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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刘从文:辞年

2020-04-28 09:30:20 作者:刘从文 来源:上海文学 阅读:载入中…

微·虚构 | 刘从文:辞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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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号045

  微·虚构

  本期作者

  刘从文

  刘从文,生于贵州锦屏县。现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为首届媒体创意写作研究生

  辞 年

  刘从文

  时间很快走到农历腊月,一年又这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从学校已经一个多礼拜,停歇了几日,人的身体思全部渐渐懒去,而后感觉到日子苍白好过,甚至于无聊故乡的冬天寒得刺骨,一来多日我睡在长长的木制火箱里,身体覆盖有散发蓬松气味棉被,任时间天夜晚地流去。书桌上有从学校带来的几本书,预计近来需要读完的,淡淡日色下也可以得到皮面一层薄薄的灰烬。不由得内心自己发气:懒到这种地步,死蛇一样的人还作什么用?气泄尽了,又生出点点忧愁来。头段时间于繁忙向往无忧无虑自由,现下真正的获得了,却觉出百无聊赖不安,想来人的应是从限制中逃的自由罢。我突然想起外祖母训斥过我的一句话:你就是个贱梨子

  二舅打电话告诉母亲,到二十要开车下来,一起上山为外祖母辞年。外祖母去世已过三年,照本地方习惯今年应该用不着再年前上山辞年了。母亲却十分利落地答应下来,说过年还是要上去看妈一趟才好。她挂完电话,我在一旁说,既然有这份心意,未必焊定要跑上山去一趟。母亲作出一种我话说得极无道理面目,说一年到头只清明和年前可去看一两回,临来你还讲这种无良心的话。说完转身去厨房,我知道她是有些闷气了。

  我拗不过母亲,外祖母的样子频繁进入到脑里面来,于是自顾到走廊顶头拿起背篼,预备菜市买点辞年的必需东西。既决心要去,少不得准备些遵照地方习俗事务舅舅母亲常年工作事情不经手,已忘记完了。我跟到家老人长大,那些东西及顺序如今一件件地走到我眼前来,我仿佛嗅到了往日的气味。

  背篓挂在背后空捞捞的,产生一种不踏实担忧感,等待物件填盈。因着在年前,家家户户都出人来买东西,所以街上人极多,到处吵吵嚷嚷。沿街各店铺热闹人们面带喜色交谈,电视中所报道病毒似乎还未到达这个小城。走了一阵,迎来送往的人无一个像我蒙有口罩的,看我走来,几乎人人斜眼盯我,后又不自觉地躲远,仿佛我是个特殊的“怪人”。我清楚他们消息的滞后,或许还有对于听天由命仰的一点美好祈愿,自然理解他们看我的眼光。很快地,我到菜市选了半斤肥瘦参半的猪肉,又从街边乡下人挑来的木桶里称了两尾小小田。卖鱼的是一个从大同来的妇女,一把黑发捆得很扎实,只几须散发揩不上去的自然地落到额前,面颊红有两晕。穿亮黄羽绒衣,黑棉裤,从穿着中可以看出她尽力朝城里人打扮的那点点“野心”,而脚下一双带有黄泥水的军绿色解放鞋,又将其完全暴露了。我到时她两只桶里的鱼已所剩无几,她脚边一个蛇皮口袋,还放有一只红冠子公鸡,模样神气。我问她:“姨,这鸡是你自己卖回家杀的还是拿来卖的?”

  “我各人喂的本地鸡,肯定拿来卖的,屋头留有两个了!”她笑着应我。

  “好多钱一斤?”

  “四十五,我看他们都这么卖,母鸡更贵点,要四十八。不过我这鸡的的确确是本地鸡,散在地头喂,包谷,现饭,青菜,蚱蜢,什么虫虫佬佬都吃点。”

  她一边说,一边把鸡从袋子里提起来给我看。公鸡鸡爪乌黑,爪尖亮堂,提起时它发出极亮的叫喊,同时很自然地将缚着的双脚提到肚脯处——外祖母不止一次地将家里的鸡一个个地抓起来示范朝我看,十分正经地教授我,说这是本地鸡最突出的表象。

  “这么好的鸡你怎还没卖出去?你两桶鱼都快卖尽了。”我问她。

  “恐怕他们都以为是我买回家杀的,来这大半天,只有一个女的问过。”她有点尴尬地笑着,“那婆娘问我少点可不可以,我问她少好多?她要我四十卖送她,我不情愿。这年脚来了,什么东西都涨价,更何况我这鸡的的确确一点饲料都不喂的,我干脆不爱应她了!”

