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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人间

2019-09-29 04:01:37 作者: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何处人间

  贪嗔痴为向佛所摒弃之三念。三十万年前我于千万朵白莲环绕的高台上睁开眼,主君就这样对我说。后来我知道,这白莲池被世人唤作瑶台,我所在处叫十八重天。

  十八重天上,原本住着主君、贪、痴与我,主君说原本按顺序我应该是第二个化形,却不知为何最后才苏醒,于是贪和痴都叫我小嗔,连带着将主君也带偏了。

  主君说,我在莲池仙气里幻化的时间最长,应该是最带佛性的那一个。祂摸着我的头发说,小嗔,你应该能陪我很久很久吧。而我压根不知道除了这一层又一层的云朵,世间还有其它别处的景致

  前三万年我的意识混沌,只记得面前一盏盏升起的明灯,烟烛气缭绕不绝。三万年后我的意识在一曲琴音回归,睁开眼我面前是多了几缕白发的主君,还有面无表情的痴。

  主君看着我笑着说,小嗔回来了。痴丢给我一个紫色琉璃瓶子,说,明天开始跟我一起去收香火。我茫然地看着主君和痴,有些不明白意思

  主君拍拍痴,笑着说,我当初是这么简洁地教你和…… 说的吗?祂话语明显停顿让我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痴听到这话眼神狠狠一顿,却又粉饰太平一般将目光投向九万顷瑶池

  主君转向我,说,这十八重天上的一切都是靠着人间的香火供养的,没有香火,没有我们,更没有这九万顷瑶池。九万顷瑶池的尽头有九九八十一座礼佛塔,礼佛塔里有四面八方信徒供奉的香火,我们通过礼佛塔将香火从人间引至天上。主君说,小嗔,你睡了三万年,小痴背着你引渡香火也背了三万年,你可见这九千顷瑶池的白莲又繁茂了些。

  我看向痴,笑着说,难怪我在睡梦中也恍惚见过零星灯火,闻到似有若无的烟火气。痴扭头不看我,说,你重死了,这三万年总算是熬完了,今后三万年的香火你负责东南西三方,我去北边。我心想,这总比背着他收烟火要强上许多,于是欣然答应。

  痴教我,说引香火上天界重要的是不能自己染上人间的烟火气。他说,礼佛塔烟火气重,人间爱恨嗔痴混杂在信徒们祈愿的香灰烛烟里,最容易沾染上身。他说,生而为神,便不得辜负如此一般天赋异禀,那些污浊情感是碰不得的。他还说,从瑶池碧水里幻化出来的我们,就算想入凡尘俗世,也比九天之下蝼蚁般的凡人困难得多。他说这些时,眼里满是明目张胆自信

  我问他,人间是怎样一个地方人和神的区别究竟在哪?他说,他也未曾到过人间,只知此处纷乱喧阗,有人一心向善,也有人恶贯满盈人人心中皆有夙愿,于是有了八十一座礼佛塔中的万千香火。这第十八重天的每一处皆是由香火幻化而来,是千万代凡人愿望结晶。他说,凡人存妄想,于是奔忙如蝼蚁,神没有愿望,所以常欢喜

  我问他,你醒了三万余年,这些岁月里,你欢喜吗?他看了看我,云淡风轻地答,欢喜啊,有什么不欢喜的。他眸色淡淡,像是望向不知在何处的十八重天尽头,又像是什么也没入眼。

  我收了百万年香火。这期间常是朝霞夕阳飞虹与我为伴。我挑拣云朵制成柔软衣裙,采来第一缕晨光金色腰带,拈起绵密雨丝为针为线。这一百万年来,我也常欢喜,只是有一点孤独

  有一日,主君将我与痴从天南地北的礼佛塔召来,说人间四柱之一倾倒,四海翻腾,九州生灵涂炭。祂说,痴,你带着小嗔下一趟凡间吧。神灵收到亿万供奉,总该有所报答

  落下凡间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浮云之下的世界温暖烛火成片似海,鳞次栉比楼宇下有鲜活生灵的欢闹声。我对痴说,凡间原来是这样的热闹景象。痴斜睥我一眼,说,你可不要忘了,离这里的污浊烟火气远些,侵染上身我可不会救你。

