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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

2019-09-07 07:37:25 作者:7天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铁门

  小区是老旧的。房子是老旧的。路是老旧的。灯是老旧的。连树也是老旧的,横连的枝条从不透气的粗皮上冒出来,像是长了千年。人们跨过老旧的铁门,它就会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是谁碰了它,斑驳的铁锈像只蛞蝓似的贴在上面,让人生厌。那声音仿佛是自发的,从泛着暗红的黑铁柱里挤出来的,就如流动的风,会生出呼啸。

  我找了个石头坐下来看着,那声音立刻低了,潜入了地里又像是出自于地里,在落叶中穿行,滚到我的一只耳朵里。等人们散了,声音又像是一种空旷的捶打,找不到出口,钻不出来。渐渐地,那声音在脑子里转悠久了,有了形状,竟生出了孤独,看着傍晚的天丧失着最后一抹亮。

  夜晚,暗沉的雾会压下来,停在最高树梢。远处的围墙响起几声完全没有节奏的狗吠,更像是用着最后一顿晚餐欢愉

  我摸着皮衣口袋里的香烟,揉捏着烟叶的一端,等着他的出现。那扇铁门是小区的后门,在两面红色瓦墙之间夹着,泛着腐朽,门外还有两个绿色垃圾桶,已经变成了粘腻,溢着臭。

  我上一次等人是在冬天,雪片除了白,还会压抑生活味道街道上会显得极不真实,轮褶像是通往省城捷径,在车子后面不停地追赶。胡柔柔的车晚了点,我的黑色礼帽上被压满了雪,越积越沉,遮住了眼睛,最后挡住了视线

  平头男人从小区里往外走,大概四十岁上下,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跨过了铁门,又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他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垃圾袋从山样的垃圾顶上滚落,洒出了一堆汤汁和扁状物。他迈回来,四处看,然后走了过来。

  “有火吗?”

  他从睡衣里掏出了一根烟,睡衣是蓝色的,仔细看,还带着白色的波点。

  “有火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听不见,耳朵不好使。”我站起来说。

  “哪个耳朵?”

  他把烟含在嘴里,我拿出火机,双手火苗捧了过去,烟着了,起了白雾。

  “右耳。”我拉了拉耳垂,他点点头绕到我的左边,我继续说,“耳膜穿孔。”

  “挖耳屎太用力了吧。”

  “有太多耳屎要挖了。”我笑着说。

  铁门晃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没有停,像是秋千,也像是铁锨。他笑了起来,就那么笑着。

  胡柔柔也爱笑,进省城之前她一直在我那,房子并不大,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是她所有的化妆品昂贵地像是摞起来的金子。床上是我和她,不穿衣服,穿了也要脱。她每次做爱都会笑,叫的声音很大,房子的墙板不厚,有陌生人会敲门骂些什么。她说那是嫉妒,我说那就小点声吧,她说她怕我听不见,问我关于耳朵的事。我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不记得。然后她扭着我的右耳,把嘴唇贴上去,呼吸是没有声音的,但是有气,会流淌在耳廓的边毛上,发痒。她呻吟着说,听得到吗。我说,听不到。她咬住我的耳朵,疼痛像是另一种模糊的声音,但是带着刺,往心里扎。我说,听到了。

  “你不是小区里的。”平头男人把烟掐了,扔在地上,“抽一支烟也没几把用。”

  “什么没用?”我问。

  “我被老婆赶出来了。”他拉了拉睡衣,抻平的棉布空气蹬了一下,“心里像是有一种动物。”

  “草泥马吗?”

  他大笑着,口腔里有一股异味,像是混合酒精和蒜。他说:“刺猬。”

  “哦?”

  “刺猬和刺猬是不能在一起睡觉的,会扎,扎的头破血流。”

  “那你就跟别人睡觉吗?”我看着他说,“或者你老婆跟别人睡觉吗?”

