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虚构 | 张天磊: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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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048
微·虚构
本期作者
张天磊
张天磊,27岁,生于浙江宁波,热爱小说,专注于特定环境下伦理关系的主题。
看 戏
张天磊
农历春节是最热闹的时候,初四一过,就盼来越剧团。越剧团一来,戏台子就搭起临时幕布,拉上红底白字横幅。戏台子前,各家各户凡是想有个座位看一场戏的,都带上自家板凳竹椅来占个位置,一放下,就再也不会有人争,该是这个位置便就是这个位置。戏场隔壁楼中,腾出的房间供演职员睡觉休息,平时空荡荡的屋子一下子充满人气。最最热闹的,数戏场大门外的空地,一时间,挤满各式各样商贩,有卖糖葫芦的,有推来大机器卖棉花糖的,有带着炉子卖香糯年糕的,有炸鸡翅鸡架的,还有裹着厚厚的被子卖冰淇淋的,这些人,往往是一年间也就来这么几天,平时这村子里绝不会有这般热闹。
戏,照例是午后一场,晚上一场。戏场的热闹是从中午开始,吃完午饭,陆陆续续有人进门等候。到这时,戏场外可还不算有人气,这些商贩也还没来,一些预备看戏的人还在门口消食,孩子们也才走出家门,满村人几乎一个个都往这里聚。尤其是男孩子们,那是决计不肯安安分分看完一场戏,手里或是口袋中必定有炮仗,一元钱两盒,一次一小根,这种炮仗两三厘米长,带有红磷一头沿砂纸用力一划,火焰急促地向外喷射,丢出去冒着烟就炸开,啪一声,也就完结。这种玩具,男孩子爱不释手,路面上留下不少炸开后的残渣。到了戏台上师傅敲锣打鼓时,戏场内人声鼎沸,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开场乐后,观众渐次坐下,静声。演员依旧是千呼万唤出不来,大人们安心等着,可孩子们等不住,男孩更加不耐烦,吃完了橘子和零食,就等着一起出去玩,这时大人们也就不拦着,自顾自看戏。待演员就位,甫一亮相,阿呀呀正要唱,男孩子们都聚在戏场外了。这时,戏场外才算真正热闹起来,人流不绝如缕。嬉闹声,炮仗声,和啊呀呀的唱声有层次传入人的耳朵。慢慢的,男孩子都围拢成一个圈子,炮仗也围着这个圈子炸开,绕过去走进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终日手中拿着酒瓶子的男人,我们叫他疯子。
这个疯子还不算真疯,我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天才来这里,只是某一天大家都发现了他,蓬头垢面,浑身穿着破旧的黑灰衣服,只是从脖子袖口,尚能看见里面穿着一些鲜艳的衣服,也已经沾染洗不净的泥尘。他双手脏的很,充满污渍,也从不见他洗过手。灰和泥陷入他身上每一处褶皱之中,鞋是破的,有裂缝。他手中总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晃晃悠悠的烧酒,他总隔一会喝一口,浑身懒洋洋地躺地上,身后靠着水泥柱。大概是酒喝多的缘故,他浑然不在意别人,整天笑哈哈,虽然对人尚且和善,可是凭这些,他已经算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平时,他大概也只是孤零零地走来走去,只是走的多了,大家便也熟了。他也不做出格的事,我们孩子就不怕他,也没人禁止和他往来,这就逐步和他走近,各种接触也多了起来。而他似乎也愿意和人交谈。村子里只有一条大街上散落着店铺,这之中仅有一家出售散装酒,他常常到那家店打一瓶酒,这酒多是三元一斤,而不是五元八元一斤的好酒,他这瓶子正好能装一斤酒,不多不少。带着酒,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喝着,找到一个无人的避风处,喝个尽兴。
