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生育中没被大针扎死的东子的一生
1.
东子妈怀东子那时候，正是计划生育紧张那几年，所以在之前有了三个女儿后，本着生不下儿子不罢休的东子爸，为了生下第四胎，东子的父亲就在自己家配房里挖了一个勉强盛得下一张单人床的地下室，将怀孕六个月的东子妈藏在这里面，入口用一张席子盖住。
村子里和镇上计生部门来检查的时候，东子爸就说东子妈去远处打工了，估计三两年回不来。
一来二去，村子里也就当了真。
可是，直到那天中午，村子里妇女主任跟踪她家那只野蛋的母鸡一直追到东子家的配房里，就这么踩上了那块席子。
妇女主任掉下陷阱后，因为摔伤了腿，所以恼羞成怒，任谁添好话都不好使，直接就将东子妈拉到乡卫生院，那时候，有一种很省钱但是效果不很确定的堕胎疗法，就是用针扎。
东子出生后，盼儿成疯的东子爸，一口气在家里摆了三天流水席，庆祝他这来之不易的接班人。
那个医生也得到了五斤鸡蛋的奖励，可是她没吃，据说东子爸前脚走，她后脚就扔了。
可是，当东子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东子爸这才发现，东子和常人不一样，因为东子的听力逊于常人，而且时不时两只眼珠往上一翻，露出暗黄的眼白。
凡聋必哑。
东子到了四五岁，还是咿咿呀呀吐字不清，就像是捏着鼻子在说话一样，东子爸妈带着他，去了好多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在妊娠期间，被锐器损伤脑神经，病情不可逆转。
2.
确切地说，东子也不完全算是残疾，就是耳笨，舌拙，可能是由于声带受损，说话的声音像是菜刀刮铁器，难以入耳。
因为有了东子，为了省下学费，三个姐姐全部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而且家里的细粮都要紧着东子先吃。
三姐看不过，有一次趁着全家出门的空档，自己在家里炒鸡蛋，结果引发了火灾，将她的右手烧坏了，即便是手术后也没能治愈，五根指头紧紧黏连在一起。
在极度的溺爱中，东子长大了。
人们这才发现，东子不仅仅听力和表达能力有障碍，他的脑子也不甚灵光。
一年级，他就上了五年，以至于后来人们问他上过学没有，他总会说是一年级毕业。
东子长得膀阔腰圆，力气很大，十六岁那年，打麦场里二三百斤的石碌碡，他能一个人扛到肩上。
他的父亲为了能使得他讨上一门亲事，可劲儿地捯饬他，给他买在当时还算是奢侈品的自行车，买羊皮大衣，买夜光手表。只是，东子始终也不认识几点，别人问他，他就挽起袖子，露出明晃晃地手表说，又到昨天这个时候了。
就连这句话，还是他父亲为了让他掩饰智商的疏漏而特意教给他的说辞。
3.
东子在村子里是个有也不多没也不少的人，但是在他父母眼里依然是个宝，所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依然四处张罗着为东子讨媳妇。
只是，三里五乡的，赶集交公粮的都在一起，谁不认识东子？所以，即便东子父亲给出大于常人两倍的彩礼，依然是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东子。
东子的婚事一度成了我们村子的老大难，三十来岁的他也是我们村子光棍队伍里的领军人物。
东子爹也曾请过阴阳先生，先生在他家坟地里看了半天，说，震位主长子，主声带。正好，东子的祖坟正东位有一棵枯死的老树，为了这棵老树，东子爹花了好几百元才请人家刨了这棵平时一文不值的阻碍他们家东子健康的树。
可是最后，东子的愚钝并没有好转，相反，他们一家却成了村子里的笑料，因为，那个阴阳先生和树主人是远门亲戚。
但是，东子依然不疼不痒，对婚事似乎也愚钝，从来都是乐呵呵的。那时，我们镇上的铁矿很多，东子每天去矿上装矿石，别人一天装三四吨，他能比别人多一半。
曾有人和他打赌，说，东子若能撂倒一头牛，他们请东子去镇上狐狸街的洗头房耍。
东子笑着说，没问题。
那头牛是一头成年的腱子，体态庞大，犄角如镰，一身黑毛亮油油的像是缎子。
东子光着膀子，腰间用一根粗布系着。他站到牛的脖子一侧，伸手环抱住牛脖子，双臂一较劲儿，脚下一绊，那头牛就被他轻易摔倒在地。
4.
