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朵 | 我看见你的样子
在一次女朋友们的聚会上，有一位读者站起来问：我特别想知道，菲朵究竟做了什么，可以让她的每一位被拍摄者都那么自然那么放松？
身为被拍者之一，我回答：菲朵什么也没做。
事实就是这样，菲朵拍照不会刻意做什么，我们只是在一起相处了一整天，而最后看到的那些照片就像是对一整天愉快经历的额外奖赏。
六年前菲朵第一次拍我。
清晨六点，我敲开大理空气花园客栈的大门，菲朵昨晚住在这里，在她二楼的房间里我们准备开始拍摄。窗外飘着冷雨，黑夜与白天的交替中我随口说了句：下雨哦，光线不好。菲朵一边给我冲咖啡一边回答：没关系，雨天有雨天的好。
她给我找来一张毯子，递过咖啡，我随手翻起窗前的一本书，没什么特别的征兆，拍摄已经开始了。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拍，我记得我们聊到这家客栈，客栈的主人（一对广州来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只胖猫，窗外落光了叶子的李花树，共同的朋友……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没有一点生分，而这个早晨，只是我们生命里的第二次见面。
结束房间的拍摄去洱海，雨停了，时间是八点多，能感觉到云层后面的太阳就要挣脱束缚，洱海边的植物渐渐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这光线让人兴奋，我跟着菲朵在水草和田梗间穿梭，菲朵顾不得大袍子沾上泥巴，跑去跑来，不停地按下快门。
大理的天气说变就变，很快就又下雨了，回到车里继续沿环海路往前走，外面风大雨大，师傅关了车窗，很快一股臭味弥漫开来，菲朵大叫：哎呀，刚才踩到狗屎了。可不是吗，好新鲜的狗屎味儿，我说。菲朵笑起来，像个孩子。
停车清理靴子上的狗屎，一抬头，看见了海鸥。租一条小船去到洱海里，雨越下越大，灰色天空中，海鸥就在头顶上盘旋，恍惚中感觉已经离开了大理来到一个遥远的国度，事物从轻盈走向厚重，天地之间有一种沉静的美。菲朵后来在此刻拍摄的一张照片下写：阴天是一位诗人。
就这么走走停停，翻过一座小山头时，我遇见了生命中少有的“奇迹时刻”——头顶前方出现两条连接天地与海的巨大彩虹。是两条，一条在远处，一头入海一头从一座大山后面的天空遁入地面，另一条近在咫尺，从一座小镇探出头伸向附近的浅滩。我们都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又去了很多地方，老房子的屋顶，子曰照相馆，她朋友的咖啡店。这一天是如此饱满，以至于我完全忘记我们在拍照。
回想那一天，菲朵通常是沉默的，遇到自己有兴趣的内容才会话多起来，但她的沉默并不会让在场的人感觉到压力。她不是那种随时想要“夺目”的人，甚至有时候刻意把“我”隐藏起来，但只要她在，不管她沉默还是说话，周围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这气场也是平和的，舒服的，美的。她的手里一直拿着相机，那相机就像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拍照不是一个专门的动作，她拍照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随意得就如同她伸出手往我的碗里夹菜”。她那么自然地把思索和观察都藏起来了，她也不是一直在拍，她只是一个身上长着一部相机的人，在生活。
我也就是在这一天明白，为什么女人们都想找菲朵拍照。
这篇文字（包括后面的访谈）是五年前写下的。最初是计划要把文章放进《女朋友们》这本书里，当时Yoli也写了我，菲朵写了Yoli。可是后来，我们对这本书的理解有了变化。我们希望《女朋友们》是一本写给所有女朋友的书，书里探讨的话题应该具有一定的公共性，能够引发更多人的思考，而不是做成我们三个人自己的书。所以，这部分在书里删掉了。同时删掉的还有下面的对话：
宁远：拍照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菲朵：2012年底开始对外接拍时，源自于内心的匮乏。当了两年的全职妈妈，开始觉得自己能量不够了，需要转换思维。对我来说，工作也是某种程度的休息。记得我从媒体辞职时，就暗自发过誓，余生只做自己内心最喜欢的事，而且一定要通过做这些事情，实现生活和精神上的自由。现在看来，摄影已经是我的生活方式，它是我的眼睛，也是我的嘴巴。
宁远：但还是很累啊，体力上还是很辛苦的。我想知道让你觉得是休息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
菲朵：转换。我觉得这个词很准确。所谓的“休息”并不是闲着、瘫着、什么事情也不做。而是去完成不同的事情，让自己做过的这些事情互相支持、彼此映衬，成为滋养自己的养分。
宁远：为什么把女性作为你创作的主题？
菲朵：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吧。事实上不仅仅是拍摄工作，我的写作项目和旅行项目都是针对“女性群体”而生的，之前在广州和朋友合作的“禾田书房”也是女性独立书房。我觉得作为一个人，又成为一个女人，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我不介意被贴上某种狭隘主义的标签，拥有女性身份让我感到骄傲和满足。也可以说是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吧，毕竟我了解身为女性的种种感受。
宁远：在拍女性的时候，女性身上的哪些特质是你最愿意去呈现的，或者说最吸引你的那个点是什么？
菲朵：真诚、孤独、矛盾。我认为这些品质组合起来才是真正的美，这是我要提炼的东西。而不是单纯的漂亮，漂亮很好，但是不足够；也不是完美，那不够真实。