我仅有一次见到他去打酒。那一天天色昏暗时,我领着半大不小的弟弟,怀里揣着一元钱,去那家店买一人一个茶叶蛋。弟弟什么都不会,我给他拨好蛋壳,他正要咬一口,这时同行的两个女孩子请老板舀了一瓢汤,茶叶蛋蘸着汤吃,弟弟便也要,只好请老板给我袋子里也装一些。弟弟吃了一口吐出来,我看着有些可惜,只好答应和他交换,这一口便吃到了带苦味的汤。我吃完后,弟弟手中居然拿着一个完整的蛋黄,这又是他不爱吃的,我又觉得可惜接过来就吃,这一吃把我噎着了,我正努力下咽时,这疯子便出现在门口。他推开门一脚踏进门槛,另一只脚留在门槛。我们几个都往后退了一步。这时老板说:“你走进来把门关了,风大。”他走近一步,留在我们面前,老板没多说接过瓶子去打酒。我依然不停地扭动脖子,弟弟也罕见一动不动。老板重又递过去瓶子,装满酒,沉甸甸的,我看到酒水晃动着明亮的一丛光。他付了钱,喝一口酒说:“噎着了要不要喝口酒。”老板说:“别吓唬小孩。”他就笑嘻嘻立刻出门了,老板又坐进铺子,我看到袋中汤,一饮而尽,只觉得又咸又苦涩。
除了喝酒,没人见他真正吃过什么东西,他那件棉衣外套外两个巨大的衣袋也总是空落落,只有一次我们走近看到他时,他正咀嚼食物,看得出他很费力,紧闭着嘴,牙齿不停地运动着。不过他却是一直笑着,总能面带笑意,所以我们也都愿意看他吃,看他喝酒。在我们偏远农村,隔几年也总会出这样一个人,即使从不见他吃饭他也活得好好的,因此我们想,这种人都是不大需要吃饭的。不仅我们孩子这么想,大人们也都这么说。这让我和一些孩子不禁新奇起来,也就愿意走到近处去观察他。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一定离得很近,但凡有点头脑,也知道该保持多远的距离。他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抬起脚,但又让人觉得这一步一步拖拖拉拉。一路走着,他除了喝酒就是对着人笑,环顾左右,沿着路边缘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他也能和大家保持着足够合适的距离。
直到过年的时候,我们才越来越频繁见到他,这也是因为放假的孩子们有更多时间闲荡在外,这就常常见到他坐在石阶上,尽情喝酒。也有越来越多大人们闲下来,我们男孩子就在大人们眼皮子底下,终于走近他,在他身边丢下一个炮仗,顿时啪的炸裂声,他竟毫无诧异,只是扭过头去看了看,便也没事了。这时,另一个男孩左脚上前探一步,身体还在后,引燃一根炮仗丢过去,往回退几步,又是一声炸裂,这疯子居然只是笑了笑,喝一口酒。这可把我们乐坏了,于是领头的人靠近一点,边上男孩子接二连三地丢过去炮仗,他始终是带着笑,不正眼看我们,也不说什么。这一回最后,领头男孩子把引燃炮仗丢进他的外套口袋中,那个口袋边缘破口露出线条,他察觉有东西进了口袋,伸手去掏时,炮仗炸开了,我们一群男孩子急急忙忙分头跑开,回头看他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们也觉得好笑,笑开了花。我们跑到人群中,大人们仍只顾着相互间聊天,也就没人在意我们乐不可支。
自从戏台搭起后,他几乎时时刻刻逗留在戏场外,不过他原来也就是靠在附近一根柱子上,只是这柱子边空地如今被人霸占做生意了。他这边上,可也是真热闹,除了络绎不绝的行人和满场地商人,还常留有一伙男孩,热热闹闹的炮仗爆炸声时有响起,有时是单独一声,有时是连环,也有几个人计划好时间和行动,同时炸开几个炮仗。他从不躲避炮仗,连放进口袋他也不怕,他甚至会慢吞吞尝试去掏出来。