  他没说话。

  “这样不就不扎了吗?”我继续说。

  “你是来干吗的?” 他说。

  “找人。”我说。

  “找谁?这还真没我不认识的。”他看了看老旧的楼房说。

  2

  我住的小区不同,人换的很频繁,仿佛公寓一般。出租广告到处都是,像是自然生长的爬山虎,从井盖繁殖电线杆。隔壁的陌生人也总是不同的面孔,敲打墙壁防盗门的声音也各不相同。胡柔柔一概不管,反而视作激情涌动的催化剂刺激是有毒的,那根针在她心口窝里拔不出来。她说,我想咬人。我说,算了,让他们砸吧,就当里面没人。她说,那我们算什么。我想了想说,我们算是融化在爱情里的呐喊吧,虚无缥缈。她抱着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开始咬起我的耳朵,被子被甩到了地上,一会露着她的屁股,一会露着我的。我说,盖一盖,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她把我的耳朵从嘴里吐出来说,他们不会砸开门吧。我说,不会,我总感觉爸妈在看着。她说,你爸妈不是死了。我拉过了地上的被子,她钻出了被子坐在床沿上看着暗白色的天花板眼神又像是在空间寻找着什么。我说,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感觉他们没走,那两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好像在抱怨着什么。我的人生糟糕吗?她站起来穿好了衣服,盯着满桌子的化妆品说,他们会偷偷用我的化妆品吗?我愣了一会说,我没用过。

  “找一个朋友。”我说。

  平头男人看了看我鼓胀起来的皮衣有些疑惑,我把衣服向内拽了拽,表现得如无其事。

  “女人吧。”他又掏出了一根烟,含在嘴上,把头凑了过来说,“其实也就那样。”

  “你过得很糟糕吗?”我说。

  “不糟糕,就是烦躁。这个你懂吗?当哪里不合适时候身体里的机关就开了,每个零件都开始使劲,把你的压抑往一处憋。本来那一处也是要释放的,得有个人接着。但是偏偏人都会厌,也有接不住的时候。”他带着被撵出家门的气说。

  “所以你就被抛弃了,还穿着睡衣。”

  “他奶奶的。”

  “我觉得我过的挺糟糕的。”

  “你是来求复合的?”他又把烟掐灭了,只吸了一半。

  “不是,我爸妈上个月去世了,几乎同时,就死在家里。我和女朋友在家里做爱,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们在看着你?”他有些想笑,但是憋住了。

  “差不多,但是还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们的离开是有准备的,一切悲剧都是有准备的,就在哪个地方一开始就埋下了种子或者炸药。”

  “我不太明白。”他说。

  我拽着自己的右耳垂说:“就在某个时刻,好像一切就开始止不住的发生了。糟糕的事情是一根射线,从那个点开始,就止不住的发生了。”

  “像喷泉一样?”

  “或许吧。”

  “临海县的喷泉能喷半米高,像女人。”

  我笑着也点上了根烟,烟叶已经被我揉搓掉了一半,我掐掉了那一截。

  “如果说有那个时刻,那就是从我结婚开始,妈的,一切都变得世俗,还有个狗屁的爱情,四条腿的孩子,存不住的钱和永远不会好的病。”

  “你喝酒了吧。”我猛吸了口烟说。

  “什么?”

  胡柔柔没有留下任何化妆品,桌子上空荡荡的,望过去眼神无处安放。她坐在行李箱上,对着我说,你送不送我。我说,你回不回来。她说,一点也不想回来。我走过去,抱住她,侧着耳朵听。她说,我一点也不想回来。我说,什么?吊灯从屋顶的破白泥面里突出来,耷拉着脖子,看着她,也看着我。时间会被不自然地放大,然后又缩小,像坐着的海绵垫子,在整间房屋里弹来弹去。她推开我说,我觉得是你耳朵的问题。我点点头。她继续说,你该去找份工作的,在家里你什么也听不见,还看不见。我说,我跟你去省城吧。她打开了门说,不要。

  我喝了两瓶啤酒,醉了,躺在床上。那块海绵垫子变得巨大,头开始疼。吊灯闪着微薄的光映出窗外的树影,有人开始砸门,闷响像是低沉在海里的炮弹,只能听到波,没错,是那种可以穿透又模模糊糊的波。我的耳朵开始疼,从右耳根太阳穴,像是被人用铁棍砸到了一般,又像是被抽打了起码有十分钟,用手掌手背拳头。我站起身,走向门口,打开门。又是一个新来的陌生人,他个子很矮,但是浑身结实,他说,我听到有人哭。我眨了眨眼说,什么。他大声说,有人哭。我抹了几下眼睛说,可能是我爸妈。

  我关上门,右耳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滚烫,耳道里肿胀着。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教室阳光无比充足的下午,我站起来看着黑板欢笑声课桌上面飞驰着,像是变成了块状,紧密地罗列着,充斥着,拥挤着。他走过来,扇了我一巴掌,一切好像就开始变化了。天开始黑,笑声变得越发紧凑爆炸般从屋中央徘徊,旋转。那根射线就开始了,无止尽的蔓延。

  3

  “你说,该怪谁?”我看着平头男人说。

  “还能怪谁,烦躁也好,糟糕也罢,喝酒比抽烟好多了,偶尔女人也不错。”

  “什么女人?”