  隐去身形,我徜徉在庙会街市中。大约是因为东南天柱塌导致灾害繁多缘故,那祈愿树上的红丝绸已满满当当挂了一整个枝头。我悄悄取下一笺,展开来细细地看,只觉上头所书情感从担忧到爱总与我隔层纱,我朦朦胧胧窥见,却始终捉摸不清它们的形态

  我转头问痴,担忧是什么,爱又为何物?痴抬手夺走我手中红笺,神色有些晦暗地道,你若能明明白白知晓,便也回不去十八重天了。说完,他把红笺归至原处,拉着我走了。

  我们从未敢忘记此行目的。当我们腾云到九州东南角的天柱旁时,天水磅礴涌向大地。我举起用十八重天七七四十九株新荷交叠成的灵伞,才勉强挡住翻腾而来的水雾气。痴瞥见举步维艰的我,画了个圈把我笼在其中,说,你不用过去了,就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去就来。未等我回答,他已旋身而去了。

  雾气太大,我看不见痴翩然的身形。但只要这个圈还在,他就是无恙的。定了定心,我俯瞰着身下惨遭水难的大地。飞禽走兽皆四下逃窜,人则蜂拥至木船,推搡踩踏叫骂声不绝于耳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这为着一世生存的疯狂模样。于我而言,他们之间每一魂魄皆历经过不知凡几轮回,这一世肉胎皮囊也不过一暂时的栖居所罢了。

  这时,于翻滚波涛间我看见一小小木桶,木桶里有一咿呀不绝的小生命。我看见他在摇晃中伸出的白胖小手,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起落在辽远天地间。那是一个全新的小小生命,还没来得及看过这个世界的繁华处就将被海浪吞噬。

  也许是出于神对世人的怜悯,我动了动身子,从云端跌落下来。痴画的圈在我接触海水的那一刻成了一个隔水的球形屏障,我伸手穿过它,艰难地靠近那起伏于海面的木桶。

  抓住木桶的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孩子抱起拉入防水球内。随海浪翻滚的眩晕和逆流气力消耗刹那席卷全身,我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晕晕沉沉昏睡过去。梦里有海水腥咸,有灯光明亮,有篝火温暖,有一个模糊身影走近为我盖上略潮湿棉被

  我是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惊醒的。睁眼的刹那我下意识缩紧怀抱,却发现本被我安置在胸前的孩童已经不见踪影。顺着声音来的方向侧首,我却只觉周遭一片漆黑。

  我挣扎着走下地来,却被地上不知名东西绊倒。倒地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扶住,他的指尖微凉,却有力。我感到有人在我背后,声音几乎就在我耳边说,冒犯了。他把我扶到那婴儿身边,抓着我的手臂将我引向那孩子的脸,说,别担心,你的孩子在这里,他被保护的很好,没磕碰也没染上风寒

  碰到孩子柔嫩脸颊的瞬间,我触电般收回手。定了定神,我解释说,这不是我的孩子。背后男子似乎感到惊奇,他问,我看姑娘把他护地这样好,是家中弟弟吗?我摇摇头,说,我与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漂浮海上,顺手搭救而已。顿了顿我又问,现在是未曾电灯黑夜吗,还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那男子犹豫一下,沉默了。我说,你大可直言,怎样的情况我都是不怕的。他沉吟片刻,说,姑娘似是在海上漂浮时被礁石磕碰到,我发现你时你仰面于岸边,眼睛尚可见光亮。这几天天气阴冷潮湿,这岛上又缺所需药材病情似乎有些恶化了。他碰了碰我的额头,说,大抵只是瘀血之类,过段时间自然消解便无碍了。

  听罢我思索着,痴的保护罩是消失不见了吗?他现今如何了?看我久久未曾回话,那男子以为我是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轻声安慰道,姑娘不必担忧,我尚有微薄医术傍身,这岛中素来清净闲人,姑娘便在此初安心休养吧。

  我问他:此处是何岛?可是处在九州大陆东南方?你又是谁?按理,我脱口而出问话是有些唐突的,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只是将我的问题一个一个细细讲来。

  他说:此岛名迟芳,地处九州最东边的大海上,孤立于大陆。来来往往的商队船只常把我这儿当做仙岛,其实这岛上也就我孤零零一个,想来此求仙问药的人倒是很多,只是大多在碧海茫茫间迷失了来路

  我打断他:令世人趋之若鹜原因,可是你高超的医术?