宁远：你对你要拍摄的对象有没有什么要求？比如说外形上，你希望她是什么样的，她有没有镜头感，会不会配合你，有没有考虑这些呢？
菲朵：没有，自然舒适就好。但你让一个陌生人不带着面具走向你，其实也挺难的。所以我也经常劝我的客人：不着急，做好准备再来。当然，即使拍摄一个人的局促不安也是很好的经验。这样的客人通常会再回来，一年一年，摄影师与模特都在发生变化，我们的理解力、表现力、呈现力都有所进步，记录一个女人的成长比当下的一瞬间更具有意义。我喜欢拍摄普通人，普通人的盔甲不会那么坚硬。
宁远：我很感兴趣的一个部分是：你曾经说过，你拍别人的时候其实就是在拍自己，实际上你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去呈现你自己，是吗？
菲朵：嗯，这句话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摄影和你设计衣服应该也差不多吧，衣服是你的创作没错，但同时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对这个世界的态度，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渴望，你做的衣服都会如实地反应着你自己。我没想过让自己的摄影作品看起来有新鲜感，也没有为了让自己多一些变化而特别费心过。这些年来，在无论是摄影，还是写作，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了解自己、探索自己、稳稳地活出自己，很多事情都是一脉相承的。
宁远：是这样。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兴趣去揣摩现在流行什么，或者现在我的顾客又喜欢什么，我就是做我自己喜欢的，我尽量用我的方式去找到和我一样的人，能够沟通的人。其实一个人只能做好自己。
宁远：拍摄时你会努力让被拍者忘记你们是在拍摄，进入到谈话？还是说你也没有刻意让她忘记？
菲朵：没有刻意，顺其自然。
宁远：被拍的这个人，她在跟你见面的时候，其实之前对你是有所了解的，然后其实你也大概知道，来到你面前的人，她大概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菲朵：我的状态基本上是半透明，所以大部分时候是别人选择我。而我为了保护拍摄时的新鲜感和随机性，基本上不需要知道对方太多的信息。她既然选择我，说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太遥远。或许经历不同，但是共性一定有。还是上面的问题，当我了解自己以后，拍摄就成功了一半。
宁远：有没有你拍到一个人，她启发你呢？给你的感受很多。
菲朵：很多很多。准确地说，拍摄过程是一种合作，同时也互为镜子。在我这些年的拍摄对象里，什么人都有，高矮胖瘦、健康的、生病的、所谓的人生赢家、所谓的失意者……以前我自己的分别心比较重，随着拍摄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有机会修正自己的很多观点。工作中也越来越放松，不刻意、不着急。
如果一定要说哪些人给我启发，那实在太多了。包括你和yoli、独臂女侠小倩、美丽自由的小希和小七、管理上千人的女企业家敏姐、同性伴侣桉和珍、还有身患重病已经离开人世的两位母亲。一位是拍摄完孕照两年后得白血病离世的丹，另一位是得知自己患癌症之后找我拍摄家庭影像记录的虹姐……这些女性，都让我感受到了非凡的勇气、自由和爱的能量。
宁远：看到你好多照片都是把人放到自然里面去，是你的选择，还是顾客的选择？
菲朵：是我刻意而为。大自然既给了我安全感，也让我学习谦卑和示弱。在大自然面前，我学会了退后、缩小、同时也不影响我爱自己。在拍摄的过程中，希望我的客人们也能感受到自然的力量。
宁远：你觉得自己是什么类型的摄影师？
菲朵：成长记录者。
宁远：你对喜欢摄影的朋友有什么建议？是否考虑过开设摄影课程？
菲朵：摄影课程准备很久了，但觉得不够成熟，想更谨慎一点。我自己并不想以老师的身份做这件事情，充其量只是一位分享者。我希望分享的不仅仅是摄影，而是更综合的内容，2021年应该可以和大家见面。我建议大家多看文学类书籍，诗歌也很好，可以自己进行写作，练习自己的观察与表达能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好好生活。
宁远：你为什么要改名字呢，我知道你的本名不是菲朵，你是晓蕾。
菲朵：哈哈。改名字也算是我的一次觉醒吧。自己认领了一个名字，就必须担负起这个名字所蕴含的使命。“菲”是草木旺盛的样子，它也是我的小名，家里人都这么叫我。有意思的是，自从叫了“菲朵”，我就全然开朗了，也变得更主动乐观了。性格、心情、追求也逐渐更清晰、更明朗，仿佛是唤醒了自我的认知。父母起的名字依然会留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我也不会忘记。
菲朵拍我：
2014年，我们在菲朵位于大理床单厂的子曰照相馆。
2015年，在北京乡下，鹭和白关的家里。
2016年，我家门口，面前的两碗面都被我吃掉了。
2017年，鸡年。菲朵说，以后每年都拍一张这样的照片，什么年就抱什么。想到要抱蛇和老鼠，我拒绝了这个计划。
2018年秋天，小披萨半岁，我一个人去云南找菲朵，很久没有过的放松。
2019年春天，39岁生日，我又去找菲朵。
2020，在西藏。
三年前拍抱鸡照那一天，和菲朵在明月村远家老院子的合影。她调好相机，请旁边谁按下了快门。
那一年初冬，也是这个院子，三个女朋友。我肚子里装着五个月的披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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