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装修

　　我搬到现在的住处之后，周围邻居的装修就没有断过。北京规定装修时间从周一到周五，每天上午9点到12点，下午2点到6点。而我之前通常熬到凌晨两三点才睡，上午电钻开工的时候我正睡得香，因此非常痛苦不堪。

　　由此产生过很多恶念，包括把电闸拉了，往门锁里灌502。恶狠狠地想一早上，到了中午工人停工，各种念头又相续消散，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隔天再来一遍，慢慢的，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生出横肉，带着阴狠疲倦的表情。

　　自从我开始每天早起更新文章之后，情况大不相同。我现在是听着装修直播写文章，像是坐在工地上做文书一样。我能很清晰地分辨出工人们正在操作电锯还是电钻，是在开槽还是打眼。刚开工的时候房间里的噪音简直震耳欲聋，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叶扁舟在穿越狂暴的大海。但是，在文章中却看不出任何迹象，我依然在很平静地谈街边的花草，谈我的猫如何躺在地上把脑袋插在碗里吃粮。

　　事实上，我发现如果我开始认真写字，装修噪音的效果就会削弱，慢慢变成一种背景音。而当我开始处理比较困难的段落时，无论是电钻还是电锯，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我写完文章，噪音又慢慢从背景中升起，跑到我的面前来上跳下窜张牙舞爪，和过去一样恼人。但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愤怒，因为装修噪声没有打搅到我。它能中断我的睡眠，但无法中止我的写作。

　　我想其中的区别大概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当我早起写字时，我是主动面对噪音，当着它的面继续完成我自己的工作；当我早上睡觉时，我是被动接受噪音骚扰，睡眠需要放松，我没办法专注于睡眠，让噪声变成背景音。所以，早起写字是一种主动选择，人在主动选择的时候承受力会好很多，噪音从一种难以忍耐的不适，变成了一种日常生活的必要代价。

　　在这个过程里，我还发现了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电钻猛然响起的时候，电钻声不曾直接对我做过任何事，而是在稍微延迟一毫秒之后，我的心湖猛然激发起一团大浪。这时候我才会觉得心被揪了一下，整个人都随之荡漾起来。电钻声高低起伏，心湖上随之波涛起伏---这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声音有多响，浪有多高；声音有多密，浪有多猛。等待电钻声消失的瞬间，心湖也就复归平静，短时还留有一点涟漪，只有耳朵一时不能适应连续的大段空白。

　　因此，如今每天早上电钻声响起，我就跑去湖边问它：别人做别人的工，你跟着浪什么浪呢？你就当做是一阵风吹过不行吗？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效的方法，因为我之前不曾如此关照和嘱咐过它，所以它就自顾自地行事，把这种噪声视为某种巨大的威胁，要跟着每一次响动浪涌。既然我已经那么嘱咐过它，它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于是心湖不再波涛汹涌，我也就不用再全身上下荡漾。再有噪音响起，音波从楼上传来，穿过我的身体消失不见，而我就像是一块盘踞在沙发上的石头，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装修噪音对我的困扰就那么消失了。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工程还在继续。但我没有任何焦躁或者愤怒的情绪，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恶念升起。我家猫跑到房子的一角，小脸皱巴巴的全是苦闷，但也趴在那里睡着了。我想告诉他我的法门，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对他说，再坚持三个月工期就能结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