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债(2)
当我扛着孙子连摔带爬地来到乡卫生所时,黎明正从我的喘息中醒来。医生揉着惺忪的眼说:“再迟一步,情况会更糟。”
那一夜,比我的一生还要漫长和难熬。孙子的病好不容易痊愈了,我心中的病正在潮水般膨胀。
为给孙子治病,圈里少了一头猪和一只羊,家里仅剩一个饥饿的粮仓。
五
女儿回来看我。说他哥在工地上干活时被钢筋砸断一条腿。怕我伤心,儿子儿媳隐瞒了实情。女儿的泪水流尽了我一生的委屈。儿子离开村庄时,记得我曾告诉过他:万事小心,城市终究是别人的家园,你的脚沾满泥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你的根上长满庄稼。可儿子到底还是没听我的话,他总是把我一辈子说的话,当做耳边风。
听女儿说,儿子出事后,包工头怕承担责任,躲了。像一阵风,瞬间匿迹。包工头跑后,儿子的痛苦成了一个笑柄。媳妇心不甘,在工地上喊冤鸣不平,像一个疯子,在招揽看客。工友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唯恐大声嚷嚷会惹怒监工,不发给他们回家的路费。
我唯一能做的,是去村头的庙里烧炷香,祈求我流浪在外的儿女不再流浪。
孙子又开始在每天夜里叫:爹……娘……这次他没有生病,他的叫喊是一只幼鸟在呼唤父母归巢。老伴儿似乎也知道了儿子出事的消息,两只凹陷的眼眶装满了浑浊的液体。
我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担心我那苦命的儿子,在腿断之后,还能否找到回乡的路。
六
老伴儿走了,走得很平静。他的痛苦终于得到解脱。他从倒下那天起,就已经死过一回。只因舍不得我,他才重新活过来,分担我的苦痛。
柴房里置放的那口棺材,散发出檀木的淡香,那是他几年前亲手打制的。他做事总是那样积极,人还健在,就对后事做了预算和安排。当时我说,咱俩谁先走,谁就睡那口匣子。他说,想得美,我肯定比你先行一步。他的预言果真灵验,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就像他一辈子对我的呵护和关爱,从未变过。
也许是我没能照看好他的儿子,让他伤透了心,他才狠心撇下我,撒手西去。留下最后一段路,我一个人走。
也许他是心疼我,怕我过生日时,再没人煮鸡蛋给我吃,才提前去到另一个世界,先把鸡蛋煮好,等我过去。
儿子拖着残腿匆忙赶回来时,老伴儿早已入土为安。他的心还是那么善良,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他一生都没给子孙们丢过脸。儿子趴在土堆上,号啕痛哭,他第一次发现躺倒的父亲也是一道梁。
老伴儿走后,儿子又去了远方。他怕自己残废后的单腿走不了多远,就把我的孙子也一同带上。他说,乡村到城市的路很长很长,需要一辈人又一辈人不间断地走,才可能望见城市的曙光。
七
儿子带着孙子走了,我最后的任务就是替他们守住这几间破旧的空房。我怕他们哪天万一走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巨手赶出门外,返回村庄时,也不至于没一个遮阳避雨的地方。只要有瓦片的地方,就有根在。有根在,就可以播撒种子,种谷子,种高粱……重建家园,孕育生命的胚芽,等待收获的喜悦。
即使哪天我也走了,我也会将坟堆和老伴儿的垒在一起,共同守着这片土地。直到离开土地的人重新回到土地上来。
不过,目前我尚活着,活着也是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