  她说得有点气愤,似乎已在为她的鸡打抱不平。

  我看她缓缓将鸡放回口袋中,似乎与她有一种相同的感应。我开始回忆多年前同外祖母拿着一笼本地鸡崽到街边坐一早上的情形。那是一只麻黎色母鸡,某一天起,它开始飞上蹿下,掉魂似的咯咯鸣叫。外祖母很欢喜地告诉我:“看来是要下蛋了。”

  那天以后,我天天守着它进屋,盯着它拉长脖子,左顾右盼地行走一阵,而后一跃而上鸡笼顶头我们为它备下的稻草窝,安稳坐下。它总是午后带着急促的叫声进屋来,坐稳草堆方才安静,直至几分钟后起身下地,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子,留下稻草上一只小小的、略带血色的白蛋。

  母鸡日日如此,叫声陪伴我们祖孙俩度过一个个荒慢的午后。直到有一天叫声戛然而止,母鸡不再进屋来,以至于我到处找它。我慌张地喊着外祖母,告诉她鸡跑了,而后发疯一般冲出屋子去找。我找过屋前屋后,田里,山里,甚至两里外的浅水边我都去过了——那地方从未见它们去过,仍未见母鸡踪影。西天残阳,我灰头土脸地从外头进屋,正丧气着准备告诉灶火前的外祖母我找不到了,却看见那只母鸡已十分老实地呆在鸡笼里。我惊喜地问:“婆,鸡怎么回来了?”外祖母笑着说:“只不过是蛋下完了,不回家你要它去哪里?”

  一十七个花白的蛋,整整齐齐地摆在后房抽屉柜里。蛋壳上沾有粪泥和血色,样子小巧好看。外祖母不止一次地想在炒菜时拉出抽屉柜,拿出几个来炒吃,每一次都被我严厉制止。我告她说:“这些蛋是我要拿来孵鸡崽的,不准拿来吃。”外祖母应我:“这是寡蛋,孵不出来的,只可以拿来炒菜。”

  我知道家里已经喂有二十多只鸡,它们食量惊人,不出半月即能消逝一袋三十斤的大米。而这些米几乎都是外祖母在赶场的日子,从清早携着背篓下坡去,走四五里路分作两回背回来。我常见她从那条满是杂草的逼仄小路上归来的样子——走几步停一脚,而后气喘吁吁地坐在门口的青石岩上歇气,背带梆紧她的肩骨,汗汽弥漫。但我舍不得,我说:“婆,我晓得孵得出来,我们家有那么多好模样的公鸡。”

  外祖母笑道:“你是聪明脑壳,但是我们家养不下那么多鸡。”

  “鸡仔不用吃好多米,只需要一点点就够了。再讲我们可以拿去卖,一个本地鸡崽六块钱,一个鸡蛋才一块五。”我建议。

  外祖母妥协了,她拗不过我。十七个蛋没有损伤地被安置回稻草窝中,当我再一次看见那只母鸡一跃而起,再安稳落座,我感觉到欣慰。空气中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仿佛拥有使人安魂的魔力。

  母鸡在草上匍匐近二十天,只每日中午跳下地匆匆啄食一些米粒,而后又飞回稻窝。当鸡仔们陆续破壳而出,发出叽叽喳喳的微弱声响,那位母亲已经形销骨立。最终下地的鸡仔只是十五只,还有两个鸡蛋仍在灰黄的稻草上静止,它们周遭落着从母鸡身上掉下的绒羽。外祖母说剩下的出不来了,连母亲都放弃了它们。我难过的看着那窝里被遗弃的两个鸡蛋,黯然神伤。外祖母却脸带笑意地将它们从里面掏出,她一边往砧板处去,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傻崽,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时光有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我很快地把寡蛋却了,而后每天看母鸡引它的子女们在屋前背后游走觅食,心中充满期待。它们常在屋边一块菜地里漫步,母鸡咕咕鸣叫,鸡仔紧随其后,等待母亲脚下翻刨起的泥渣,而后一哄而上。其余的鸡都对这一家子敬而远之了,母鸡一旦警觉有人来犯,便立即竖起脖颈上的一圈毛,将来者驱逐到四五米开外。外祖母拿着手中的活路,在灶房门边看着它,不吝赞美:“这鸡婆,凶恶得很。”仿佛正夸耀一名母亲的本性。

