半她把她妈妈的照片发给我们,并给我们解释为什么她妈妈的衬衣肩膀看起来很不自然,那是P上去的

  我们在耳房里说话,本英和本真在哀哭虽然竭力不受影响,但大家的脸色明显地戚然凄然起来,我不在乎毕竟她只是四爷,不是亲妈毕竟之前我们每次看到的她都是中气十足信心满满的,而现在看到的她也是安卧在棺材里所以我用四爷生前那种粗声大气的嗓门说:我才不哭呢,我好高兴的,因为姆妈在那边又多了一个伴,又有人陪她吵架了!

  话音刚落,屋里的电灯灭了,屋子里声音也一下子全没了但寂静的黑暗最多只持续两三秒钟灯亮的时候,我正捂着嘴发呆,只听得祖芬表姐说道,好!这是四爷在打你的嘴巴随即玉树说,是她背部不小心碰到了开关于是大家又哈哈笑起来,不过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我向大姐打听四爷去世前的情况因为她们在月初来看过她,我们也约好了采青的时候一起去探望的当时并没有什么异样,没想到不过半月,竟然去世了

  四爷一直在她那家徒四壁的世界里有滋有味地活着她的心愿就是活到一百岁她说再过两年就到九十了,每个月养老钱就可以多领十几块了特别令她骄傲的是,不久以前,她也办好了新农合,以后打针吃药都可以报销了,再不花别个的钱了!每次跟大姐通电话,四爷都会强调说花花世界还没看够!就在三八前后,四爷感到身体不适,被送进了县医院住了几天,再一检查,医生说几乎说有的脏器都开始衰竭了,并建议,如果是在殡仪馆办后事的话就继续住在医院里,如果是在家里发送的话,最好马上出院四爷就被接回了本银表哥的家调养了几天,竟然又能坐起来,又有力气说话了,但一条小腿失去了知觉于是她对儿子媳妇说还想去医院,只要把我这条腿一整好,我就能到处跑了她说再后来,她又把儿子媳妇和本英本真都喊到跟前,给他们念了一长串死去的亲人的名字,弄得他们惊诧万分,惶恐不已她郑重交待他们,要记下这些名字,等她落气,烧落气纸钱的时候,要给所有这些人都烧上一份再之后,她又要求给天桂打电话,叫她来一趟天桂就是大姐大姐回复她说如果明天不来的话后天一定来果然,明天姐夫要用车,她自己也有事等到后天,后天就是三月十四号了,她来了也就只能守灵了

  我问大姐,四爷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专门跟她说她说不是,不过是想再见一下我还是非常遗憾地对她说,你要是及时赶了来,不是还可以托四爷给姆妈搭个口信吗?她一笑了之我看他们都对我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不信鬼神和来世的家伙,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一张口就鬼话连篇我自己也不明白

  本银哥哥的妻子,也就是我们的表嫂,叫春华春华是我亲嫂子的亲堂侄女儿这在讲礼性的老家不能不说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有时还蛮尴尬的幸亏我们都是豪放派的人,或者说在某些时候可以做出豪放派姿态的人,大家都手一挥嘴一撇,自我解嘲也相互解嘲道,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各称各的亲家们偶尔碰到一起,嘻嘻哈哈哼哼哈兮倒也不妨事总的说来,我们是从未屈尊叫过她一声嫂嫂,她也从未屈尊喊过我们一声阿姨,但也不方便叫妹妹的日子就这么过了由于我们很少碰面,所以也没有多少尴尬或不尴不尬的时候此刻只见我们这位侄女表嫂,黑着眼圈,焦红脸膛,瘦瘦小小的,里外奔忙着由于连日操劳,已然憔悴了许多,却还强打着精神在支撑,照顾得也周全她一定要领我和妹妹到隔壁人家去躺一会儿我们也就醒着躺了两个小时,凌晨四点不到又回到灵堂里来了

  2018/03/16

  前天,十四号,彻夜不眠昨天又是通宵今天早晨,在殡仪馆直等到四爷的骨灰出来,等不及送她上山,我就返程了

  也许就因为从来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也不是一个能担待的人,我才把自己心里手头的区区事务看得这么重:一直想着邮箱里有五六篇论文没有披阅,有三四个妹子要约谈,有下星期的讲义还要重整等等,甚至还想着应该尽量赶上下午两点半开始的其实我参不参加都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会议!如果等到把四爷送回她在沿江村的老家,那一套老礼数老排场演下来,我的火车就不赶趟了!既然我在哪里都无足轻重,那还是把眼下的饭碗捧住要紧,毕竟,按照四爷这种活法,我还有几十年要混呢于是我和玉树一起搭大姐夫的顺风车回到荆州,他也因事要在中午之前赶回宜昌一到玉树的屋里我就倒头睡了一个多钟头吃完午饭返汉