  我听见他轻声笑了笑,有些无奈地开口:我是有些医术不错,可也未有活死人骨肉那般神奇。世人以讹传讹,只当我是神仙下凡而来的救世医师。我隐居于此,也只是因为不堪其扰。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他似乎没有离开打算。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像是怕打扰了闭目养神的我。他说:迟言。我下意识睁开眼,在一片茫然的漆黑中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出我的疑惑,带着一点点的强调再一次开口:我的名字,叫迟言。

  之后的三天,他将我和那孩子照顾滴水不漏,而我也熟悉了这房屋构造,能拄着他用桃木制作拐杖,挪动着下床走路了。

  他问我:你为何要救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呢?

  我反问他:你为何要救我呢?

  他说:救人是医者责任,何况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和一个不足月的婴孩呢。

  我思索片刻,回答他:因为在看到这孩子的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存在这样多年的意义为何。

  他没有就这个奇怪的回答再次追问,只是很贴心地拿过温度刚刚好的暖手炉,塞在我的手中,说:天冷了,你回屋休息吧。等天气放晴我带你出门转转

  那水中夺回一命的孩子,我们给他起名为泓,姓则是随了迟言。迟泓认人,但凡被迟言抱起他总能安安静静,离开迟言便可以哭得涕泗横流。我虽是把他救回,却不太愿意亲近他,我始终记得痴是怎样告诫我要离凡世的烟火气远些。

  不得不承认,迟言有一手厨艺。在繁华闹市里我也曾和痴一同登上酒楼,坐在高楼佳肴旁看节日万人空巷的盛大场面。那些食物我见过却从未动箸,只因从记事以来我从未有东西下肚。且主君说过,人间的食物,也是沾染着浓浓的烟火气的。可每餐迟言总会把各色菜肴端至我面前,在逼人的香气我会把每碟菜都浅浅尝过。

  他问我:为何吃得这样少?是菜色不合意?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窥不见色,可香与味是俱全的。

  之后他也不再多问,只是每餐香味飘来,最近愈加灵敏嗅觉告诉我,他在不厌其烦尝试新鲜玩意儿。他的好意,我始终未曾点破。

  待迟泓,他亦周到有加。当那孩子长出第一颗乳牙,他兴奋了许久,变着菜谱给迟泓找来磨牙滋补的方子。在陪迟泓玩时他简直像个孩子。

  待我渐渐熟悉了这岛上道路,迟言便答允我跟着他去药圃或常去采药的山丘。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迟泓。迟泓被阳光晒得舒适,咧开嘴笑得欢畅。待到药圃,我站在一株参天的榕树下,斜斜倚着落地而生的枝干。迟言抱着迟泓一点点介绍中草药认真到我不忍提醒几个月大的孩子根本无从听懂这些。

  我安静在一旁,思索以如今的情况,该如何去打探痴的消息正当愁眉紧锁时,一片带露水草叶抵到我唇畔。迟言笑着说:甜的。我狐疑着,张开嘴含住嫩叶。那叶入嘴即化,甘冽的汁液溢满唇舌。惊奇间,我抬首望向草叶递来的方向,视线中突然出现模糊光影,像透过棉絮望向太阳

  迟言按住我因欣喜而四处挥舞的手臂。我反手抓住他,说:迟言,我好像能看见光了。他的笑声近在耳边,伴着毫不意外的平稳嗓音:真好,这三个月的悉心栽培算是未曾白费。他看见我的疑惑,向我解释说:此草名宿未,是医你眼的良药。它常长于深山峡谷,于这平地山丘间种出一株实属不易