头几天,男孩们也就很快对他丧失兴趣,漫无目的地往其他方向跑。可是男孩们绝不会对戏场外这些美丽又美味的零食不敢兴趣,尤其是那一台神奇的棉花糖机,周围常常聚满了人。只见一勺糖加入机器中,不一会就吐出糖丝来,竹签绕着转呀转,就转出一朵云状棉花糖。弟弟最喜欢吃这东西,每天下午开戏后,他总能从舅妈手中得到两元钱。舅妈也照例递给我两元钱,可我不曾接过,我虽然也新奇这从没见过的棉花糖,可我更喜欢见那冰淇淋商人,他来时一定是慢悠悠骑着自行车,戴一副墨镜,车后座上用棉被包裹着一个冰淇淋桶,有人上前去买一个,他就取出一个蛋卷,掀开被子,他会问,你要哪个颜色,随后就掏出一个绿色或者红色圆球,架在蛋卷口。我十分欣赏他,以及那迷人的冰淇淋,尽管我没有机会吃。这样的地方,拥有这么多丰富多彩的新奇的零食,是轰不走任何一个孩子的,于是我们都留在这里,哪怕是为了饱饱眼福。事实上也正是这个原因,众多男孩们源源不断流向这里,虽然不见得一定能饱口福。既然又不肯一走了之,只好原地找寻娱乐项目,于是,男孩们也就和这个疯子彻底玩在一块了。
我们有时候也会设计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玩炮仗,例如排成长龙,中间用火药布置一道火线,这样一来就会有一排炮仗同时引燃同时炸开。用这种方法,我们可以设计多种图形,花样百出。此外,我们还会自制大炮,用一个纸筒或者是铁罐头之类,底部封闭,将引燃的炮仗丢进里边,发出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另有一些人,丢进水中炸水花,或是塞进馒头水果中当作手榴弹,总之只要胆大,什么玩法都有人想出来,做出来。碰上好玩的,会在几十分钟内成为潮流。可不知怎么的,在眼前这个戏场外,这个疯子面前时,大家都忘记这些有趣的设计,也许是这些玩法究竟还是不够好玩,也许是,他们的确找到了一个新玩法,那就是朝疯子扔过去。其实男孩子并不真害怕炮仗,看起来火药炸开挺危险,可没几个真正懂得大人口中的危险,毕竟大人们常常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吓唬我们,火柴大小的炮仗,不可能炸得粉身碎骨。男孩们开始毫无顾忌地把炮仗放在他身边,疯子有时左顾右盼,看哪个孩子准备丢炮仗,于是四周的男孩们个个做点火状,只是不知哪一个趁他不注意点燃,默契时大家配合得好,不默契时,就会有几个人同时点燃,这就没人敢老老实实放下,只会随手丢,碰巧到同伴身边时,就会滋生新事。
疯子虽然不怕炮仗,可有时也会找些乐趣。假如炮仗巧合地落在鞋边,他会伸脚死死踩灭。不过,一旦时机没掌握好,这炮仗依然会在踩下瞬间炸开。一些炮仗丢在他手边,他就立刻捡起朝个人少的空地丢出去。手起刀落,动作干脆。这不仅让他笑得更自在,也让我们捧腹大笑,这种时候也会有更多炮仗丢在他手边。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喝酒,只要他喝酒时,就算落在身上他恐怕也不会理睬。他没完没了地喝酒,也看不出他有多么享受,只是他接二连三地喝一口,能说明他确实是喜欢喝酒,而这些炮仗,应该算是他的下酒菜。
我一直都有些胆小,不敢真正将炮仗扔向他,只是和大家一起时,也胡乱丢了几个,和一些丢不远的孩子丢一块,随后再往前靠时,我也没有再走一步。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被误伤,而这也是常有的事。谁要是把炮仗丢在同伴边上,轻则争吵,重则打架。跟着我的弟弟,则会走近真正丢几个过去。我告诉他:“你会被别人炸到。”弟弟倒也不慌不忙,在其中显得游刃有余,但他毕竟年纪小,多数时候仍然跟在我身边,但这并不妨碍他远远扔出去,弟弟手感好得惊人,总是能准确找到落点。
我们一个哥哥有一天也来这里,他平时都找自己朋友玩,这一天来到戏场外,我和弟弟都特别开心。哥哥来了有一小会,他就和那个疯子攀谈起来。
“今天烧酒不喝啦?”
“今天不喝,太干了。”
“烧酒太干,换成黄酒,天天喝酒,你不买点花生米下酒吗?”
