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无限好,暗恋终有时──表演工作坊《江/云·之/间》
《暗恋桃花源》自1986年首演以来,便成为华人地区最负盛名的现代戏剧作品之一。剧中即将演出《暗恋》与《桃花源》的两个剧团,因为排练场地的租借登记有误,不得已只好分别使用半边舞台一起排戏,导致一悲一喜两出剧中剧共同拼贴成为笑中带泪、反映人生之滑稽与无奈的《暗恋桃花源》。没有了《桃花源》,《暗恋》只能是一个沉湎于过去、与现实断裂的感伤爱情故事。然而,三十多年来,观众最念兹在兹的,不见得是《暗恋桃花源》里悲喜并陈的生命荒诞,而是《暗恋》里那一对在流离之中被迫分别的恋人江滨柳和云之凡,那一段掀起心中阵阵波澜却无疾而终的恋情。《桃花源》中,导演助理一角在制作桃花林布景时故意留白一片,让桃花源里的桃树“逃”了出去;现实生活里,赖声川导演在2021年为观众弥补了《暗恋》的空白:到底在江滨柳和云之凡擦身而过的这些年月里,他们各自有什么样的人生境遇?云之凡和江滨柳通过一封封无法投递的书信,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一次次调整内在自我与外在世界的关系,细心梳理着不曾老去的青春。云之凡和江滨柳书信中的“你”,成为各自生命里永远唯一的第二人称。《江/云·之/间》的剧情就从这里展开。
熟悉《暗恋桃花源》的观众必定记得江滨柳对写信的执著与天真。抗战胜利之初,云之凡返回昆明前夕,两人在上海黄浦江畔的秋千旁互诉衷情。江滨柳告诉云之凡,自己已经写好一叠信,并且算好了时间,一天寄一封,十天后云之凡到了昆明,就会收到江滨柳的第一封信,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收到他的一封信。这虽然只是一时的玩笑话(江滨柳当场就把还没寄出的信件都拿出来给了云之凡,以确保信件可以万无一失送到云之凡手里),可谁知今晚一别,却换来了40年的分离。云之凡是一个把“家”随身带着的人:从滇缅公路上的逃难开始,到辗转越南、中国香港再到中国台湾,云之凡始终生活在母亲、大哥、妹妹的关怀之下,后来还出现了裴大哥(按:云之凡妹妹云之真的先生,原本有意追求云之凡,继而将爱情转变为家人般的亲情)──人到哪里,家就在哪里。《江/云·之/间》证实了这一点:即便在颠沛流离的年岁里,云之凡没有长期固定的通信地址,每逢过年必定要有的云家家传炖鸡,也总在一次次团聚场景中出现。相较之下,江滨柳从抗战期间就读于西南联大开始,便是以来自东北的孤儿形象出现。“东北不是你想回去就回得去的”,江滨柳没有自己的家,早云之凡一步到了台湾,和小姑、友人老韩在台北住了下来,在中学里教中文和英文。多年后,即便他在友人介绍之下与台湾本地姑娘美如成亲并有了孩子,“家”的理想似乎也不曾真的在他心中落实。
或者说,对于终其一生喜爱泰戈尔诗作的江滨柳而言(剧中有一场戏是美如操持家务搞丢了《泰戈尔诗集》,于是江滨柳特地又去买了一套),人生要的是恒久不变,是不容妥协的理想,以至于当江滨柳谈诗论艺的好友、台大的王教授因政治问题入狱十年时,江滨柳竟在王教授的女友苏老师伤心求助时莫名想起云之凡的美好──那是一种理想与现实的冲撞,一种没有过纯粹的理想就不会明白的失落。而云之凡要务实得多,这让她在理想的爱情之余将自己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留给记忆中的江滨柳,一半献给现实生活里同样体贴温柔的陈医师。在《暗恋桃花源》中黄浦公园那场戏里,江滨柳告诉云之凡,无论在天涯何方,不管时间早晚,他们一定会认识彼此的。云之凡笑道:“到那时彼此都老了,可还有什么意思呢?”江滨柳天真傻气地立即回答:“老了也很美呀!”可云之凡不能等到老。