  我压下兴奋,沉默片刻后道:谢谢,但你其实没必要对我如此。

  他也沉默静谧间只有鸟啼虫鸣和迟泓远远的哭声。

  像是过了数分钟那样长久,他开口,语气淡淡的模样:不必谢我。你和迟泓的到来,确是为这迟芳岛增了许多亮色

  他说:如此算来,我也该谢你才是。

  说完,未等我回答,他便走向远处哭得歇斯底里的迟泓了。

  冬日午后,我就着模糊视线,看见一只来自十八重天的银蝶翩然而至。我抬手,任它落于指尖,蝶翅簌簌间我读懂了主君的讯息。他说:痴已归,四海清平。勿忘归途。我动动手指,那银蝶便倏地消失了。

  这时迟言走进为我端来一杯温热姜茶,他掖了掖我覆于膝上的被角,说:今冬竟温暖如斯。我笑一笑,突然想到那年初入凡间于寺庙红笺上所见字句,于是开口问他:迟言,都说凡人情根上挂满七情六欲,我独独想知道,担忧和爱,是怎样的感觉

  他顿住手上动作,在我身旁坐下,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从未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说:这世间我见过的女子有千万,姹紫嫣红燕瘦环肥,各有各的娇俏,各有各的温存。可你不同,你带着遗世清冷出尘,对一切都是漠不关心的模样,像是根本不属于世间。人人皆有不为人道的一面,我不问你从何而来,可能否告知我你的名姓,好让我于这世人千万间能找出你来。

  我看向他,模糊的视线里他神情认真。下意识间我抬手触及他紧缩的眉际,轻轻地把浅浅的川字抚平。我听见我的声音穿越记忆以来的百外年荒芜岁月,那声音遥远,却真实地在胸腔共鸣。我说:我没有姓名,你为我取一个罢。随你们姓迟到也不错。

  他捉住我将要落下的手,寸步不让地盯着我,说:你可知冠上男子之姓意味着什么?我思索片刻,摇摇头,这凡间众多约定俗成都有着我难以理解的含蓄复杂。

  他轻轻放下我的手,说:罢了。是我太心急了。说罢他揉揉我发心,说:唤你做迟语可好,言语本是同义,但望这个名字能令你想起我。

  我点点头,说:我记忆很好的,大抵即使没有这姓名,也是忘不掉你的。

  他愣住,突地笑出声来:你啊,真半点没有世间平常女子的含蓄娇矜。

  在迟芳岛,我陪了他们俗世五年。五年来,迟泓学会走路爬树,学会诗书骑射,也学会叫我娘亲。我问过迟言:娘亲和父亲这两个代称,有何特殊的含义吗?迟言摸摸我的头发,说:是我们一起带大了他。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五年来,迟言与我生出不必言说的默契,譬如每每他从外采药归来,总恰恰等到我的温热菜肴。他看向我的眼神有时深邃到我难以读懂,每当此时,我总报之以微笑。

  我始终记得那一年四月廿四,我眼前混沌尽除,世界终于剔透玲珑地摆在我面前。草长莺飞的春日里,我跑出屋,奔向门前迟言亲自侍弄的花圃。他听见我出门的声响,奈何手中不得空,只是遥遥朝我喊了声:阿语,乖乖的别乱跑了,当心摔着。我只是飞奔过去,伸出两指从背后戳了戳他,说:迟言,我能看见了。

  他愣住,洗净双手缓缓转身,看着我的眼神深深,却有烟花般绚烂光芒。忽的,他抱起我转了几个圈。他只是笑,开心地像个孩子,说不出任何言语来。半晌,他轻轻放下我,在我脚尖触地的那刻,他问我:阿语,嫁给我好不好?

  我眨眨眼,问他:嫁给你是什么意思?

  他拂了拂我微微散乱的衣衫,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今后永远跟我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我想,凡人寿命不过百十载,于十八重天而言不过几昼夜,陪着他过完此生又何妨呢。正当我准备答应之时,一个声音打断我:小嗔,该回去了。

  我扭头,手便滑出迟言的掌心。在海天相接的祥云上,痴乘风翩然而来,他皱着眉,盯着迟言,眼里有火光。

  迟言竟没对痴这样的到场方式表露出惊奇,他极浅极淡地笑了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原来你是有名字的。

  我默然,抿了抿发苦的唇角,带着歉意答:贪嗔痴为向佛需摈弃的三情,我单名嗔,来的这位是痴。

  迟言伸手扣住我双肩,微微用力让我面对他。他紧紧盯着我双眸,琥珀色瞳仁里清透地倒映着我的影子。他问了一个我们一直小心回避从未触碰的问题:你究竟来自哪里?