  将鸡仔拿到街市上去卖以前,十五只里又殒损了六只。两只因为一场夏日里突发的暴雨,那天我和外祖母外出走客,家里各门紧锁,它们无法进入。当外祖母我们匆匆回来,彼此清楚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大雨肆虐以后,屋边满地落叶,残雨滴落的屋檐下,雨点狠狠地在地面打出一排有序的坑洼。阴沟水涨,母鸡和鸡仔躲入一方供人过路的石板下,抖擞和颤巍着。所有的鸡崽被护庇到翅底,沟水漫过鸡崽半身,抵达母鸡半爪,它们共同发出微弱的鸣声。两只死去的躺在沟底,以僵硬的姿势等待我们。外祖母凭借雨声中的鸣叫很快发现了它们,“鸡婆你怎么那么傻?屋檐脚可以躲雨,你要带它们躲到这底下来,这下好了,全打湿完了!”

  我们把母鸡和鸡崽从沟里搬进屋中,外祖母麻溜地在地盆里燃起一堆旺火,它们就在火边缓慢恢复,依旧发出很小心的鸣声,像夜空里的羸弱星闪。很幸运,剩下的鸡崽没有发瘟。外祖母告诉我这母鸡是头一胎,“它太年轻了,等到下一次就会带崽了,到时候它有了经验。”

  事实证明这位母亲实在没有经验,除了拥有驱逐来犯者的勇气,它在面对一条油亮的,通身发黑的乌梢蛇,或是一只熟谙声东击西办法的黄鼠狼面前一筹莫展。鸡崽又死去四个。到了出笼大小,我们已经能从鸡仔的头冠分辨公母,外祖母说:“不能留了,下一场肯定要拿出去卖,再这么下去,全要被这傻鸡婆养死。”鸡仔越来越大了,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外祖母是决心要把它们卖掉。

  我记得那天清晨雾水朦胧,天亮得很早,外头鸟响不断。外祖母很早地起来去灶房烧水,我们洗漱完后,她迈步走到鸡圈边,将鸡崽系数捉进竹篾小笼中。“一,二……九”,外祖母认真数着,一个不少,的确是九只。出门前外祖母看见那只麻黎色母鸡(经过一段时间,它又肥起来了),自顾自地说到:“这母鸡太傻了,一窝鸡将近死去一半,一齐拿去卖了。”于是她又顺手将那母鸡双翅抓起,用麻绳束紧双脚后,扔进背篓之中。

  那天是月中,地方上赶“十五”的场,情况跟现在相去无几,只不过要更热闹些,空气里弥漫了慌张的喜庆。我和外祖母在街边一家铺子前席地而坐,把鸡笼背篓摆在面前,跟其余卖货的连成一排。街上人来人往,很多人凑拢来看我们,因为自家孵化的鸡崽彼时已十分少见。那只母鸡很快被人买走,那顾客说她要买一只本地母鸡回去炖吃,因为她的媳妇正在坐月子。外祖母告诉她这只鸡是自家养的,拿去炖吃最补身体,我在一旁应和,因为我觉得这条街上没有哪家的鸡会比我们家的更好了——不论花色还是样貌。那个婆娘很痛快地付了钱,提起鸡走了。外祖母很高兴,把收到的钱放进裤中她一个自己缝制的荷包,扣紧了扣子。背篓空了,笼中鸡崽叽叽喳喳,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离开。见到自家鸡被夸赞,又很快地售出,我也高兴。这高兴呈灰色,如同炮响后的一地粉末。

  许多人凑拢围观鸡崽,当他们在棕黄色竹蔑笼前驻足时,我感到那样揪心。外祖母很热情地询问:“本地鸡崽,自家孵的,要吗?”他们兴致盎然,掀开鸡笼,拿起几只到手中观看,又放进笼中走了。“肏你娘的,不买就不要多手多脚!”外祖母轻声说,只有我听得见。

  临近中午,阳光火辣,早场就要散了,鸡崽还没卖出去。外祖母面色忧愁,她站起身,吆喝一些将目光投注在鸡笼上的路人,哪怕这些人只是因为她卖力的喊叫而多瞧了一眼。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外祖母都感到鸡崽卖不出去了,我们各自低头看着脚下一方土地,口干舌燥地等待最后的一点时间流去。

  两个中年妇女朝我们走来,我瞥见外祖母眼中闪了光。她们要买鸡崽,而且都是要一整笼。先来的说太贵了,要便宜点,外祖母说六块,不能再少了,六块钱就可以连笼子一起拿走。那个女的说五块她就全要。外祖母动摇了,只说这是我们自家养的,而后跟另一个女人攀谈起来。后来的女人说六块她可以全要,先前的女的听了这话,于是着急起来,大吼说先来后到,五块五一只,她全要。她伸手扯过笼柄,朝着外祖母说,五块五得卖给她,因为是她先来的。外祖母生气地拍掉她的手,说:“你出一万块,老子也不卖给你了!”

