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医生，请给她用最贵的药”“不用，请给他用最好的药！”
早上查房，我在病房里看见了老赵，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老赵的老伴，这两口子都是我的老病号。
我问老赵，”怎么了？”
老赵一脸不悦地说：“血压高了，让她每天吃降压药，她心疼药贵，这下花得住院费不知道比药贵多少。”
说着，老赵替老伴掖好被子，帮她整理好手上的输液管，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她弄疼了。
老太太挣扎着起身连忙解释，“医生，不是他说得那样，我就是觉得最近坚持运动，身体好很多了，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最好了。”
“就你最能耐！”还没等我开口，老赵就抢着怼老伴。
我笑着说：“阿姨等会来看你。”
走了两步，我回头看，老赵嘴上虽然一个劲地数落老伴，手上却不停地又是递水又是掖被子。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爱情不仅是灵魂的高度契合，更是肉身的彼此照料。
2
第一次见老赵是他陪老伴来看病，老太太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已经晕得站不起来了,她身后的老赵在大冬天里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我想起医院附近最近在修路，很多路地面不平，正常人走都困难，他还要推着轮椅。
我替病人量完血压，对老赵说：“你老伴血压很高，要留院观察。”
谁知老赵突然急了：“你们医生都是些骗子，想骗我们住院，血压高吃降压药不就行了。”
我哭笑不得地说：“大爷，我这个骗子现在想骗你老伴住院行不行啊？她血压太高了，就这样回去肯定很危险。”
老赵听我这么一说突然乐了，摆摆手说：“住就住吧，就你们医生最有理，生死都是你们说了算。”
老赵对着老伴说：“你看看现在的医生，医术不知道好不好，嘴皮倒是一个比一个好。”
护士带老太太去病房，老赵突然拉着我，放低声音说：“医生，刚才不好意思啊，我老伴怕花钱，自己忍了好久，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我带她来医院。请您给她用最贵的药，钱我来想办法。”
住院那几天，老赵没少和病房里的家属吵架，有人电视声音开大了，他吵着说影响他老伴休息；有人晚上睡觉呼声大了，他居然跑过去把人家摇醒。每次，都是老太太笑脸盈盈到处给人赔不是。
3
老赵有个儿子，在国外工作，几年才回来一次。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老两口搀扶着过来看病，老赵有糖尿病，老伴有高血压，都不是要命的病，却都很费神，所以隔三岔五就来我这里报道。
老赵住院的时候，老太太偷偷跑来跟我说：“医生，请你给他用最贵的药，钱不是问题，只要人少受点罪。”
老太太还准备了一个小本子，详细记录老赵每天的饮食起居，早上几点起床；早餐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喝了多少水；大小便情况等等。
凌晨两点，我巡视病房，看见老太太趴在老赵脚底下睡着了，我走过去，她惊醒了。抬手揉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她胳膊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在老赵胳膊上。
老太太告诉我：“他有时怕吵醒我，有需要也不吭声，有了这个，他一动我就知道了。”
我说：“他这种情况，可以一个人留在医院，而且还有护士，你这样多累啊。”
老太太摆摆手，“他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我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急诊室里每天迎来送往，薄情寡义的有，孝感动天的有，始终不离不弃的，不多。
出院那天，老赵提了一袋子苹果放到护士站，对护士说，这是苹果，希望你们每天都平安度过。
4
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天气格外的冷，病房里一下子多了很多感冒发烧咳嗽的病人，我跟护士开玩笑地说，肯定有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医生看来，这是个无形的规律，就像四季的交替，植物的衰败，人的生老病死也一样。
这时，老赵推着轮椅突然出现在了急诊大厅，看见我就像看见救星：“医生来看看她，明明已经很不舒服了，还非要在家吃药硬扛。”
我问老赵，“她有什么症状？”
老赵说：“起初以为是感冒，就一直在家吃感冒药，后来就开始咳嗽，而且咳得很厉害，今天下午突然开始发烧了。”
我说：“这样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老赵说：“好像一个星期了。”
我有些着急：“都一个星期了，怎么才来？”
老赵无可耐何地说：“她不听我的话啊，怕来医院花钱，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吃点药就扛过去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老太太肺部感染严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老赵一直自责怪自己不够坚持。
