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母亲接到上海
01
上周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头晕得厉害，去医院挂水了我在电话里嘱咐父亲要多加注意母亲体弱多病三十多年，从我记事起，她就吃着各种瓶瓶罐罐的药水药片药丸，常打趣说她吃的药几辆货车都拉不完哟！她走在外面被冷风一吹，或是洗个澡洗个头，立马就会感冒发烧这回母亲去挂水，我们也没当回事，想着很快就会好
直到第三天凌晨，母亲说她躺在床上不能呼吸，感觉像是从高处坠下来，眼前发黑，四肢无力，下了床也走不了路电话里她支支吾吾的，还睡在打工的食堂宿舍里我在手机那头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就跟去年父亲遭遇车祸，躺在镇上马路边等待救护车一样我除了干着急，没有办法姐姐打了电话，让住在附近的小舅夜里带母亲去了医院
第二天我去公司交完资料，中午打了辆顺风车从上海回老家我想的是一定要把母亲带到上海这边的医院做检查没有堵车，在路上走了8个小时期间我不停地跟母亲沟通医院那边的状况，她一会儿说我都好了你不要回来了，一会儿又说还是有点晕后来她说话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开始语无伦次
父亲那时已经到了市医院，在边上陪她做检查我在车上不断跟他们沟通着，等待着体检报告抽了血做了脑部CT，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医生开了一些药让她回来吃想让父亲把报告发给我看一下，不过他们都不会用智能手机
02
我到市医院已经是晚上十点，父母亲已经回到了家，那时母亲说她的状态已经好多了没有了回家的公交车，打车也没司机愿意去30公里的乡下当晚我在市区找了家宾馆住下，跟母亲约好，第二天去母亲打工的食堂，把工作辞掉
母亲六十多岁，还是闲不住，到处找活干去年秋天瞒着我们到市里一所高中食堂工作，负责300多人的三餐每天早上她四点多起床准备食材要洗上百斤的菜，提前切好给厨师炒还要去收拾碗筷，一个大碗有四五斤重，她一次端十个到水池边洗干净洗完了还要去拖地，打扫食堂的卫生下午休息时她要到楼下食堂包饺子和包子晚上八点，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她才能躺到床上一天干14小时，一个月能休息4天，工资2200元食堂的领班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母亲常说:忙的哦，手上的活儿没忙完，领班又给新的活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在流汗，一天要换两次衣服
早上我在学校门口等到母亲，她晃悠悠地走过来，脸色看起来很差，没什么精神我过去扶着她，跟她一起去宿舍收拾行李母亲的东西不多，两床被子一包衣服和洗脸刷牙的盆和杯子收拾好后，我陪她去交钥匙食堂已经开始忙活了，母亲跟同事们寒暄了一会儿，一一告别
把钥匙给领班时，领班忙前忙后，走来走去，没怎么跟我们说话年前我二姐送了一套化妆品给领班，当时的她倒是很客气，现在的态度判若两人，过于冷淡，她说话时都不怎么看我们我有一种她不想生病的母亲留在那里的感觉对于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老年人，没有人愿意她多留一会儿
母亲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默，偶尔她说：唉，辞了这份工作，我去哪里找啊？上海啊，跟我一起回上海，我那边有很多活干的是吗，你不要骗我哦！没有，真的，我小区边上很多工作适合你，你只要跟我回上海就行了好，我去
03
到家后母亲休息了会儿，等到她状态好了点，说要去寺庙里烧香，那天是农历十五母亲说：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上香了母亲这大半辈子只对两件事着迷，一是赚钱，二就是烧香拜佛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终日跟父亲吵架，身体被病痛折磨没有归家的丈夫，没有可以倾诉的朋友，只有孤立她的村人，和跟她要吃要喝的孩子她没有出路，也没有希望她把希望寄托在了佛祖身上佛祖叫她顺从，她就认命了
我家正厅始终摆着一个佛台，只要她在家，每天的香火不断只要她有空，每月初一十五，哪个菩萨的生日，她都要去寺庙敬香寺庙里的师父送了许多经书给母亲，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佛台上，母亲不识字，常让我们念给她听她像听懂也没听懂，只是很开心我是从来都没读懂过
这个寺庙我以前去过母亲在寺庙门口请了香火她来的次数多了，跟店家也熟络起来，店家总会给她打折母亲把钱给了店主，并嘱咐他：不要把这些香火钱去买肉啊，这些钱是为了渡众生的眼前这个五十来岁的店主尴尬地点了点头，说：肯定不会的
我们走进了寺庙每年我至少要陪母亲去寺庙一两次，把每个殿的菩萨拜一遍，挨个敬香磕头再放点零钱进功德箱母亲嘴里说着一个个愿望，要神仙保佑的事情太多了这次她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后来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哭啊？母亲说：你爸说我最多还能活三年他瞎说八道的，这辈子只有胡说这点本事了，别信他的你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啊真的啊？真的！
敬完香后，母亲去找寺庙里的师父，让师父写一份我爷爷奶奶的牌位，就是在两张纸上写了已逝的爷爷奶奶的名字，说是等十九那天挂在寺里什么地方这样，爷爷奶奶就能收到母亲的愿望了师父写完跟母亲要了两百块钱
母亲对我说，她的愿望是：希望爷爷奶奶能让父亲少骂她
点香
师父们讲课去
母亲也有一套这样的衣服