  卖鸡崽的事仿佛还很新鲜,画面似浪涌般朝我袭来。我清楚外祖母不是最在意那五角钱,她还图一点爽快和利落——扯皮是令人厌烦的事;又或许那个先来的女人缺乏一种普遍的同情,货物被她认识得过于直白。我把卖鱼妇女蛇皮袋中的那只公鸡称走了,没有同她讲价。走时我说:“看来买东西还是要讲点缘分。”她听到笑了。

  逆着人流,朝沿河的古旧巷子走去,我找到那家经营了十多年香火生意的老铺子。店铺在两幢旧楼中间,门口一株偌大的梧桐伫立着,叶子落尽了,树干苍白地指向天空。用长凳和方板拼凑起的简易桌面,上头垒着各式各样的货物:钱纸,蜡烛,箔纸元宝,壁板的黑钉上,几个魂标微微飘动。守店的老妳从里屋向外望一眼,合上手头的黄历,问:“弟,要钱纸?”

  “是。”

  她起身缓缓走出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指了指桌上的几样,说:“有两块五一斤的,三块五一斤的,四块五一斤的,看你要哪种。”她眼神从板子上转移到我的脸。

  “两块五的就可以,好算账。”

  “四斤够不够?恰好十块钱。”她用手指抹了点口水,在桌腿边扯了个塑料袋,兀自朝里头装纸。“你奶不在了哦?”

  “奶还在,婆不在了。”

  “我记错了,那至少也有两三年了。”她抬头看我一眼。

  “是,上前年走的,算起来有四年了。”

  “她往天也爱来我这里买香纸。”她装好将塑料袋递过来,又问,“还要点其他的没?你若是去辞年,还要点蜡烛和香棍。”

  辞年的东西一样也少不得。两把香,八只烛,我一并买了塞进塑料袋,匆匆回家去。

  母亲杀了鸡,用清水烫过后放在锡钵里。她把五花肉切成了四份方块,以相同方式走了水。二十七号清早,她早起来把必需东西预备好,鸡,刀头肉,米酒,酒杯,烟,香烛钱纸,糖果,塞得背篓冒了尖。到中午近十二点,二舅进屋吃了饭,饭后不过一根烟的时间,我们即拿了东西出门。

  外头现了太阳,楼底却仍在荫蔽下,光线斜斜地打在红色砖墙上,仿佛温暖去人很远。一飒穿堂风从巷口明亮处阴阴地吹过来,春寒料峭。街道热闹照常,往来人声沸腾,路边间隔生长的桂花树底下,或摆有售物小摊,或站着踌躇等候的人。二舅把背篓卸在车厢背后,预备开车绕到山脚去。

  年前,许多外地返乡的人驾车归来,又当着赶场天,因而街上车子格外多。我们的车走几步歇一脚,窗外争先的鸣笛,说话嚷叫声音传来,极其嘈杂,使人心烦不已。等车过了那窄窄的主城道,朝南而上,路边商铺、人声才渐渐少去。车愈开愈快了。

  不过五六里,我们则从城南主道往监狱处的一条小道斜驱而上。路又陡又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行,母亲在后座担忧地仰头朝前看,说:“前头千万莫有车来。”路边是起平房的人家,靠里一侧则是住半山腰上的吊脚楼。太阳到这时间已完全明媚了,可以看见家家户户门前晒有棉被和各色衣物。几个妇女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面前是一盆衣服,见有车来仰头报以微笑,空气中仿佛弥漫淡淡的肥皂味。这味道让我想起外祖母来,因为她从来不用洗衣粉,她曾经告诉我:“洗衣粉是洗不干净衣裳的。”她只钟情于盆架底下那块月枕似的肥皂。

  外祖母去世以前,我从不知道监狱背后这片山可以通到我们家那边去——若按照平常的路走,这距离很远。我又想起她曾经跟我说:“所有的山都相连。”我不信,她于是又向我讲述年轻时一段翻山越岭的经历。

  “落了几天几晚的大雨,又打大雷,塌方了,路没了。我老娘就引起我们三姊妹翻坡,硬从花桥走到锦屏来,脚都起泡了。”她甚至把鞋子脱下,把起泡的地方一一数给我看。

  “现在信了没?所有的山都是相连的。”

