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不是一个创作的时代

　　小不二：

　　你好啊？

　　我在2011年5月10日晚写完了长篇小说《不二》最后一个句子“他完全看不见，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得一切的一切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本一，不二。”因为每次接着写，我每次都从第一个句子开始速读一遍，有感觉不合适的地方就马上改，然后再开始新的章节，所以写完最后一个句子，我知道，前面不会有太多差池。我赶在5月13日生日之前定了稿，算是自己送给自己的一份四十岁生日礼物。我似乎在哪里读过，四十岁是多数男性荷尔蒙分泌的高峰，我赶在荷尔蒙开始走下坡路之前，记录那些吱吱作响的感觉，赶着花开折枝，赶着火锅开时涮肉。

　　在2011年，在香港出书是件很难的事儿，在香港卖书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儿。既然没什么宣传可做，做了也没什么用，我乐得清净，出版前后只做了一件事儿：把《不二》的电子版发给了三十个朋友，告诫他们不要外传，希望他们看完能回答我两个问题：有没有生理反应？写两句观后感，长短不限。在之后的三个月里，我收到二十多篇观后感，短则八百字，长则上万字，我一一发表在我的微博上。我暗自慨叹，有生理反应的比有观后感的人少很多，当代文化人生活得好凄惨。

　　《不二》2011年7月由天地图书在香港出版，至今七年了，这七年间，出版了25版，不间断地霸占了香港机场书店和香港诚品书店的排行榜，也不间断地霸占了有大量中文读者出没的台北、新加坡、悉尼等机场书店。七年之后，天地图书要出《不二》的特别版，让我给你写几句话。

　　第一要说的是，这七年，我的确老了，或许是荷尔蒙水平下降，或许是见识提升，或许就是自然安排。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坐飞机出现颠簸的时候，竟然开始想到死。以前坐过那么多次飞机，颠到尾椎骨骨裂，也没有一次有一点担心过死亡。那时候坚信，尽人力知天命而天命必随人愿，那时候坚信，笔补造化天无功。如今，一旦飞机超过五分钟的持续颠簸，肉身跳过大脑，直接害怕死亡。但在肉身害怕死亡的过程中，我想到，我已经写完了《不二》，《不二》还在机场书店卖，忽然觉得活过了，已经赚了，肉身竟然在这一瞬间不再害怕死亡了，甚至昏昏睡去。

　　第二要说的是，七年之后，我做了一件这七年来从来没做过的事儿，我又心平气和地快速翻阅了一遍《不二》。我发现，《不二》最大的几个成功之处是：我写出了一本在我所知的中文里极其少见（或者干脆没有）的纯粹而纯洁的黄书，像池水、天空、眼眸一样纯粹或者庞杂，像初潮、初吻、初夜一样纯洁或者龌龊；我把中文表达的极限又努力地推了一推，一说就是错，一句也是多，但是不说就不错吗？人类有比语言更好的沟通方式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个伪装得很好的二逼？你拈花微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时间单纯手欠呢？还有一个自觉很成功的地方是，在读个别章节的时候，我竟然偶尔还有生理反应。《不二》的失败之处也很明显：我后五分之一收的太急了，一是过分追求“豹尾”的效果，二是太赶时间了；太追求灵魂深处的性爱分析，太忽略世俗的肉身满足，《不二》不能提供最佳自摸模式阅读体验，在这点上不如《肉蒲团》和《金瓶梅》。

　　第三要说的是，为了这个《不二》新版，我订制了各种北朝拓片，在拓片上面，用大笔写了《不二》二十章每章的名字，用小笔写了二十章每章触动我最深的句子，还写了神秀、惠能争衣钵时流传下来的那两个著名偈子，最后也写了你写的那个我依旧认为更接近宇宙本质的偈子。写好，裱完，挂起，红的拓片，黑的毛笔字，还真挺好看。

　　七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很怀念七年前写《不二》时的日子。每天会，每天晚上酒，每天晚上第一顿酒后，推说精力不济不能第二场酒，躲回住处再赶写两个小时，一边赶一边暗想，今晚的茅台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就去洗手间吐一下，第二天肉身会舒服些，如果是真的，就忍忍算了，不糟蹋好东西。

　　余不一一。

　　冯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