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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味

2020-06-16 20:30:28 作者:我是周冲 来源:周冲的影像声色 阅读:载入中…

人间味

  我和她沉默地走着。

  带着各自的坚硬咸涩继续朝前走着。

  就像两粒挣扎的盐,在人间五味杂陈的食宴中,渐渐柔软,渐渐融化,渐渐宽宥曾经的煎熬,和世界重新接纳

  我的母亲老了。而我,也即将老去

  还在年轻一点的时候,她和我说起更年轻的曾经。

  晚秋的风中,她站在镇口,站在一身崭新的衣裳里,对着迎面走来的青年,把头深深低下去。

  个人,后来成为我父亲

  “你爸爸是辽田村最好看的崽俚......”她笑,羞色半收半隐,柔软得像一块刚出锅的碱水粑。

  这是母亲少见的没有戾气时刻

  母亲十岁嫁入周,正值梦幻年纪,来不及懂事,就被赶入成人生活

  她被烟火盐、毒日光所腌晒,提早进入中年。

  贫穷如同她的褐斑,牢牢附在脸上

  秋收后的空旷日子里,她在屋子里揽,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今翻照片,看到母亲初嫁时,长发结辫,脸庞温润如瓷,便深感岁月蹉跎,亦能隐隐揣摩到当年她的失落

  然而年少时,对她实在缺乏体恤之

  我被母亲的歇斯底里弄得心惊胆颤,及至后来渐渐无情。

  新婚不久,爷爷便与父亲分了家,给了一只炉罐,几筒米,还有一些不值钱的物什,让他们自己谋生存。

  母亲站在窗前,站在仍旧鲜艳的红双喜下,面对着家徒四壁新生活,揽住父亲的胳膊,笑。满是年轻的乐观

  有一年五月,母亲怀了孕,挺着肚子去耘禾。

  她站在水田里,毒日头淋下来,蚂蟥凶猛地吸食着她,她几度眼前发黑,挣扎起来,穿过太阳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

  门关着,里面是父亲的难堪

  奶奶坐在她的床前,劝慰她,勒令父亲给予承诺,挽救她的心碎

  那个夏天,她因为生产,父亲独自干完了几亩田的活。

  双抢时节,他从日光微明,忙到星斗满天,靠在打谷机上发出沉沉的鼾声

  母亲说:“看在孩子份儿上......”

  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欢欢喜喜地庆生,又做满月酒,接着庆祝周岁。

  他们磨了一担糯米,做了几大簸箕周岁粑,撒了芝麻家家户户送过去。

  那是1984年的秋日。

  村庄的河沿上,芦花在飞,像大地白了头。

  她看着她的孩子坐在他肩头,绑着弯角瓣,举着长芦苇,和着他“得里个,得里个当”的叫唤,手舞足蹈,不自觉地心原谅

  她回到灶火前,青春佐料,伴着贫瘠的生活,烹制一道道晚宴

  夏天的夜里,她坐在竹床边,一边给我们蚊子,一边讲故事

  她讲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偶尔也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说那是真英雄

  母亲厨艺很好。

  附近人家有婚娶,请她置办流水席。

  她在厨房中穿梭,舞弄厨具,调制饮食,把各种杂料混成一处,煮成大锅稠汤,作第一道喜宴上桌。

  我端着空碗,卷着舌头问:“阿妈,这是什么,真好吃!”

  “什锦汤!”

  什锦汤,它杂烩人间百种滋味,浓稠厚重,淋漓铿锵。

  村庄人赋予它喻意:什锦,食锦,食后河山锦绣,半生繁华拉开帷幕。

  她平时也喜欢做这道菜,一来方便,二来喜庆。

  只是,喝再多的针锦汤,也无法阻止生活渐渐走向悲苦。

  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出生以后,贫穷更加疯狂地蚕食这个家。

  又因为辛劳、卑微、世态炎凉,和不见希望的前路,她渐渐敏感易怒,神经如履薄冰,微薄小事便能轻易令她发作。

  他们开始反复争吵。像两个仇敌,被困在斗室之内。

  他们终于吵到所有人都习经为常。

  奶奶不再来看观望和劝阻,邻居再不会打开窗户,我们呢,各玩各的,读书的继续读书,干活的继续干活。

  除了腊月晴天,家家户户开始酝酿节日的狂喜,这场日日上演的战争,才有可能暂时消停。

  母亲在檐下浸米打浆,烧灰滤水,焚火蒸粑,预备着旧历年的丰盛。

  

  她的脸除却往日的阴霾,蒸满金黄的芬芳。

  她用大炉罐烧热水,唤我们泡脚。

  六只小脚丫在令人颤栗的温暖里追逐着,像六只幸福的鱼。

  父亲捏着火钳,往灶膛填柴,一边看着母亲一手拿油瓶,一手操锅铲,站在香气中,和锅里的菜肴一样可亲,调笑起来,嗬,双枪老太婆!