只是她好多年不穿了
香火旺
04
夜里跟母亲在一个房间睡觉，她睡床上，我睡沙发上睡了一会儿我就醒来看看她她不能平躺着睡，不然呼吸不顺畅，只能左右侧着到早上，她的头又开始晕起来，不受控制地摇晃着脑袋，走路都要扶着墙父亲要带母亲去镇上挂水，我坚决反对因为我爷爷奶奶就是在那里挂水挂死了我觉得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跟父亲商量，还是早点带母亲到上海
母亲坚持爬起来收拾衣服，去后院里拔青菜，要带到上海来上海的青头都很贵的，家里的没上化肥，好吃的父亲这时也找出了家里吃不完的豆子咸菜香肠和咸鱼，装了满满一口袋
村子有人死了，奔丧的喇叭声响彻整个村落，吹的人心里难受我第一次感受到母亲对于死亡的恐惧村子里那几天死了三个人，都是六七十岁得了癌症父亲把消息告诉母亲时，她吃惊的表情下流露着恐慌
葬礼上，给逝者送饭
马上清明节了，母亲想准备冥币，叠好纸放家里，她才能安心去上海每年清明节，母亲都会到集市上买要烧的纸，金黄色厚厚的一沓，叠成金元宝让父亲拿到坟上烧我跟着母亲，一起叠了几筐她给父亲交代了一些事情，又说了很多话
母亲说想去地里看看，下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种了一辈子地，只有她这辈人，才知道土地到底有多重要
再过3个月，麦子就熟了
油菜花也开了
像是小蜜蜂
我约的顺风车来家里接我们时，母亲又跟父亲吵了一架，具体为什么吵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父亲嫌弃母亲动作太慢了？父亲母亲似乎从来没有温柔地说过话不过这样说也不公平，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也有温柔的时刻只不过我们都不喜欢他去年发生了车祸，在医院重新接上了手指，不出三个月，他又开始抽烟喝酒吃辣了他总是在早晨用力地咳嗽一次，然后响亮地吐出一口黄痰，再重复他新的也是旧的一天
他把我们送上车后站在一旁车开走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站在原地看我们一眼反正我没有回头看他
05
车子进入上海市区，赶上了晚高峰，我们从嘉定到浦东，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母亲看着外面林立的高楼，一直惊叹等到了我住的地方，已经晚上八点了母亲问我这房租多少钱一个月，我说四千多，她突然就急了，很心疼，说：哎哟，明天开始我去打工吧，你说带我来找工作的，我才来的我连哄带骗，说服她第二天跟我去医院做检查
早上带她去了上海最好的一家神经内科挂号因为聚集了全国各地的病人，这家医院的普通门诊号都预约不到我花了260块钱，从黄牛那里搞来了一个普通号早上六点多起床去医院，一直排到了九点才看到医生医生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医院人非常多，在候诊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找了个位子让母亲坐下休息，她就一直抱着我的包，在座位上睡觉
一个诊室有3个医生出诊，被隔板分开嘈杂的环境下，医生说可能是耳朵的问题引起的眩晕，应该去五官科医院看耳朵他还建议母亲做一个脑部核磁共振排除脑部问题，又开了90多块钱的药预约好的脑部核磁共振，被安排在20天后才能做检查
我们在上午九点半到了另外一家医院挂号，前面排了275人，等到了下午3点才见到医生预约了耳部检查，这边要好点，检查时间被安排在10天后母亲用蹩脚的普通话跟医生交流着她的病情，医生听不懂，我再跟医生说一遍母亲在医院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好了，不要查了，花钱的
母亲在我这里住了一周，她每晚八九点就睡了，每天要睡上十几个小时她说从来没睡这样长的时间醒来她就催我给她找工作，还做饭给我吃我每天早上睁开眼，就看到她站在厨房里忙活着
包汤圆的糖芝麻馅儿
吃两个就很饱了
母亲做饺子馅儿
韭菜猪肉馅儿
母亲不吃荤，这是她的青菜豆腐馅儿
清明节，老家要吃饺子
十分美味了
母亲烧的菜
从老家带来的咸鱼
在菜市场买的豆角
三姐带来的猪脚
离开老家那天，母亲拔的青菜
我在上海工作四年了，母亲是第一次在我这里生活这几天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了，头晕缓解了很多吃完早餐她把碗洗好，我跟她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和水果上午她会睡两个小时起来做午饭下午没事做，她就在家里找活干，把地拖干净，厨房的玻璃门擦一遍，卫生间也要再打扫一次然后就在沙发上发呆，让我给她找工作我说：等过几天把医院检查做了，完全没问题了，我会帮你找的母亲说：你不找，我想回老家了，食堂还要我的
二姐来我这里一次，给母亲买了几件新衣服，留下一点钱三姐也来了，拎了一袋好吃的她们跟母亲说说笑笑，我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有母亲在，我们就是孩子有母亲在的地方，真的是家了
前几天有个网友说我最近好像很不顺利我知道她的意思去年父亲出车祸，我身体内查出了越长越大的肿瘤，我养的猫得绝症死了，我母亲身体又不大好其实我不喜欢这种说法我觉得这些无所谓顺不顺利，这就是生活的样子啊人的一生要面对各种问题，而我知道，比之目前所遇到的，将来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可能更坏，也可能更好所以，遇到任何事情，欣然接受它，处理它，然后按照我原来的计划，继续活下去，还要活得更长久
晚上跟母亲躺在床上，听着她的呼噜声，像是又一次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乡下只是母亲应该一点都不想回到那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