  一瞬间我乱了,在心底措着辞。正欲开口,我听见来自云端的一声嗤笑,痴缓缓开口,语气寒凉:她来自十八重天,如今归期将至。似是意犹未尽,痴又缓缓加了句:那是凡人无法涉足的圣地。

  我感受到迟言的指尖颤了颤,但表面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一点点放开我,嘴角向我绽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他说:承蒙仙子厚爱,竟叨扰仙子在凡间滞留许久。我开口欲言,他抬手打断,继续道:这迟芳岛是糟粕之地,仙子该回纤尘不染的十八重天了,如无必要,不必再见。

  他说完,唤了在一旁玩得正欢的迟泓,转身欲离去。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酸涩开口:迟言,我从未有意欺骗于你,我滞留于此先是因着双眼的缘故,与你和迟泓在一起的年岁我始终是快乐的。

  迟言背对我站住脚,声音朦朦胧胧似从遥远山谷间传来:事到如今,我竟还妄想留住你。

  我眨眨眼,突然觉得眼底有些酸涩,抬手揉一揉,却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眼疾复发的缘故,在这紧要关头也不必理会,于是只是朗声对那身影说:我还会常来看你的。

  痴在一旁早已不耐,觉得这道别已经足够,便伸手拽了我的衣袖,催动术法。一个眨眼间,我回到了十八重天。

  主君见我归来,先没头没脑问了我一句:你可曾为谁哭过?你可知道何为爱何为担忧?

  我摇摇头。

  主君又说:讲讲你在凡间的故事吧。

  我回忆一下,长话短说:我遇到一个凡人,他治好我的眼疾。我问过他何为爱和担忧,可他并未给过我答复。

  主君叹口气,再问:离开迟芳岛,你难过吗?

  我看着主君有些严肃的神情,斟酌道:只是有些失落罢了,大抵几天内可以缓过来的吧。

  主君看着我神色的变化,轻声开口:天上短短一昼夜,是凡间一年流转的光阴。你隔月余再下去,那边怕是早就换了天地,故人也未必能再相逢,你不后悔回来吗?

  主君见我沉默,又叹了口气,朝我挥挥手说:罢了,这是你自己的事,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天宫里有一面云镜,云镜里可以看到九州之景象。这镜子百万年来我不过潦草瞥过两眼,这几天走过去却总忍不住驻足。在云镜里我望见迟芳岛,却始终没有再放大一步看看那儿住着的两人。

  我不断告诉自己,神与世人终究不同,凡世百年后故人投胎做了别人,便再也认不出前世相知之人。

  自我回到天上,痴每隔一两个时辰便往我的天宫里跑上一遭,看着我发呆便欲言又止,若是碰上我伫立在云镜旁便冲来气愤地将我拉开。

  他一边扯开我一边愤愤地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便砸了这云镜。

  我不解:这与你何干?

  他顿住,蓦地松开我,撇撇嘴道:我只是不希望同伴入歧途而已。说完也不解释,便径直离去了。

  约莫是回十八重天的第九天,我终于忍不住放大了迟芳岛的地标,想看见长开的迟泓和九年后迟言的模样。可未曾想,如眼的是砖瓦颓圮和花圃凋败。

  刹那我慌了神,只觉喉头一阵腥涩涌来。我紧紧抓住云镜边沿,移动视野想自千千万凡人间找两抹熟稔气息。

  操纵云镜极耗灵力,我感受到周身灵气如泉水般涌出,所存灵力不断衰竭。大约是灵力再支撑不住挥霍,云镜啪地一声暗下来,我眼前突然一阵黑。

  一双手从身后扶住我,像极了当年迟言的动作。我下意识回手紧紧攀住那双手,下意识唤:迟言?