输了的人服气得很，带着东子去了洗头房。
很快，东子怒冲冲地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骂，妈的，流氓，脱老子的衣服。
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是我们的笑话，甚至一看到东子就指着他喊，流氓！
后来流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东子，不，所有人的外号，那时候无论叫谁，张口都是流氓。
流氓，吃饭啦，流氓，下班啦！
对于东子的力气，也有人不服气，比如大秋。
大秋是村子里唯一一个退役的武警。
他比起颟顸笨拙的东子来，浑身都是李小龙式的肌肉，我们见过他甚至不用主助跑，就能窜上房顶。
大秋的岁数和东子接近，他经常说，东子是蛮力，如果遇到练家子，就会吃亏。
人们为他谁是练家子？
大秋冷笑一声，一拳就把梧桐树皮打下一块来！
有人甚至想促成这两人的一番较量，并且开出了几百块的出场费。
大秋跃跃欲试，一口迎战，而东子却犹豫不决，人们问他是不是怕被大秋打倒时，他摇着头说不是，他是怕自己拳重，打伤了大秋。
人们都说东子吹牛，因为大秋这么聪明，又是从部队下来的，真要是动手，东子估计不是对手。
5
那一年腊月，在城里上班的大秋回家过年，在街上遇到了村里的村长，喝的头重脚轻的大秋说，要请村长当裁判，他要和东子较量一场。
村长也乐得看一场免费的武林风，就极力游说东子迎战。
东子傻呵呵地说，行。
这场比赛分为两场。
一场是掰腕子，一场是摔跤。
那时候学校已经放假，教室里很是宽阔。
在这场比赛之前，村长还煞有介事地在喇叭上广播了一下，把这件事形容成一场武林盛典。
为了不至于比赛时间太短，现场又拉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起参与到掰腕子比赛中来。
但是，东子在这时候又吹了一把，他对那几十个人说，别麻烦了，你们一起来吧！
东子把胳膊往桌上一支，几十个年轻人轮番上阵，几乎没一个人能在他手里撑得住两秒钟。轮到大秋的时候，大秋的喉结耸了一下，脸上分明是出现了惧意，他似乎没想到这东子的战斗力竟然这么惊人。
就在这时，东子爹闯了进来，一把拉起东子就走，众人问他，这么急着去相亲啊？
东子的相亲对象说出来令人感叹世事无常，女方的母亲正是当年踩掉席子掉进地下室，然后又将东子妈带到镇卫生院害了东子的那个妇女主任。
6.
可能因果报应，主任的女儿生出来后是一个傻子，如果说东子还能认得清人民币，那么主任的女儿则是吃饭不知道饥饱，睡觉不知道颠倒的人了。
有打光棍的男人，没有老在家里的女人。主任的女儿玫子早前嫁给了镇上一个杀猪的，可是杀猪的没几年就给她离了。
原因好笑，那晚没有电，屠夫在吃饭的时候，觉得碗里的一块肉有些奇怪，在吃了一半后实在不放心，跑到蜡烛前面一看，是一个被他吃了一半的小老鼠。
玫子的第二任丈夫，是一个电工，他在家里接电线的时候，千叮嘱万叮嘱不要合闸，可结果……
电工差点被电死。
主任在女儿被屡次退货后，又想到了东子。并且，许下了不要彩礼的承诺。
东子的婚事，理应是皆大欢喜的，但是却有人不高兴，谁？东子的三个姐姐。
原因很简单，父母已经七十多岁，若百年后，照顾东子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她们身上了，一个东子还好说，毕竟这家伙身强力壮，脑子虽然不灵光，但是绝不累人，而主任家的这个，煮饭烧水，喂猪洗衣，啥都不会，这样一来，等于娶了个祖宗多了个爹！
东子爹咬牙道，放心，东子老了，不用你们管。
三十五岁那年，东子结婚了。
7.