  此刻已经是十七日的凌晨两点半了,我还是毫无睡意,歪在床头在手机里敲出这些字来忍不住又在心里盘算,清点着还有几位父辈的至亲仍在世上勾留,也许只有她们才会让我经历几次这样清醒又浑噩的长夜也就是说,除非为了守灵,为了在她们弃世登仙的时刻,些微偿还一点良心债,了结一点未了缘,再无任何事情足以令我不眠不休了

  正在失魂落魄,忽听得一声嘹亮而凄怆的吆喝,就有八大金刚抬着棺材迅猛地呼啸着从堂屋冲下台阶,冲到稻场里,转了九十度,旋即稳稳地停下而后开始了出殡仪式只听得一番念诵吹打,烟雾弥漫,寒风瑟瑟,双膝跪地双手撑地俯首帖耳的我根本听不清楚道观先生和都管先生唱的念的是什么,听得懂的就是孝男孝女磕头起驾升棺等口令我们起来,转身,往前走再回头打量时,我看见本银表哥的小儿子抱着四爷的遗像走在灵柩前面正中,本银和本才兄弟两个走在他后面,再后面就是八大金刚抬着的灵柩殡仪馆的灵车和送葬的车队停在乡村公路路口,从本银表兄家到乡村公路这一段路,要慢慢走过三十来户人家的一条街孝子们按照号令一次次回头跪下叩头,又一次次转身前行总有一些走得快的,快得完全听不见也根本不理会灵柩边上的司仪的口令,径直走到两个压阵的也是开路的,丈把高的硕大无比的花圈前面去了,所以都管先生每次都要跑前跑后地吆喝这支在黎明的雾霭和寒气中行走的队伍里,只有他一个人满头大汗热气腾腾

  在跪拜的时候,在缓缓行进的时候,孝子们披戴的孝幅在两个巨型花圈下面,很像一叶叶鼓噪的小帆这些齐整的船帆配合着一家家邻居燃放的陪送亡灵的起身炮,很是肃穆但越到后来,大家越没有耐心,步子跪姿都潦草起来,还有很多人不断地推搡笑闹,于是这个启航远行的船队很快威仪尽失,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杂耍班子那些脱离队伍兀自远去的孝幅们也不再像整齐的帆,倒像被搅扰的海面的浪花,零零星星地翻腾渐渐地我也看明白了,出殡仪式及步行的这一段不到三百米的路程,花了将近两个小时,主要内容是让承办丧仪者尽可能多地从孝子们的口袋里掏出钱来因为孝子们给钱不爽快,所以要一次次返身跪拜,给一波钱就升一波官,行一段路但如果有孝子觉得冻得受不了,想麻利点给钱,干脆一次给足以便尽早到车里去,也不行的,那未免太无趣,而且谁也不晓得给多少才算给足了终于来到公路口,行了最后一次叩头大礼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广阔的田野上,风吹动着已经盛开的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翠黄的波浪一排排往远处起伏绵延我仿佛看见海上真正的波浪,看见波浪在往我看不见的彼岸奔跑,仿佛波浪们都想摆脱它们生而为水的命运

  孝子们各自上了早已候着的车这一路是灵车在最前面,十分钟就到了殡仪馆

  在等四爷骨灰出炉的时刻,我无所用心地划拉着手机,看到微信圈里好多人在转同一个帖子,就是把霍金和杨振宁先生比来比去的那个帖子我不想细究也姑且看看,看得出这也是一剂爱国帖突然想到,如果说杨老先生比霍金更伟大,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杨先生的身体更强健如果霍金先生有个正常人的身体,如果他也像杨先生这么强健,如果他的身体那么强健,还能做到像他身体残疾后那样专注于他的大脑的工作,那么霍金先生的成就很可能大到人类无法想象也许因为身体的缘故,霍金的成就不到他所能取得的十之一二,也许他天赋潜能还没有发挥出万分之一但也可以说,由于他身体的缘故,他才取得了这么伟大的成就,因为他的身体不能动了,才去动脑子;或许就是为了激发他的才智和创造欲望,造化才弄残了他的身体,所以人类要感谢弄坏他身体的造化我相信一定有无数的普通人也先天配备了霍金先生的才具,但他们正常而健康的肌体也为无数正常而健康的欲求所役使,于是他们的精力和智力都被分散了,不能也不必成为霍金这不是上苍在搞平衡,实在是因为芸芸众生的不善见慧根,不善致良知,不善用良能,总是无事生非而逞口舌之快我想说,杨振宁作为专注于他的事业并取得伟大成就的天才,一个健康长寿而又积极的人,一个无视积习旧俗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者,当然是人类的荣耀!同样的,像我的四爷这么一个卑微的村野老妪,一心指望活一百岁却未能如愿,在最后时刻吐露的还是对尘世的留恋,在此刻的我看来,她的存在也应该是一种圆满她安详地交还给大自然的最后一缕气息,也算得上媲美霍金先生头上光环的至善

  祝福吧,人们!为天上的地上的人们,为即将老去的自己

  2018年3月1420日

  武昌素俗公寓

  图片来自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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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无观:与他者比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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