  “信。但是婆你还要引我走一回。”

  “二回我引你走,我们又从锦屏走到花桥去。”

  车越往上开,路越颠簸,思想像水纹般褪去,眼前景象逐渐清明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监狱那一方房子已经流到背后了,石子路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明黄色的泥巴路。道路窄小,盘旋在山中,曲曲折折到最后,又隐匿在绿色里。开车的二舅没有懈怠,他黑黄的脸上在光线下显得十分油亮,仿佛皮肤正发出“滋滋”的声响。我清楚那是很紧张的事情,因为我们右边是爬满枯萎蕨类植物的山壁,左边是望之寒颤的渊峡。

  车开到外祖母所在的坟山下,便再上不去了。一条宽四五米的黄泥路从车道边陡直地盘旋上去,二舅说:“开不上去了,原先棺木都是喊人抬上去的,这路太陡,坑坑洼洼。”于是我们从车上拿了东西下来,准备走过去。

  至此,我们实际已经到达海拔高于县城的南山上。周遭是沉寂而葱郁的林子,我们一下来即呼吸到极其清新的木质气味,那是一种阳光的粉感,干蕨的草味,混合着山林蔓发出的特有味道。虽说是冬末,但常绿类木植仍呈翠色,崖下缓坡无尽绿,一直延续到鹅卵石铺就的河滩上,摊中流有一条苍白的溪水。阳光穿过十几米高的杉木丛,投射下来,地上斑斑点点。“多好的天气。”母亲说。她脱下黑色轻羽绒外套,挎在手肘,跟二舅我们一起站在崖边远眺。近处没有人家,只对门河岸边矗立一栋粉砖房,孤伶伶的,寂寞的,象征着我们与城镇不可逃离的关系。

  我也感觉浑身发热,于是把外套脱了下来,母亲下意识地走到我身后,把手伸到我背上。“没出汗。”她说。我笑着看了她一眼,我说:“你跟婆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想起原先我在山里跑闹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冬春交际,人人都穿厚咚咚的衣裳,仿佛在一种束缚中寻求自由。到日落而息的时候,我身上沾满了杂草和泥灰跑回家,外祖母正在灶房忙碌。她必定放下手头的事,到后房的凉席下扯一张报纸,或是一面毛巾,掀起衣服,塞到我背上。·“避汗了就要着凉。”她很爱这样说。但我从不知道她从哪来那么多报纸,永远拿不完似的。

  眼前的陡坡路,中间隆起,近两边有长长的轱辘印,泥巴被压得很死,零星的石子落在各处,像是从车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路吗?车子开上去做什么?或许以前也是送棺的车开上去,下雨坍方,地形变化,后头有车来也再上不去了。下雨坍方在山里是很常见的事,塌方后的几天,外祖母会在屋后忙得没完没了:挑泥,然后拿到竹林以西去倒。我走在路上,没什么话说,眼看着周围十分熟悉的环境,听母亲和二舅回忆一些外祖母往年的事情。偶尔他们也讲讲最近时兴的事件,但我没有很大的兴趣。

  靠路边的坡底,长着十分茂盛的水竹丛,叶片巨大,不合常规。母亲很好奇,顺手扯过一片拿到手里看,说:“多好的粽叶,那么大片。”二舅看了一眼表示附和,好像也被惊住了。我说那不是粽叶,是竹子。母亲坚持说那就是粽叶,她走着又从路边扯过一片叶子看了看,而后放手,信竹杆弹射回去。

  “这不是粽叶是什么,就是粽叶。”

  “那是竹子,上面全是毛,拿这个包粽粑吃嘴巴都要被刺红了。”

  我被母亲无知的固执惹得恼火,不在回应她。她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自顾自地观看,跟二舅说说笑笑。我抬起头,杉木之外的蓝天,很浅的云朵正缓慢略过。那年端午前,外祖母带我到隔山山坳处讨取粽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掉粽叶的样子了。

  上到一半,大路仍无所顾虑地朝前延伸开去,我们则右拐进入一条羊肠小道,穿入林中。路面铺满遗落的松针和杉木枝叶,脚感绵软,两旁生着不知名的野草,一些干皱了,一些则绿得很亮眼,仿佛永远不会枯萎。杉木林铸就的巨大屏障将阳光阻隔在外,我们走在阴凉里,步子紧了,很快地到了外祖母坟上。