  拳头粑满盘流金,糯米丸颗颗潋滟,薯皮大苕子挤挤捱捱,填满我们的碗。

  我们兴奋地擦桌铺筷,走路带着跳,高声呼和着,预备享受这一年一期的、在意识中预演了千万遍的盛宴。

  出乎我意料,即便是那样燎烈的情节,最终也以悲剧收场。

  那天晚上,父亲重又变成一只拳头,没有面目。

  

  我的母亲亦形状模糊,她只剩下声音,尖利的、狠毒的、刀子一般的声音。

  事件起因很简单:债务、无休无止的债务,他们不知怎地引发新怨旧恨,话不相投。

  她重又崩溃,种种绝望压顶,渐渐无法自持。

  她用哭声与咒骂来发泄她的陈年怨怼,引得更加暴怒的武力回复。她在冰凉的泥地上挣扎,头发散乱,周身伤痕累累。

  我立于一侧,不惧,也不哭。

  太污秽的言语,已使她在我心中等同于罪恶起源,我应有的惊恐和同情已被她反复的发作耗尽。

  记得有一回母亲在井台滑倒,歪着嘴角喊疼,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她蜷缩,看着她捋起裤腿验证血液汹涌,看着她怒骂我木薯蠢猪贱婊子,看着她离去的荒凉井台被落日照出参差的斜影,心中没有一丝愧意。

  我早已在心中发下誓言:如果我变成母亲一样的人,就一定去死。

  可是,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我性子中的暴戾根深蒂固,它潜伏于我的体内,无声无息。但总会在某个时机露出端倪,暗示它的邪恶。如同一只城府很深的寄生虫。

  我们虚弱地喊着停手,喊着别吵了别打了,简单而机械,像一种仪式。

  母亲渐渐停止她的撕心裂肺,但嘴角依然抽搐,脸庞变形。我们预感更恶毒的咒骂呼之欲出。

  然而没有。

  

  她忽然推开门,走入冰凉夜色。

  旧历年大年夜的寒风里,她带着满身伤痕,穿着破碎单衣,携着失重的生活与超重的苦痛,踉踉跄跄在满世界的黑中奔走。

  

  鞭炮在她耳畔高潮迭起,炫耀旧历年的喜庆圆满。

  

  她身无分文,趿在脚上的棉鞋,有一只掉落在家中阴暗的角落。

  母亲的悲伤并没有引起我强烈的重视。

  年夜饭已经凉了,我很焦急,我迫切地想尝试红烧肉和碱水粑的味道,想喝一口鱼汤,想尝尝薯皮大饺到底好不好吃。

  我关心那些食物更甚于母亲的出走,但在父亲的阴冷里,我不敢动弹。

  很久很久,木桩一般的父亲终于动弹了。

  他说:“吃饭!”

  我说:“阿妈呢?”

  他说:“随她,要死要活随她!”

  我们开始吃饭。火炉渐熄,屋子冷了起来。

  我们谁也不说话。我的瓷羹不知怎地碰到了汤钵,当恩恩恩,剧烈的响声让我吓了一跳。

  但当我紧张四觑,却发现大家都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表示,忙碌着筷子与嘴巴的传递,仿佛那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十五支光的电灯泡像只偷窥的眼睛一样悬在我们头上。他们的脸肃穆而苍白。

  一生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除夕。

  在我的记忆里,1992年的年夜饭奇特而荒凉,它笼罩在某种阴影中,定格了极致的喜庆与极致的悲哀,像影片被按了暂停,停在一帧达利式的画面上。

  次日清早,住隔壁的奶奶揉着眼睛问:“阿娥哪里去了?”

  她冷漠的表情让我无从辨别她是否已知事件。父亲头也没抬,阴着脸,吱呀一声拉上大门,扣上钩链。

  我们走七个小时的山路,赶到外婆家。

  鞭炮声耀武扬威地响着,拜年人提着鲜艳的礼物,兴冲冲地走在田陌间,明亮,昂扬,被所有人欢迎和接纳,就像一句句金玉良言。

  而我们则如同四句废话,灰头土脸,不被人看得起,自己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躺在外婆的木床上,在那唯一可依的温暖里修复她的重疮身心。

  每个人都吁了一口气。

  我至今无法想象她如何在黑夜里穿越那阴森浓密的莽莽高山,怎样避开那深达十余丈的深涧,怎样避开老虎、狼、野猪等恶兽的威胁和骚扰,走六七个小时的夜路,在晨光熹微时,叩响那扇藏在深山里的大门。

  父亲呆在母亲床头一下午,安慰她,听她咒骂,应她的要求许诺加倍的温情。

  他还有一地狼藉的生活,摊在周家贫困荒凉的屋子里,等待着她去帮他打理。

  他不能不低头。

  而她,自从十七岁晚秋在镇口见到他,这个英俊的男子就成方向,她半生跟从,不管狂风暴雨,还是春暖花开。

  晚饭,我们围在一起。

  父亲给我们夹菜,也给母亲。

  她脸上的青淤和血口子不再张牙舞爪,坚冰乍化的畅快在饭食间流动。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境况从此逆转。

