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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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河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踉踉跄跄地从网吧飘出来，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
站在门口，脸上刻满了疲惫，仰头打个哈欠，一口带着异味儿的浊气被他从口中深深吐出。
清晨的阳光明晃晃得有些刺眼，像刀子似的直直地打在他脸上，把他微微红肿的双眼扎得生疼，险些有泪珠子夺眶而出。
低头，用力揉揉眼睛，再左右看看，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蹒跚着迈步往公交站走去。
炸油条的、烙糖饼的、磨豆浆的……摊主们各自扯着嗓子，在一片热腾腾的香气里大声招呼着。
魏河的肚子恰逢其时地叫了两声，“咕咕……”
脚下一滞，眼巴巴地望向一口炸油条的大锅。
热油翻滚，“嘶啦嘶啦”冒着的沸油，裹挟着特有的香气。
一对儿对儿雪白的面条条被一双长筷子夹着，“呲溜”一下滑进油锅里。
在长筷子三番五次地拨弄下，滴溜溜地翻滚着，酥脆的金色外衣慢慢膨起。
不大一会儿，颜色开始变得更加金黄，诱人的气味儿也忽地从油锅深处涌动出来，荡在空气里，向周围四散奔去。整个摊位周围，都是一股子惹人垂涎的香脆味道。
“哥们儿，来两根儿？”炸油条的师傅一边拨弄着锅里的油条，一边招呼道。
魏河偷偷咽了口唾沫，插在裤兜里的手捏了捏那张仅存的绿纸，硬生生把眼珠子从锅中扯回来，赌气似的，一扭头走了。
2
这个月的生活费又没了。呆愣愣地瞅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魏河满目茫然。
自从和女朋友分手之后，他就开始一蹶不振，整日躲在网吧里打游戏，课也不去上了，形如一个废人。
最近更是接连几天吃住都在网吧，把身上最后一点生活费也都花光了！
可这个月还有十几天，这可怎么办？
身边的人呼啦涌上前，一下把魏河挤到身后。
车门缓缓打开，一群人扒着车门，抢着往车上钻。
“慢点儿！一个个来！”司机用眼紧紧盯着投钱箱的口儿，生怕有人逃票。
排在魏河前面的，是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身材极度发福，直线下垂的肚子颤悠着，就连身上那套宽松的运动服都遮掩不住。
中年男人吭哧吭哧地在兜里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一个一块钱来。
后面的人，急了——
“快点儿上啊！干啥呢？”
“你有没有钱啊？没有别挡道！”
“干啥呢？这后面儿都等着呢！”
他早就把兜里那张皱巴巴一块钱掏出来，捋平了拿在手里等着投币。
听到那些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年男人的额头微微见汗，他再次笨拙地把手伸进衣兜，一把把那里面的钱都掏了出来。
厚厚一沓鲜红的票子，险些闪瞎了魏河的双眼。
这……少说也得有两三千吧！
中年男人终于从一沓百元大钞中间抠出了一枚一元硬币，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丢进了投币箱，而后不好意思地冲身后的人笑笑，接着往车里面走去了。
魏河盯着中年男人的身影，麻利地把手里的绿票子塞进钱箱，紧跟着他上了车。
魏河鬼使神差地来到中年人身边，紧贴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他那上衣的口袋。
那一沓钱就是从那里掏出来的！
一想到那一沓红艳艳的票子，魏河的心跳就莫名开始加速起来。
这些钱要是我的，该有多好！
渐渐地，魏河盯着那男人的上衣兜，呼吸都开始有些粗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往中年男人身上贴过去，假装不经意地用手碰了碰他的上衣口袋。
中年男人毫无所觉。
屏住呼吸，手微微颤抖着，再次碰了碰中年男人衣兜口的拉锁，他仍毫无反应。