  坟在阳坡一面,山上边是丛木、杉木林,下方为一片竹海。篁竹极高,风来时竹子倾体摇曳,从高处看去如碧浪涌动,一并发出哗哗的,使人静心的声响。十余株鹅掌楸长在外祖母坟边,耸直地伸向天上,叶子落尽了,大量的光线便从树端进来,显得坟处十分亮堂。我们把背篓口袋放在青石碑前,母亲摆弄祭品,二舅则下到竹地里砍了根长竹,用来扫厚积的败叶。我就地坐在坎子边的嫩草上,三面一叠地撕钱纸。

  母亲很麻溜地把东西清理好了:公鸡摆在坟堆上,三个白瓷青花小背齐齐地置在坟前,左右各插两柄长烛,烛前一盘刀头肉,另一盘是糖和水果。等坟上野生野长的杂草被一并拔除,她又走到外祖父坟前去收拾起来。二舅则拿一根青竹杆在一边费力地扒弄落叶,却如何也弄不干净。鹅掌楸的叶子太多了,叶面皱皱巴巴,一碰即碎,又密密厚厚地堆在地上,拔开一层下头仍湿漉漉的——底下还积着头场落下的雨水。

  我把钱纸折好,二舅还穿着薄羊绒衫弯腰拔着地。我们事情都做完了,他才弄出坟边一圈来,地面露出黑色的扒坏的湿泥面。母亲说:“二哥别弄了,碑前干净就行了,外头倒不如留点叶子,底下湿泥巴踩着脏鞋。”二舅这才把竹杆一手扔下坎去,拍拍手走过来同我们一起祭拜。

  点了蜡烛,烧起香纸,二舅领头到碑前跪下磕头,磕完又换母亲和我来。跪在塑料袋上,我看见碑上蔓布的青苔,外祖母的名字镌刻其上,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我跟母亲说外祖母长胡子了,青胡子。母亲笑着说那是她种在屋门口的花。拜好后,我起身蹲在坎子边上,扒弄地上的草,母亲和舅舅站着聊天。日光静定,长时间未闻人声,鸟叫也不曾听到。中间,一个下山的噶佬背背篓经过,篓里堆尖了柴,很有重量。噶佬曲着背埋头朝前走去,步调踏实,走在他日复一日的生活上。二舅开玩笑问我:“韬你们原来也常上坡背柴。”

  “我们是去捡杉木刺,我们那时间太小了,砍不动柴,都是婆去砍。”

  “往天还要去井边跳水,烧火也要砍柴。后来买液化气灶就好了。”

  “婆她才舍不得烧气,她总还是砍柴烧。”

  焚烟升腾,烟雾在空中作一番卷曲的挣扎又消失了。这不就是人的命吗?歪歪扭扭折腾一辈子,散了什么也不留。外祖母也是一柱香,稀里糊涂地燃完了。

  很长一段沉默,我们都在等香火烧尽。冬天是那样干燥,随意的一阵风可以卷走火星子,落地变成烧山的大火,使人不敢怠慢。于是我们仨就各自在自己的一方地上静静地等着,什么话也不说,像各自陷入回忆,或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讲。远山忽地传来鸡鸣,声音如同在耳边一样真切。一家鸡叫,必定又引起另一家鸡叫,公鸡扯长脖颈,比赛似的要分出个高下。原先养着二三十只鸡,我总不许它们叫,一叫就出门捡石子打,觉得那声音烦躁不安。怎么现在听来又那样教我感动呢?

  二舅倚在一株鹅掌楸边,仰头看天上光秃秃的枝干。他灵光乍现似的想到了什么,说:“当初妈这位置是有一根鹅掌楸的,后来棺木难得下去,我喊人来砍了。”他走到外祖母坟右侧的的底边,捡一根落枝指点着地面。“就是这个位置,一根直邈邈的鹅掌楸。我讲这篼树太‘挡路’了,在这里难看得很,就喊人来砍。”

  他来了兴趣似的,用手环作抱状说那株鹅掌楸有多粗,又抬头看了其他的树,说比这里任何一株都要高。随后讲述那砍树的人如何用一鼎斧把这样的一棵树砍倒。

  “我请那人是他们寨上最会砍树的。要它倒哪里就倒在哪里,一厘都不差。”他笑了起来,“后来当真就倒朝那个方向了,一点都不差,还压垮好几根竹子。”

  烟柱上的灰落到底了,二舅还在说着。我看向二舅所指的那方竹林,眼神模糊,仿佛一个声音从远处浮来:“多好一根树啊,砍去可惜了。”

  我知道,那是外祖母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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