就像《暗恋桃花源》里,多年后他们俩在病房里重逢,江滨柳忍不住问云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云之凡只能满是歉意地说,哥哥告诉她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于是她选择了“人很好,真的很好”的陈医师在台湾共度余生。若说云之凡背弃了江滨柳,或许不太公平。事实上,云之凡并不是真的不等,否则她也不会终其一生都在给江滨柳写信,只不过,云之凡等的是缺憾过后的重圆,仿佛人生历经苦难之后总要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家人也好,家国也好,等待是为了让明天的自己更加接近今天的自己。而江滨柳等待的是一个始终在现实之外的理想,这份理想只能在不断的缺憾中成就。
《江/云·之/间》将江、云两人在台湾40年的生活延展开,让我们终于从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明白,分别或许是上天对两人最幸福的眷顾。“再等就要老了”的云之凡,经营着属于自己的家庭,将一生安好的愿望寄托在一对儿女伟平、伟安身上。她是陈医师口中一辈子的“云姑”,像金庸笔下的小龙女,如神仙般邈远高洁,却在平凡的台北小城组建了完美的家庭,让陈医师临终时也面带微笑。诗人一般的江滨柳,看似被平庸的生活磨去了才气,每天面对的另一半是算计着生活开销、不懂诗情画意的台湾乡下姑娘。不论是每天只想“省着点儿过日子”的美如,还是“在上海市场长大,在台北市场发达”的小姑,这些看似世俗却充满生命力的女人,一如张爱玲小说中的蹦蹦戏花旦,在荒原下或断瓦颓垣间都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与任何社会,到处都可以为家。江滨柳关心的是世界文豪泰戈尔,是台湾新一辈诗人杨牧和郑愁予,但是他自己终生都没有成为诗人,也不懂如何参与儿子成长岁月中的篮球运动。江滨柳始终是这个家庭、这个社会的局外人,但若没有美如想方设法包出(没有)东北口味的饺子、(不像)上海口味的小笼包,他就无法在40年的岁月里反反复复追忆那过去的美好。如果说江滨柳因为回忆而将青春时光写得更加刻骨铭心,那或许正是他身边这些烟火气,正是美如,让他获得了抗拒现实的动力。谁又能想象,当云之凡和江滨柳面对柴米油盐时,消磨的可不只是金钱,而将是薄如纸片的青春。
诚如《江/云·之/间》剧中所言:“生命是客观的,幸福是主观的。”如果说《暗恋桃花源》里江、云两人的重逢投射出命运在大时代下的一视同仁,那么《江/云·之/间》所铺陈的细琐人生则让我们体认到每一个微小生命都可以掌握的分秒当下。本剧首尾的台词都揭示了记忆的主题,先将记忆比拟为一个个盒子,不应该轻易打开,又将记忆比拟为鱼塘,有些鱼儿永远沉在水底,不再浮现。过去的生命无法重来,再美好的记忆都无法再现,但是,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切,却可以让不怎么华丽的现实显得不那么苍凉。江滨柳带着妻子美如、儿子江汉到台北中华商场的江浙餐厅点心世界吃锅贴,他原本兴冲冲地向在台湾长大的妻儿解释南方口味的酸辣汤为什么要加豆腐脑儿,一回神才想起自己记忆中的滋味根本无法在妻儿舌尖复制,于是突然静默,落寞地离去。相较之下,云之凡在女儿伟平的怂恿之下到民歌西餐厅听年轻人自弹自唱,跟着年轻人一起陶醉在旋律中。云之凡或许不明白年轻人的自信来自何处,也不一定理解为什么台上唱歌的男孩只是因为头发太长就要被带到警局(按:当时台湾社会认为男生蓄长发乃“违反善良风俗”,会被警察带回强制剪发),但这位仿佛天仙下凡的云姑却比在中学里教文学的江老师更融入时代的群像。台湾少数民族歌手胡德夫先生在《江/云·之/间》里扮演了类似说书人的角色,借由一首一首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中英文歌曲以及他本人的作品,从音乐的角度串起台湾一代代年轻人的梦想与故事。