车子陡然一晃，魏河触电般收回手，惊鹿般看向四周，因为刹那惊吓，整个身子都开始不自主地抖动着。
呼——还好没人注意到这里。
魏河深吸了几口气，敛下眼皮，刻意用眼角的余光去偷偷观察四周的情况，避免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附近人还保持清醒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站在魏河斜后方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头上戴着鸭舌帽，看样子也应该是个学生。
魏河望向他的时候，刚巧他的视线也向这边望过来，两人视线不经意一对，又匆匆错开了。
而另外一个清醒的人魏河竟然见过，不仅见过，还曾经上过他的公共课。这是他们学校的一个教心理学的老师，好像是姓何。
此时这个何老师戴着黑框眼镜，正望着窗外的街景，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他应该不认识我吧……我每次上课都坐得那么靠后，而且青大那么多学生！”魏河偷偷安慰自己。
3
确定了周围情况的安全，魏河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对于那一沓红票子的渴望。
趁着公交车摇晃，故意轻轻贴到中年男人身上，颤颤巍巍的，用手一点一点蠕动着拉开中年男人的上衣口袋，伸出食指和中指，缓缓伸进去，夹到那一沓人民币，轻轻向外一拉——钱只出来一半儿，还有一半儿夹在衣兜里。
有汗珠子从魏河的鬓角慢悠悠地划过，公交车不合时宜地晃了晃，中年男人脚下不稳，一个趔趄。
他这突然一动，魏河竟整个人撞到了他的身上，手也一下子全部都插进了他的兜里。
魏河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整个后背都浮起一层汗。
整个手都僵在那里，急急抬头去看中年男人的脸。
还好——中年男人一只手抓着扶手，嘟哝了几句什么，却并没有睁眼，更是没感受到魏河的小动作。
借着又一波车体晃动，魏河急急把手从中年男人兜里抽了出来。
当然，一起被带出来的，还有那一沓子鲜红的钞票。
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沓钱，试了两次才勉强成功地将它们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随后，他心脏剧烈地跳动，双手紧握扶手，眼睛死死盯着车窗外，只希望赶紧到下一站好下车！
可，今天的公交车似乎开得格外慢。魏河只觉得身上一阵燥热，感觉时间和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他焦躁地盼着车子快点儿停下。
终于，在惶惶不安的煎熬中，魏河看见下一站的路牌儿出现在了公交车前方的不远处。
顶着一脑门儿细密的汗珠子，他用力扯着脖子，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快停！快停！”
魏河身后不远处，那个穿着黑夹克的学生似乎也要在这一站下车。他从后面努力挤过人群，走到魏河身边时却一个脚下不稳，狠狠撞了魏河一下。
正全神贯注盯着窗外路牌儿的魏河被吓得浑身一抖。
死死瞪着眼，向那黑夹克望去。
“对不起！”黑夹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把脸藏在鸭舌帽下，继续向公交车后门挤去。
可正当车门刚要缓缓打开，突然，车里有人怪叫了一声：“嗯？我兜里的钱呢！别开车门！有小偷！”
刚刚还喜出望外的魏河，当即只觉得眼前一黑……
4
嘴唇像是安了电动马达，开始不自主地哆嗦，腿肚子也跟着转了筋，魏河整个人挂在扶手上打起了摆子。
完了……
魏河闭上眼，挂在那里，像个等待宰割的羔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身边的中年秃顶男虽然也睁开了困倦的眼，却并没有什么异动，反而迷惑地向车后方看去。
这时魏河才意识到，原来发出叫喊的是另外一个站在公交车尾部的高大彪悍的男人。
那男人叫过之后，瞪着一双眼，向自己的四周狠狠地扫视了一番，然后突然大步闯过人群，一把抓住已经走到公交车后门的黑夹克，喝道：“就是你！连我都特么敢偷？”