5
晚上，我和老赵在走廊聊天。
“给儿子打电话没？这次估计得住几天，元旦可能都得在医院陪我过了。”
老赵摇摇头：“没打，打了也不见得回来，他心里是恨我的。”
我没吭声，等着老赵跟我讲讲他儿子的故事。
“他高考的时候没考好想复读，可那个时候我刚下岗，老伴身体不好没有工作。家里是真穷啊，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让他再复读一年，就想着先上个技校，学个谋生的本事。
可孩子哪理解这些啊，毕业之后听说有去国外的机会，招呼没打就去了，说是非洲哪个国家，名字太长我们也记不住。”
“说不定孩子早就不怪你们了，子女和父母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我说得小心翼翼，老赵苦笑着不说话。
6
在医院工作久了，会比普通人更深刻地感受一些社会现象，比如久病床前无孝子，自私是人的本性。
老太太住院第三天，明显有了好转，只是做治疗的时候有些不配合，每次老赵都握着老太太的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说：“我在这陪你，针扎在我身上，你不会觉得疼对不对？”
每到这个时候，老太太就乖乖地点头，红着眼睛满眼是泪，默默地和老赵四目相对。
元旦前一天，老太太病情有好转，精神也好了许多，查房的时候还跟护士开玩笑说，等她儿子回国了，就介绍他们认识。
老太太念叨着想吃饺子，老赵来问我意见，我说：“饺子可以吃，但必须少油，少盐，而且是素的。”
得到允许，老赵中午吃过饭就回去包饺子了，他想着晚饭前可以带过来吃，然后一起跨年。
走之前，老赵特地叮嘱护士，要替他留心看着老伴，还说多包点给护士做晚饭。确认老太太保温杯里有水，鞋子在够得着的地方，厕所也上过了，老赵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到了下午，护士跟我说老太太好像又发烧了，我让护士赶紧给老赵打电话。
虽然用了退烧药，但是效果并不明显，老太太陷入昏迷状态。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肺部病毒感染，这种情况很少，但是由于病情发展得快，经常会让我们措手不及。
几乎用上了所有能用的治疗手段，但效果微乎其微，我第一次向老赵下了病危通知。
7
老赵没吭声，转身走到门外蹲在墙角，六十多岁的老人，把头埋在胳膊里，颤抖的肩膀告诉着路人，他的悲伤。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老赵说：“怪我啊，都怪我，怪我不坚持，早送她来医院不就没事了，活生生把一个小感冒，拖成了要命的病。”
视频那一头，小伙子泣不成声，不停地说：“妈妈，你等我，我现在就买票回家，妈妈你等我，你等我啊。”
老太太紧闭的双眼里流下泪来。
夜里十一点，老太太已经不行了，老赵让我们撤走她身上多余的仪器，而且明确表示放弃治疗。
我说：“那你得签放弃抢救书。”
老赵默默地点头。
我把放弃抢救书给他，他哆哆嗦嗦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眼泪落在上面，很大一颗。
他把装有饺子的保温盒打开放到老太太床头，然后轻轻地对她说：“你不是想吃饺子吗？吃了再走吧，你最喜欢的韭菜馅，医生不让吃肉，我放的鸡蛋。”
说完，他去水房打了一盆热水，然后问我，“可以给她擦身吧。”
我点点头。
老赵把帘子拉起来，我们都被隔绝在外面，我示意护士们先干其它事情。
半个小时后，老赵把帘子拉开，监护仪上是一道横线，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乱。
护士要把老太太推走的时候，老赵突然拦了一下，只见他弯下腰，低下头在老太太额头亲吻了一下，小声地叫着她的闺名，说你慢慢走，在前面等我。
护士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也红了眼眶。
8
在急诊室，明明看了那么多生离死别，但看到人到暮年还能相知相守，还是忍不住心酸流泪。
那天晚上送老赵出门的时候，他红着眼睛跟我说：“谢谢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临走他向我鞠躬，我开了开口，不知道说什么。
他一个人推着空轮椅喃喃地说：“我还想带她回家呢。”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病房里，老太太睡过的那张床已经整理干净，明明什么都不在了，我却恍惚觉得她还坐在那里和护士说笑，等着吃韭菜馅的饺子，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无可挽回。
我有些后悔自己说得那句，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过完新年，冬天就快过完了，等到春天万物复苏，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交替。
这个世界每一分每一秒，有人出生，就有人死亡。在生病前，没有人任何人会提前接到通知，所以爱惜自己的身体，就像家人爱惜着你一样。不舒服的时候，及时就医，不要将小病拖成大病，这是一个急诊科医生给你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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