那些曾经在台北艾迪亚西餐厅演唱或听歌的青年,有的后来成为专业歌手(如蔡琴、罗大佑等),有的在其他领域崭露头角。不管原籍是外省还是本省,无论来自大陆还是台湾,他们人生的航船因缘际会下来到这座太平洋上的小岛,落脚于此,相扶相持。正如胡德夫在舞台上演唱的《太平洋的风》:“丝丝若息,油油然的生机/吹过了多少人的脸颊/才吹上了我的/太平洋的风一直在吹。”随风赋形的云朵可以在小岛上安身,而江边的垂柳却只能在风中震颤。或许,这一阵风也悄然点出了云之凡、江滨柳不同的人生境遇。
江、云的颠沛流离投射出1949年后来台湾的外省族群的离散故事,而胡德夫的歌声则凝聚了各个群体之间同属于台湾的时代记忆。从这个角度来说,《江/云·之/间》无疑是为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台北做注,企图唤醒一代代观众的怀旧情绪。江滨柳和云之凡的台北城,也是带给在座每一个台湾观众美好回忆的城市;这座城市容得下江滨柳,也容得下在明星咖啡馆门口卖书的诗人周梦蝶。平凡消磨了诗人江滨柳,但我们同时也看到伟大的诗人周梦蝶如何自足于平凡。又或者,平凡还是伟大,端视自我如何定义。城市不需要为个人生命的暗淡负责,反而是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构建了这座城市的斑斓。《暗恋桃花源》让观众看见生命的无奈,《江/云·之/间》却让观众捕捉到城市随韶华流转时不断绽放的光亮。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因《宝岛一村》等作品而几乎成为“眷村记忆”代名词的表演工作坊,在《江/云·之/间》剧中除了处理外省族群的情感认同,也揭示了本省家庭在日本教育体制下的各种压抑与不得已。云之凡的先生陈医师自然是最明显的例子:为了与外省女子结婚,他不得不与原生家庭断绝关系;当儿子出生,家人前来探望时,他又百般无奈地要求云之凡暂时离开──因为陈医师的父母拒绝承认这个儿媳妇。陈医师唯一流露情绪的片段,是在女儿出嫁时,他向新郎深深一鞠躬后,躲到小房间里大哭,将父亲不舍得女儿离开的情感表露无遗。陈医师与美如,社会、经济地位与教育背景都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虽无法真正理解枕边人经历的沧桑,但都能以一颗最温柔而包容的心接住云之凡、江滨柳,让爱人在台湾得以安身立命。这或许是台湾本省角色的刻板形象,但不能不说也是《江/云·之/间》对台湾这片土地表达的温柔感谢。
《江/云·之/间》这个台北故事以年份贯串。舞台上投影出巨大的阿拉伯数字,剧情以每一个重要的时间点作为分段,以营造出强烈的时间感。对个人而言,这些年份数字不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有许多数字跟台湾本地或海峡两岸互动的历史进程有密切关联。严格追究起来,舞台投影的时间不一定完全正确。例如,小姑与老韩利用返回上海探亲的机会顺便去了一趟云南试图打听云家的消息,因为他们一无所获,而延宕了江、云两人1986年在台北的重逢(按:1986年是《暗恋桃花源》首演的年份,因此江、云两人在这一年重逢)。然而,台湾民众获准赴大陆探亲,是1987年底才通过的政策。除此之外,陈医师初识云之凡时,将她比为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然而金庸小说在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实则尚未掀起热潮。如果要用一本小说联结云之凡、江滨柳的时代记忆,或许该是《未央歌》。