“咳,用不着。”
“除了喝酒还是喝酒。”
“对,除了喝酒还是喝酒。”
哥哥和他说完,就带着我和弟弟买了炸鸡架,我们人手一个吃得非常满足。
弟弟说:“春节真是太好了,不仅有棉花糖吃,还有油炸鸡架吃。”
哥哥说:“别跟你们爸爸妈妈讲,不然我要挨骂了。”
这一天下午的确是太美好了,油炸鸡架的香味早就传得漫天飞舞,我们都曾经吃过这种鸡架,非常克制地怀念它的味道。下午场的戏快到结束时,舅妈从戏场出来,看到我和弟弟围在疯子外围,她说:“别跟他们去弄,会炸到他眼睛。”我点点头。然后她又说:“晚上和弟弟一起到舅妈家来吃饭,你爸爸妈妈也来吃。”我点点头。
这一天以后,零星下过一点小雨,这让本就是阴冷的冬季变得格外寒冷。我和弟弟耳朵和手脚都长了冻疮,舅妈给弟弟多穿了一条裤子和毛衣,这使他难以行动,我则一天到晚都找暖和地方取暖。这样的天气,竟然束缚了我和弟弟两个爱跑的孩子。而第二天一大早,我还踩在冰上重重摔了一跤,屁股出现了一片绿色的淤青,这也直接导致我不能正常奔跑,而且因为疼痛,我也不愿意出去。弟弟来到我家,我们两个多数时间都看电视度过,人手捧着一个热水袋,妈妈特意还给了我们一条厚毯子。但就这样,我和弟弟也会觉得冷,身上的冻疮时常爆发,痒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傍晚,弟弟出现感冒症状,天黑下来开始发烧,小手从白天的冰冷到了晚上的滚烫,舅舅舅妈夜里送他去医院,耳畔只有冷风呼啸声,浑身上下是刺骨的寒冷。好在发烧来势汹汹,打完针后退烧也快,我和他,也就都有了终日看电视的机会。傍晚时分,天色铁青,屋内只有电视机发光,弟弟忽然间说起昨夜见闻。
“我昨天晚上,在路上看到疯子唱戏,唱得可好听了,他还边唱边跳,样子好极了,比我在戏台上看到的演员还要更好。”
“胡说八道,你发烧烧糊涂了吧。”
“我可没有,我不知道他唱了什么,可是我听到唱得好听极了。”
“你从来不看戏,再说昨天晚上风那么大,天那么黑,你哪能看到,哪能听到?难道这疯子还能唱戏?”
“那我见到的人是谁?”
“你发烧了,人一旦生病发烧,就会记错事情,做梦也会当成真事。”
“你以为我见到鬼了?”
“你别吓人,没有鬼。”
“有鬼的,可我见到的不是鬼,你可以去问我妈妈,昨天晚上风可大了,我爸爸妈妈用棉被把我包起来,可是我还是觉得冷。我们出去时,妈妈拿着手电筒照,外面其实不黑,月亮可亮了,但是爸爸就是看不清路,脚总被石头绊倒。我们往外走,就越来越亮,后来我被放进三轮车,爸爸骑车时,我就听到从很远传来的声音,我听得可清楚呢,风是风,人是人,我分得清清楚楚。妈妈对爸爸说有人在哭,我累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哭,后来妈妈吓得叫出声音,他们远远地看到路上有一个黑影在动,像人又不像人,爸爸停下车看了很久,还朝他喊,手电筒也照过去,可是都没反应,后来爸爸把三轮车骑得很快很快,冲过去,我就看到那个人,他肯定就是疯子,他在那个路口唱戏,还有动作,我朝后坐,一直看着他。”
“他的脸什么样子?”
“他没有脸。”
“你别说下去了。”
“那真不是鬼。”
“你就别说这件事了。”
接下来几日体温偶尔反复,但也没有击垮弟弟,他依然生龙活虎,饭量也不减。就这样,我们俩逐渐好转,尤其是我,只是一片淤青,也没伤及骨头,便忍不住想去外边跑,可碍于弟弟,我也只好陪着他。幸运的是,弟弟也获准出去,只是我必须看牢他,不能让他乱跑。平时我也有这个责任,他有什么做错了就阻止他。于是,我们又闻着遥远的炸鸡香味去了。不知怎么,虽然隔了一段路,我和弟弟在家也能闻到那奇异的香味,经常刺激我和弟弟流口水。现在一走回路上,就跟着香味过去了。可是当我们走到戏场外,发现这个商人居然不在。我问了边上男孩,这才知道今天中午,戏班子就已经离开,所以没有一个商人再来。我非常失望,弟弟也沮丧着脸。不过,周围的男孩却比往常还多,那个疯子回到了他原来倚靠的柱子边。有几个孩子因为摩擦条坏了,各自从边上大人手中借来打火机点燃,那个疯子边上炮仗声依然连连作响。