东子结婚后，唯一的变化是，脏衣服变得更脏了。
人们都说，每个村子都有傻子，傻子是村子的守护神，因为他把整个村子的坏运气都扛了。所以，我们村并没有人为难东子，村子里分房子，分地，哪都少不了他。
东子有了媳妇后，干劲更足了。
当时镇上有几家铁矿，都抢着要东子，这家伙挣一个人的工资，却干两三个人的活，而且，人绝对靠得住！
在东子爹娘去世的时候，丧事可以说是附近最热闹最风光的，人们都说，是东子平时积累下来的人脉所致。
大秋撇着嘴说，啥人脉，一个傻子而已。
东子打过工的那些铁矿老板，主动承揽了丧葬所需的一切费用，因为，东子付出了多少，人们心里都有账本。
爹娘去世后，东子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也难怪，东子已经四十来岁了，爹娘活着的时候，春种秋收不用费脑筋，他只是一个劳力，现在即便是扣子掉了，他都只能用绳子系住腰间。这些事，主任家的女儿完全不能胜任。
有时候，东子感叹，说，如果我死在后面还好，如果死在前面，这个傻媳妇谁来管呢？这句话，尽管人们知道这不只是他听谁讲来的，但是，在那一刻，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任谁都不相信，这是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讲出来的。
东子说的是实话，玫子在嫁给东子后似乎更加傻了，整日里东跑西颠，有时衣服也不穿，每次都是东子将他找回来，给她洗脸，给她喂饭。
东子的姐姐们再次让他把媳妇送回去，并且威胁他，如若不送，等他老了，几个外甥将都不管他。
东子不吭声，依然故我。
8
后来，随着矿山的逐个关闭，靠卖苦力吃饭的东子失业了，像是一个被生活抛弃了的孤儿，他只能呆在家无所事事。
赖以炫耀的吃饭本事被渐渐遗忘，东子似乎成了村子里的一个废人，再也没矿老板开着大车小车来请他打工了。
在县城混的很开的大秋每次见到东子，会摇下玻璃大喊一声，傻东！然后不等东子回答，便疾驶而过。
东子茫然的看着远去的小车，嘴里嘟囔着，谁叫我呀。
大秋要在村子里盖一座小楼，用来以后颐养天年，他说城里空气不好。
东子呵呵地笑，空气不好，那就赶紧回来呀，为啥非得等老了？
那天，大秋开着一辆拉满河沙的后八轮，在村口的超市旁边停住。
大秋给所有的人都撒了一圈，唯独没有给东子。
东子嗫嚅着，凑上去说，大秋，给我一支呗！
说话间，随着一声惊呼，大秋的后八轮忽然慢慢向后滑动！
因为是漫下坡，所以车速越来越快，而坡下是一群晒太阳的老人们。
大秋叫了一声不好，便飞快地冲了上去。
人慌失智。大秋没有爬上驾驶室去制动，而是直接跑到车后，妄图凭一己之力，推住车尾，阻滞车子往后溜。
但是几十吨重的车体伴着惯性，大秋如何能阻挡得住？大秋一个趔趄就倒在地上，眼见得车轮就要从他身上碾了过去，一边的东子纵身而上，双臂一较劲儿，大喊一声停！几十吨重的大车，瞬间停住了！
9.
大秋脸色刷白的从车子下面钻出来，哆嗦着瘫倒路边。
东子吃力地喊，大家都闪开，大秋，快来帮我，我……撑……不……住……了……
周边的人尖叫着四散跑开，这时的大秋才回过神来，说，我去拉手刹！
就在大秋刚转过身，大车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车身向下一坐，就听见噗的一声，车子瞬间疯狂的后退下去，由于重心不稳，继而翻倒在地上。
大秋发疯似的跳过来，抱住几乎成为一滩烂泥的东子，使劲哭喊道，东子，东子，你醒醒，我给你烟抽，我给你烟抽……
东子埋了之后，大秋将玫子接到了自己家中。只有如此，才是对东子最好的报答。
但是，就在东子埋了之后几个月，大秋忽然发现玫子失踪了。
为此，东子还惊动了有关单位，刊登了寻人启事。可是很快就有人打来了电话，说是在东子的坟前发现了玫子。
玫子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她就那样静静地长着双臂，抱着坟丘，像是抱着东子一样。
大秋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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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香草，原名王敬敬，山东省德州临邑县德平古镇人，一个用心写作的安静女子，原创文学公众号——静心写人生的创始人，作品以纪实文学和短篇小说为主。已出版文学作品集《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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