  他笑着说:“反正不是老婆,腻。”

  “我不觉得腻,但是我觉得糟透了,真的糟透了。我在找答案,或者出口。我一事无成的呆在房子里,你知道吗,那个房子像是一个鸡蛋,壳很脆的,每天都有人砸,不同的人,他们嫌吵,她叫的声音太大了,但是我不嫌,因为我耳朵不好。我甚至觉得他们应该把那层鸡蛋皮砸破,来看看我和她,我过的还不错的。但是没有,她走了,也没破。”

  “我不知道你他妈在说什么。”他抱着胳膊说,“这里太冷了,我要走了。”

  “你去哪?”

  他转了一圈身子说,“操,没地去。”

  “你敲门道个歉,她会原谅你吗?”

  “我什么也没做,我凭什么道歉。”

  铁门又吱吱呀呀地响着,我看着越来越沉的黑,也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从脖子里钻进来,小区里的路灯亮了,白色的光铺洒在地面上,静瑟着。

  “那你觉得我可以原谅施云华吗?”我把手伸进外套里。

  “施云华?”他摸着后脑勺说,“你说的是那个秃顶老头?”

  “他是我的老师。他扇了我一巴掌,耳膜穿孔。”

  “不是耳屎?”

  “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我父母的死,她的离开,我的一事无成,我找不到任何原因,我的耳朵开始疼起来,那是一种指引,像是上帝告诉我要止住罪恶根源就是杀死罪恶。”

  “杀死?”

  我掏出了外套里的那把枪,递给他。他接过来在路灯下摸索着,然后还给我。

  “这是另一个打火机吗?”他继续说。

  “这是枪。”我举起枪口对着他说,“砰,枪。”

  他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电线杆上。

  “他为什么这么对你?他一定很煎熬的,老师不会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忘了,但我也相信他是煎熬的,他赔了我两万块钱,其他的,我都忘了。”

  “我想我该回家了,这里他妈实在是太冷了。”

  他转身走掉了。背影从最后一道路灯的光后消失了,我把枪塞起来,继续等。

  那场雪很大,大巴车压平了道路,停在我的面前,里面没有胡柔柔,甚至没有一个长得像胡柔柔的女人。我没等到,听说她在省城傍上了大款,是一个拥有双亲并且开着奥迪的男人,车牌是她的生日,她还学会了小声说话,因为大款什么都听得见,他的耳朵很好使,像兔子耳朵,更像狗。

  我的耳朵越来越疼,能听到完全没有的声音,或是听不到本身存在的声音。这种冲突像是吸管里的水,我不知道我是在喝,还是在吐。

  铁门吱吱呀呀,施云华出现了。他推着一辆同样老旧的自行车,费力地把前轮抬过了铁门槛,接着后轮。

  他老了很多,时间在他脸上刻出了流露不完的痕迹和曲里拐弯的皱纹。我走过去,站在自行车的前面。

  “施老师,你好。”我说。

  他扶了扶暗棕色的眼镜,看着我。

  “我的耳朵一直没好,现在这种痛像是长在了身体里,我觉得是时候解决了,这根痛会不断生长,现在我找到了根,在你这,一直在你这。”

  我掏出了手枪对着他,他身子往后稍微一抖依旧盯着我。

  “说点什么吧。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发现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生,从我的耳朵开始,我的父母死了,女人走了,我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他的表情开始狰狞,我不知道是怕了还是自己的煎熬要得到某种释怀。我期待他能跟我说一句对不起,这个时候我需要谁给我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糟糕的世界,对不起一切。

  他又探过头来,仔细看着我,我把脸也凑了过去,让他看,让他害怕,让他后悔,让他真心实意对我的生活道歉。

  “你是谁?”他说。

  “什么?”我没听清。

  “你,是谁?”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着手里的那把枪。

  耳朵又开始无比的疼起来,铁门吱吱呀呀,一切老旧得像一张过期的照片。

  黄和暗,破和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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