  那双手顿了顿,随即扶正我再快速松开:小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视线渐渐清晰,入眼是痴紧锁的眉宇。他盯住我,语气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人神殊途,你不能再为他耗费心力了。

  痴指了指云镜,说:你不过于十八重天呆了短短十天,凡间已是十年朝暮,你记挂着他,他却未必还记得你。就算他还记着你,待百天之后呢?百天之后他都不在了,而你却还要捱过比百天长千万倍的年岁。

  痴转过身,似不忍看我: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闭了闭眼,绝望道:让我找找他在哪里罢。哪怕他只能记着我不到一百天,就让我下去陪陪他。

  痴摇了摇头,见我还要催动灵力打开云镜的模样,他拽住我,挥袖让云镜停在迟言在的地方,说:你若是执意下去找他,便不必再回来了。

  说完不再看我,拂袖而去。

  我甚至未曾听清痴刚刚所言,只因全神贯注于云镜中的景象。

  大抵是地处硝烟弥漫的战场,迟言身边无数裹着染血绷带的伤员。我一直寻找的那人,他正半坐于一人面前,用锋利匕首挑开一人中毒发青的皮肉,脸上的血痕不知来着自己还是他人。

  突然一阵箭矢如雨飞来,他竟不避,甚至微微站起身组织着其余人的退散。我亲眼见到一支泛着蓝光的箭尖划破他的衣袖,带起两三点血珠。他看也未看伤处,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继续有条不紊的指挥。

  又一阵箭雨纷然而至,在自己还未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先一步跃入云端。在极速下落的瞬间,我想,究竟是我快还是那流箭更快?

  我再次见着九州大陆的广袤无垠。万里河山如画卷层层铺展于我面前,可我无暇他顾,只盼着能快些到他面前。

  落地的瞬间,灵力罩激起一阵狂风,把我束好的发弄得四散飞扬。迟言抬手遮了遮扬起的风沙,与我对视的那刻我看出他身形明显的僵硬。

  我朝他走去,旁若无人地站在他面前,问: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他看着我许久,在我心生慌乱的时刻他终于微笑开:你什么都没变。

  我看着被岁月优待的他,伸手轻轻替他拭去眉角灰尘,温言:你也没变。

  他抓住我将要放下的手: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笑了笑,告诉他刚刚发现的事实:主君收回了我的灵力,我与你现在大抵也没什么不同了。

  他怔了怔,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抬手推开我:这里不需要你,你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没站稳,以手撑地摔倒地上,粗砺的沙磨得手掌生疼。我垂下头,轻言对他说:我为寻你而来,惹怒了主君和痴,暂时是回不去了。你若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闻言,他半跪下来,捧起我撑地的手掌,轻轻吹着渗血的伤口。像是思考良久后,他才开口,带着些小心翼翼:在这里,你身体会不适应吗?

  我摇摇头。

  他点头,翻身背起我,侧首在我耳边说:我会寸步不离把你锁在身边,你乖一点,别乱跑。

  在他肩上,我点了点头。

  之后月余,我见他救治伤员,在他身边为他擦去血水汗珠,抚平他紧锁眉际。于我而言凡间数年荏苒光阴比有生以来的百万年更值得珍藏。

  可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一次,是战争最紧要的关头,他在漆黑夜色中回来,告诉我他天明之后要去一个较偏远的的战场。

  他说:阿语,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就回来。

  我问他:不能带我一起吗?

  他摇摇头:不过是去看看疫情,配个药方就回。舟车劳顿你受不住的。

  我点点头,在那天清晨为他备好温热的甜粥。

  三天过后,他没回来。

  有士兵告诉我,说他去的地方疫情严峻,只进不出,道路都被封锁。

  我慌了,整理了些必备行囊,徒步翻越高山混入那方城郭。

  街道上全是横死的病患,恐慌蔓延在城池的每个角落。我捂住口鼻,不敢放过任何一个错综的街道。

  最终我找到他。在一个偏僻的医馆门口,他正为一病人诊脉。

  我飞奔过去想要拥抱他,趴在他怀里把连日来的担忧焦急都说与他听。

  他听到动静,侧首看见我,却在我触碰他之前生生退了一步。这一步,让我止住所有动作。

  他看着我,眼里是我所陌生的冰冷:你别过来。

  我疑惑地看着他,相见的欣喜像是被冷水浇灭的星火。

  我听见附近有妇女对臂弯里的孩童絮叨:阿虎,最近别乱碰东西乱抓人,这病啊就是这样传染的。

  我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想听他亲口告诉我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他没再看我,为刚刚的病人写好药方,作势要关上医馆的门。