说着，伸手向黑夹克兜里掏去。
魏河忍着心惊，看到黑夹克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面无人色。
果然如大汉所说，从黑夹克的衣兜里掏出了两沓钱。
“操！小犊子！谁你都敢偷！”大汉拿回自己的钱，用力推搡了一下那黑夹克。
黑夹克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任由大汉推他骂他。
“大家伙儿都赶紧看看兜儿！看看都丢没丢东西！”大汉又叫道，“这沓钱是你们谁的？”
车里顿时变得乱哄哄，大家都开始忙着翻自己的口袋和皮包。
魏河身边的中年秃顶男满脑门是汗，急声道：“好像是我的！”
中年秃顶男的话好像惊雷一般，炸响在魏河耳畔。
盯着大汉手中那沓百元钞，魏河眼中惊疑不定。
猛地伸手到裤兜里去摸，刚刚还在自己兜里的一沓红票子，此时已经不翼而飞。
他什么时候偷走的？
难道就是刚刚他撞我的那一下？
魏河把目光投到黑夹克身上。
发现中年胖子的钱从自己身上被黑夹克偷走了，魏河整个人反而突然放松了下来！一直绷紧的身子差点儿像面条一样瘫软下去，还好他的手一直死死抓住扶手。
然而，松弛的神经刚刚维持了不到五秒钟，就再次绷紧了起来——我偷钱的时候，他肯定看到了！他不会把我供出去吧！
5
“我兜里的钱也没了！”这时，那个教心理学的何老师突然皱皱眉出声道。
除了他之外，车里再没有其他人声称丢东西了。
“拿出来吧！”大汉用力扯着黑夹克的脖领子。
黑夹克依旧低着头，闷不出声。
“我让你把偷他的东西拿出来！”大汉把胳膊用力一扯，黑夹克一个趔趄。
黑夹克红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大汉，咬牙道：“我没偷他东西！”
“靠！你没偷，你没偷我偷的啊！”大汉怒极反笑。
“就是……赶紧拿出来吧！”
“这年头的小偷啊，真是多！看着老实巴交像个学生似的，没想到是个爪子！”
“以后坐车可得小心点儿！”
“就是！就是！这么点儿小岁数就不学好！”
车里的人都对着黑夹克指指点点。
黑夹克的脸涨得通红，“我没偷他的东西！”
“你最好自己拿出来，别逼我动手！”大汉冷笑。
黑夹克不再低着头，而是倔强地大声又说了一遍，“我说了！我没偷他的东西！”
“嘿……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没偷谁偷的？难道这车上还有别的小偷？”
说者无意。
可魏河听了这话，脸上瞬间难看起来，他甚至感觉到那黑夹克好似无意间把眼神向自己这边扫了扫。
可黑夹克咬着牙，倔强地叫道：“我不知道！不是我偷的！我不偷老师！”
“你……”大汉见他咬死不承认，气得要抡拳头。
那姓何的心理学老师连忙起身拦住他，然后走到黑夹克身前，盯着他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问道：“真不是你偷的？”
“我知道你是青大的老师！我不偷老师！”黑夹克一脸倔强地与何老师对视。
何老师点点头，似乎就这么相信了黑夹克的话。
“您真是老师？我说老师啊，你可千万不能信这小崽子的话，不是他还能有谁啊！”大汉在一旁出声道。
“我是教心理学的，我看得出，他没撒谎！”何老师又看向黑夹克，突然有些好奇地问他，“你说你不偷老师，为什么？”
“七不偷八不抢，我师父说过，做贼有做贼的规矩！不偷先生是孔圣为盗门立下的第一条规矩，做人得讲规矩，我就是饿死了，也不偷老师的钱！”黑夹克仰着头，口中的话说得振振有辞。
“切，当贼还穷他妈讲究！”大汉不屑地撇撇嘴。
“你！我偷你被你抓了，是我手艺不精！我可以任你打任你骂任你处置！你可以看不起我，可不能看不起这江湖的规矩！”
大汉张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何老师拦住了。
“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么不去读书？”
黑夹克哂笑一声，撇过脸去，“家里没个缺钱的难处，谁愿意进江湖做贼？”
“既然我的东西不是你偷的，那这车上肯定还有其他小偷了，你知道是谁吗？”
黑夹克眼光闪烁了一下，侧了侧身子，刻意避开了一个方向，低头道：“不知道！”
“呵呵……”何老师笑了笑，“你小子还真是讲道义，不出卖同行也是你们的规矩？唉，我的学生要都像你这么懂规矩就好了！我的课也会好上些……”