趁着戏场的大门还没上锁,我独自走进,乌黑空洞,寒冷袭人,遍地垃圾已经彻底打扫干净,连灰尘都不知道去哪了。头顶上,垂下的吊灯就只是一个个玻璃球,单独悬挂在半空之中,上面是一根挂满灰尘的钢丝,银白金属色已经变成黑色。再上前,是黑黢黢的戏台,戏台周围没有窗,黑是渐渐过度到漆黑的,看起来也就是格外瘆人。
这时,外边有人叫,是来锁门的人,于是我跑着离开了。到了外边,发现弟弟早已和大家玩在一块了,这时候边上几个大人互相抽烟,借各自打火机用。站在人群之中,我才彻底又看清这个疯子,外貌还是老样子,头发几乎是粘在一起,瓶子里还是酒,摇摇晃晃地喝一口。虽然外表看和前几日一模一样,可我依然发现他是有变化的,尤其是他和大家的交流变多。这交流并不是话语交流,而是集中在炮仗上。以往几次,他并不会在乎炮仗丢在什么位置,他也不怕炮仗爆炸,只是偶尔用脚踩灭,虽然有一些孩子会把炮仗放进他衣服口袋中,可总也是少数。只是这次我看到,越来越多走上前的人,把手中炮仗放进他衣服口袋,毛手毛脚的几个,还没等火星灭,就已经往里丢,这就在他衣服上烫出几条烧痕。胆最大的两个男孩,就往他身上扔,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把炮仗用三根手指捏在指尖,大家等着他下一步,可他什么都没做,炮仗就炸开了。他依然嘻嘻笑着,于是我们也笑起来了。还没等大家笑完,就有另一个男孩点燃丢在他身边,他又抓起来,这下大家都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差不多同时,他把棉衣重新裹了裹,我这才看到他口袋内侧棉衣有一个明显破口。
弟弟手中炮仗用完,我就把自己零剩下的都给他,这也很快没了。有几个孩子,眼见手头所剩无几,于是加速把这几个用完,然后飞奔着跑去小卖部又买来几盒。因为这,弟弟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时我们都希望哥哥能在这里,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手头一穷二白。不过,即使没有炮仗,眼前这场景也吸引着我们。几个胆大挑头的男孩总是变着花样,剩下有几个跟着他们胆子大起来,多数依然是不敢往他身上丢,不过这多数作为陪衬,也显得十分必要。一个作为多数之一的男孩,没控制好力度,炮仗落在他头发上炸开,这让几个胆大孩子格外兴奋。于是他们在他头发上插入炮仗,再几个人同时用打火机点燃。爆炸时,清晰可见他的头发抖动着。马上又有人上前插几根,再点燃,还没炸开时,他仰头喝了口酒,几根炮仗掉落之前在半空炸开,可见一道迅速覆灭的亮光。这之后不久,他的头发终于松动,炸开花了。我们都笑得合不拢嘴。领头男孩旋即说:“他是疯子,他不怕疼,我们把炮仗塞进他衣服里。”于是很快,他就把他后背领子拉开,另一个男孩点燃一根炮仗,就丢进去了。我们大家都静声看着,直到爆炸声传来,他嘻嘻笑着,喝了一大口酒。因此,这男孩和另一个又重复了一次,结果他还是哈哈笑着。
领头男孩说:“这个人是个疯子,我们炸他裤裆里。”
另一个男孩说:“那个地方不能炸。”
“为什么不能?”
“他是男的,会把他炸坏的。”
“你胡说,他就是个疯子,是个傻子,是白痴,他不怕疼,你看见他拿着炮仗在手里炸,他没事还笑,刚才扔在他衣服里炸,他也笑,他是不怕疼的,因为他是疯子,疯子是不怕疼的,不怕疼就炸不坏,我们试试看,我拉裤子,你快点。”
领头男孩就拉他裤子,他哈哈笑着,喝了一口酒,另一个男孩点燃炮仗,却没有动。
“你快放进来啊!”
他还没有动。
“你快点,要炸了!”
他还没有动,领头男孩要去夺的一刻,炮仗在另一个男孩手中炸开,顿时哇一声哭出来,手依然举在半空。
领头男孩看了他的手说:“没流血,别哭了。”
这时周围大人往我们这边看,男孩们顷刻四散。我没有走很远,在路口见到我妈妈。
“你们做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做,我们看着。”
“不许做坏事,和那个疯子离远一点,他就是个疯子,会传染给你们,淤青还没退不要整天想着玩。”
我们不约而同远远望去,那个男孩还在原地哭,有个女人把他带到人群安慰他。同一时间,我们看到他的妈妈从我们身后跑过去,在远处不知道说了什么,又走向我们这边。
“哎哟,怎么了?”