  我急忙跑过去,抵住门,留下最后一点看得见他眸色的缝隙。我近乎哀求地对他说:别这样,你让我进去,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门那边的他摇摇头,轻声对我说:阿语,放手。想办法离开这座城吧。你总是来到你不该来的地方。

  说完趁我不备,他一用力,落了锁。

  我在医馆前的楼梯上坐了三天。

  第一天,我不断对门内说:迟言,别放弃啊,你那样好的医术怎么会救不了自己呢?

  第一天,他始终未曾回话。

  后来回想起来,我意识到,当他关上门不给我们二人任何退路的时候,当他狠心把我推开的时候,作为世人崇拜的医者,他该是比谁都清楚明了自己的处境的。

  可当时我不懂,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叫他不要放弃,我只是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这世上还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第二天,我久久未说话。他大约是以为我离开了,轻轻在门内叹了口气。那声音近在耳边,这时我明了,他原来同我一样是紧贴着门席地而坐的。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你本不该来这里。当初就该狠心让你回十八重天。

  顿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焦急:要是她不听话在这城中乱窜可就糟了,我得找个人把尽快她带出去。

  听见门里他起身的声响,我哽咽着缓缓开口:不必了,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叹口气,说:为什么这样倔呢?你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那都是我陪不了你的路啊,早一天晚一天有何区别?

  我截住他话语:怎会没区别?我答应过要陪你走完一生的。

  后来他似乎放弃了劝我离去,跟我谈论起开心的事情来。

  他告诉我,凡间的山川大泽有怎样多令人称奇的景,告诉我他小时候闹过的笑话,告诉我迟泓如今长大成人成了私塾里最招先生喜欢的孩子,告诉我在我离开的九年里他遇到些什么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

  我笑着听他讲,眼底却已湿热。

  他不眠不休地讲了一个昼夜,我便全神贯注听了一昼夜。

  在第四天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的那刻,他似有所感,哑着声音问我:阿语,是天亮了吗?

  我点点头,想开口却发现喉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抬手碰了碰眼睛,有温热液体沾上我手心。

  他并没等我的答复,只是轻声笑了笑,说:这样新的一天,你还有很多次。

  他的声音在门内渐渐低下去:替我看看每天日出的第一缕阳光吧。如果世间真有魂魄,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在你身边。

  自此,门里再无声响。

  我不记得是怎样被痴带回十八重天的。只记得主君见到我后,用震怒的灵力拍醒魂不守舍的我。他原本怒极,当我抬眸时却只得他一声叹息:罢了。

  主君从主座上走下,问我:小嗔,十八重天永生的孤独和肮脏凡世里匆忙的轮回,你选哪个?

  我闭了闭眼:若还能遇上他,我愿自落凡尘。

  主君点点头,抬手划去我仙籍,收回所有灵力。在将我下降凡间那刻,祂问我:他为何值得你这样做?

  我从无尽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思索片刻:您问过我何为爱与担忧,我拿此问他。他从未告知我,却已让我懂得。

  我偏爱凡尘俗世里有他的热闹。

  落入凡间数十年,我历遍山河,从未错过每日的第一缕天光。那些他与我提及的山川大泽我都一一走过了,循着他的脚步,我一点点读懂他,了解他,回忆他。

  他鲜活于我的回忆里,那儿是最安全的栖居地。没有战争,内没有瘟疫,没有十八重天到九州大陆的万里相隔,他就存在于离我一念之遥的地方。

  某一天,我从午睡中迷糊醒来,看见他捧着一束二月冷梅朝我走来。他嗅了嗅梅花冷香,笑着把他们递给我,说:阿语,我来接你回家。

  我点点头,接过花束,走近他。

  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原来我从没怀疑过,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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