此书作者鹿桥毕业于西南联大,1945年以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学生的青春爱情故事为题材写成《未央歌》,1967年,这部小说由台北“商务印书馆”出版,随即风靡台湾,畅销多年。爱好文学的云之凡、关注台湾现代诗人的江滨柳,乃至喜爱古典音乐的陈医师,或是常与江滨柳讨论西方哲学的王教授苏老师夫妇,在这个钟情文艺、追求理想的朋友圈里,《未央歌》和西南联大未曾成为他们的话题,不能不说是《江/云·之/间》的小小遗憾。当然,从云之凡、江滨柳回忆的角度来说,那些重重叠叠的生命残影,那些絮絮叨叨的日常琐语,其细节的准确与否不需考据,而只是一种印象、一种温度,是随时可以经由思绪加工改写的过去。与其说“幸福是主观的”,不如说“幸福的回忆是主观的”。当一切都已经成为时间轴上的过去时,通过回忆而重新塑造的过去将比真正的过去更为美好,而借由回忆来定义的现在将比眼前的现在更为真实。这是普鲁斯特小说中反复陈述的要旨,而在《江/云·之/间》和《暗恋桃花源》里,如此工程也正在进行。
相对于“主观的”幸福,“客观的”命运让云之凡、江滨柳的足迹一再重叠又错过。在剧中所呈现的西南联大时期,江、云两人在同一家面馆用餐,从未见过彼此,却注定要彼此交缠一辈子。这宛如电影《甜蜜蜜》里的安排,在《江/云·之/间》的台北场景里也多次出现:阳明山春游赏花之际,江滨柳和云之凡在漫天樱吹雪之间错过了彼此;江滨柳约留学海德堡的王教授到德国餐厅享用猪脚,却不知餐厅竟是云之凡夫家亲友在陈医师老家附近所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下半场云之凡搭乘公交车行经北一女中,隐约感到有人在追着车跑。追车之人自然是江滨柳,他在大雨的台北城里注意到车上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但终究没能追赶上,就像当年云之凡没能赶上飞往上海的飞机,错过了江滨柳为她准备的赴台船票一样。
为了让贯穿时空近七十年的故事在舞台上更有流动感,导演将舞台空间区分为一个个小区块,宛如盒子一般,呼应全剧“打开记忆之盒”的意象。江滨柳、云之凡各由两名演员饰演:前者由知名演员张震以及吕名尧演出,后者则由“第一代云之凡”萧艾和刘美钰演出。当其中一组江、云读信表达内心情绪时,另一组江、云则到对应的舞台区域演出。这样两组演员轮番表演,以及不时穿插的邮差双人探戈,使得全剧节奏如行云流水,充满动感,不至于沦为枯燥的流水账。或许这样的安排还有另一层哲学的意涵:你日夜思念的收信人,是不是真如你的想象?抑或她/他只是一个流动的身影,她/他的声音、动作、神态,真能如你内心记忆所投射的那般吗?《江/云·之/间》下半场有一个小插曲,是“扮演江滨柳的演员”和“扮演云之凡的演员”质疑“导演”要他们如何想象江滨柳、云之凡的生命地图。这虚虚实实的桥段,一方面是向《暗恋桃花源》致敬,另一方面也彰显了记忆拼贴的虚实相间:谁在谁的生命里扮演谁?谁在谁的记忆里才是真实?
《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云之凡几乎已成为所有华人剧场观众的集体回忆。或许是因为《暗恋》未竟之事太叫人悬在心头,于是赖声川给了我们《江/云·之/间》这么一部作品。故事没有定格在江、柳两人于医院相逢的场景,而是让每一个角色都走完了自己的人生,算是完完整整交代了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纵然记忆的细节仍有不足之处,纵然定格的情感终将最美,我们每一个观众似乎也都可以安心面对这些人和这些事了。那是一个即将与我们告别的年代,而那个年代的故事因为《江/云·之/间》,终将沉淀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