“如果有选择，我不会做个贼！可我做了贼，就得守做贼的规矩！”黑夹克转回头，竟一脸傲气，目光炯炯，“我师父说了，没规矩就早晚会出乱子！”
“好……你也是个好小子！现在的世道，就是不懂规矩的人太多了……”说着，何老师突然转过身，向着黑夹克目光躲避的方向开始审视起来。
他的视线不经意越过满脸冷汗的魏河，当即顿了顿，微不可查地皱皱眉，可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后便跳过了他，因为他并不在黑夹克刻意回避的那个方向。
发觉何老师把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魏河只觉得自己几乎就被他的眼神望穿了。
瞬间，魏河有种要窒息的感觉，那简直是他这辈子历过的最难熬的几秒！
何老师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一个戴着耳环、一脸无事地依靠在扶手边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起初还很淡定地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插在兜里。可见何老师一直盯着他看，眼神中微微有了一些闪躲，随后慌乱道：“你老瞅我干啥？”
“我的钱在你兜里吧！你看着像没事儿人似的，可右手一直在兜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眼神也飘忽不定。另外，我刚才盯着你的时候，你右手明显用力了一下，神情也有些慌张！”
戴耳环的小子脸色一变，看到周围的人，望向他的眼神明显开始充满了怀疑。
他狠起脸，突然从兜里“唰”地掏出一把蝴蝶刀，“都给我闪开！把车门给我打开！”
“我操！小偷还这么狂！”大汉见了，撸胳膊准备上前。
何老师一把拦住他，“让他走吧，别受伤！为了二百多块钱不值得！”
车里人急匆匆地让出一条路，银耳环摆弄着手里的刀，嚣张地威胁着。路过黑夹克时，还讽刺地笑了笑，然后下车走了。
黑夹克面无表情，眼中却对银耳环充满了蔑视。
“他咋整？”车门再次关闭后，大汉指了指黑夹克。
“大哥，你们要信得过我就把他交给我吧！”何老师出声道。
“行！您是老师，您肯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一车人也都纷纷表示同意。
“走吧，跟我下车吧。”何老师拍了拍黑夹克的肩膀。
“你就不怕我一下车就跑了？”黑夹克惊诧地望着何老师。
“呵呵……你不是讲规矩的吗？我相信一个懂规矩的人，也会讲信义！走吧……”说着，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魏河，“还有你，还不下车！早上没课吗？”
魏河一个激灵，知道何老师认出了自己，挣扎了一番，可还是心怀忐忑地、乖乖地跟着他下车了。
6
公交车缓缓启动。
“你们说那个青大老师会怎么处理那小子？会不会给他送派出所去？”
“应该不会吧，那老师看着挺心善的。况且那小子似乎也有苦衷，好像没那么坏，我看啊，顶多教育教育！”
“嗯啊，我看也是，这年头谁愿意做贼啊？你看那跟着下车的学生，那两个黑眼圈儿，准是昨天晚上出去包夜打游戏了。这俩孩子应该差不多大吧，可一个过得无忧无虑，另一个却得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人跟人不能比啊！
“不过，那偷东西的小子说的话还挺对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人啊，到啥时候都得讲规矩！不然啊，没好儿……”
“唉，这年头讲规矩的人真是不多了。老祖宗定下的东西，都快被忘光了。”
“可不是吗，要是大家伙儿都讲规矩，当大夫的不收红包，当官儿的不受贿，那这社会得少多少麻烦啊！”
“唉，时代不一样了！这年代啊，撑死滑头的，饿死教条的，这道理现在谁不懂？看见好处了，都像闻见血腥味的苍蝇，还有几个像这小子这么傻的？”
“有守规矩的心，没守规矩的命啊……”
“是啊，规矩哪有钱儿来得实惠？”
超员的公交车，载着一群议论纷纷的人，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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