  然而,生活不是小说,没有一厢情愿的终结与开始。

  她回到她的格局,继续她的沉沦,继续她的压迫与被压迫,继续在三餐粥饭间悲喜无常。

  她渐渐开始对我抱怨,认定我无情无义,亦在无意识之中,将所承受的倾轧,返还我的身上。

  有一回与妹妹吵闹,她揍我,几近疯狂,她半生承载的委屈和生存压力在那时倾巢而出,在语言暴力和行为暴力中发泄自己的悲愤。

  那天下午,我在水边坐了很久,在某些决定之间举棋不定。

  直到后来,未来带着令我迷恋的可能挽留住我:

  我才华横溢,行走千山万水,

  我锦衣华食不再凄怆生活,

  我坚定强大不再卑微屈辱,

  我直起腰身,把半生阴影抖落于身后......

  而我不能切断这个实现的机会:活着。

  黄昏时,我回到家。

  推开门以后,屋子又是一地惨败狼藉,我的父母又在彼此的硝烟里奄奄一息。

  在那些切身的痛苦中,我狠狠地培育我的愿望:逃离,逃离!从家庭逃离!

  后来,理所当然地离开家。在陌生的天宇里,深感世界广大,是如此自由和安宁。

  再后来,开始恋爱,孤注一掷,疯狂地追逐温暖,哪怕是焚我的火焰。

  有一年,和一个人在一起。

  周末在饭馆吃饭,母亲和父亲坐席首,以准丈人丈母的身份,暗暗审度请客的人。

  艾地多辣,那人不喜当地饮食,却点了满桌浓烈,他殷勤服务,自己却进食甚少。

  母亲因此感动,觉得这般舍己为人,应该可以信赖。她受够了不懂退让的相执的苦楚,把体贴当成男人最大的美德。

  然而,埋伏于体内的病毒渐渐发作:暴戾、贪欲、多疑、克人克己。

  他最终不能忍受我的狰狞,和诺言一起消失踪迹。

  

  我深知这之于我、之于母亲,都只是一场验证。我最终,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2014年的十一月,她五十岁生日。

  我们没有别的方式对她表达庆贺,只有大肆蒸煮。现世荒凉如此,想来唯有馐食可作安慰。

  

  我们燃起满室油烟,铺开大量杯盘,载满五色五香五味,在纷呈食物中替她完成更年仪式。

  

  母亲坐在烛光里,白发苍茫,手指颤抖。

  人生走及此地,物质渐丰,但仍是悲凉仓惶,所得全然不能与伤害相比,杯水车薪一般,对她敷衍地安慰。

  她忽尔又提我的婚嫁,我不喜欢,说你与父亲这样的榜样,早已使我寒心,幸福真是笑谈。她怏然无语。

  半晌后,她重又开口,说:“没想到我们伤害你那么深......”她只念过小学三年级,平日言谈,多是直接得堪称粗暴,或者朴素得近乎乏味的话语,唯有这一句,极尽温柔,极尽愧疚和沧桑。

  她于是赎罪似地,以她的方式,默默为我的圆满而奔走。

  春天的时候,她去周边寺院为我祈福,回来在屋子东角插桃花,又买了转运竹,坠上姻缘符,希望我被幸福所光顾。

  又听说九宫山上有寺院很灵,计划着什么时候,去为我抽一道签,许一个愿。

  艾地之南有桔林,秋后山野渐红,母亲和我一起去。

  其时已近冬至,满地落桔,枝头稀疏。

  采了一个剥开,意外地汁多液满,递了一半给母亲,她吃下去,笑着说要留点过年吃,讨个好兆头,桔子吉利嘛。

  人世间的各种物事,紧要的,无关紧要的,她都用着心,抱着隐秘的希望去谨慎对待,以为这样能换得神迹降临,或者改良的契机。

  她依然在唠着什么,我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我还记得她的哭喊,她的恐惧与哀告,她每一次虚张声势地离开,终又沉默地回来,在灶间厨下,为我们准备一日三餐。她在入夜时抹去眼泪,说:“我只是担心你们饿了!”

  不远处的人家正在准备晚餐,炊烟飘动,仿佛房屋的轻柔呼吸。一朵云染着金边,在艾地山峦上轻轻荡漾。

  母亲提起半袋桔子,说:“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我说好,回家!也是该回家了。

  母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

  我踩着她的影子,亦步亦驱,像延续某种命运。一样的困苦、残缺、孱弱,一样羞惭于自己的黑暗,一样卑微地希望又失望,重又希望。

  此时,城市华灯初上,万物驱于从容。

  我和她沉默地走着,带着各自的坚硬和涩,继续朝前走着。

  

  就像两粒挣扎的盐,在人间五味杂陈的食宴中,渐渐柔软,渐渐融化,渐渐宽宥曾经的煎熬,忘却往事的苦楚,和世界重新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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