“玩炮仗,手指炸到了,太危险了。”
“这要是炸到眼睛怎么办?”
“是啊,一路哭到现在。”
“这么疼,我把他也炸疼了。”
“你把谁炸疼了。”
“我把那个疯子炸疼了,我这么疼,他也会疼。”
“这是魂被吓出窍了吧,你要当心,我儿子以前也被吓出过。”
我问妈妈:“我怎么了?”
“你别问。”
“妈妈跟你讲,那个人是疯子,你管他干什么,正常人怕疼跟你一样会喊会叫,他不怕疼不会跑,他就是一个傻子,傻子你就别管他死活,你要管牢自己,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跟你没关系的。”
“可是我好疼。”
“疼就不要玩炮仗了,那个疯子你不要去管。”
这时舅妈也出来了。
“疯子就是疯子,留在我们村里,乱糟糟的,人不算,算什么?”
“你们两个,不许再过去玩了,说不定他还会吃小人,太吓人了,特别是做哥哥的,妈妈对你说过要管好弟弟。”
我点点头。
很快,年就四散在初春之际。临开学,我的时间忙于应付作业。尽管我只需让我的笔迹充满各个作业本之中,但连这般三心二意,也占去了所剩无多的假期。弟弟由于见风咳嗽,也不得不严加管束,多半时间留在家中不得出门,在家吃川贝和炖梨。没几日,便就真正开学,这也让我感觉到彻底绝望,空虚感和寂寞无助的感觉折腾了几日,最终还是在开学这天早上逐渐平复。
开学这天我又和同桌林子见面,假期我们虽然也经常见到,可是他住在村另一头,我们有各自玩伴,真正一起玩的时候几乎没有。教室里没老师,整个教室像炸开锅。林子这时偷偷翻出作业本,对着我的作业抄起来。
“我可都是乱写,你起码找个做对的本子抄。”
“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连乱写都来不及,我只管抄完,被老师发现我就说你不知道。”
“你可别害我。”
“你放心。”
我们就这样开始新学期的学习,林子不仅没被抓到,而且老师把收走的作业本,隔了两天又发还,根本没做批改。这一年的春天,又下了一场雪,老师原计划带我们打雪仗,可雪不仅没积成,到后来还变成雨夹雪,到处湿漉漉,我们的鞋子很容易就变得湿答答,冷得难受时,林子和我把鞋脱了,脚夹在大腿下面压住。
这场雪下完,又冷了很长日子,到了某一天就突然变暖和了,我们有时间在操场尽情奔跑,沐浴在欢乐阳光之中。这一天中午吃完饭,我突然想起那个疯子的事,林子有了话头,他对他的事了解更多。教室里没几个人,林子就讲起来了。
“我们那一头,大家早就知道他,这人太脏了,没人想理他,后来我问大人才知道,他是个劳改犯,现在靠抓蛇养活自己。他和唱戏的女演员搞姘头,被人举报抓走,我爸爸还看到他被拷上手铐,那时候以为他要被枪毙。我跟你讲一个道理,这种人讲话你不能相信,他下作,嘴巴里说冤枉,心里是流氓,见到女人就坏出来。你别不信,我爸爸说过,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喜欢唱戏,你看我们男孩有谁听过戏,他每天跟着女演员唱戏,两个人肯定做了龌龊事。结果你猜女演员怎么了?她自杀了。我爸爸当年挤进人群看,从二楼跳下来躺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清清爽爽,相貌是再好不过了,人没死,但是脖子下面脊椎骨断了,也就是瘫痪了。这种事,我爸爸说的对,要不是心虚,她为什么没脸活下去,肯定是一起做了坏事。可是你看他放出来倒好得很,还有脸回家,整天开开心心喝酒,要不是他家里人这么多年已经死光了,他一回来也没脸活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
“肯定就是,生这种儿子,不可能有这么厚脸皮让他回家。你看他回来后一直浑身脏兮兮,他就是个疯子,抓蛇很赚钱,可他是个疯子,一天到晚只会喝酒,最后把自己喝死了。”
“什么?他死了?”
“对啊,你不知道吗?前不久的事,大人说,他酒喝太多,后来在水泥地上睡过夜就死了,酒喝过不能睡在水泥地,否则人会死的。”
林子说完话就和另一个同学出去跑了,两个人胡闹着一个追一个逃,我望着他远远跑去,看到明媚的阳光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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