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山上松
中原要地,神山蜂集,峨眉独秀,青城占幽,而眼前的这条山脉呢?山似眉峰,绵绵伸向远方,似一位玉人舒缓的眉,远远望去,并不觉拥堵之感,林木蓊蓊郁郁,煞是好看,然而若是翻山而过,却不可低估此山,其间险峻处出其不意,绕山之人未必能轻易转出。山之险处,若眉间之蹙,仿佛这钟灵之地故意叫人与娇人同悲,此间天险和战争不断,后来,嫪掌门开创云都派,依山之险,据山之姿,集天地精华,门派日益昌盛。
“忘了说了,这条山脉啊,就叫做——”砍柴的小哥因为接待到投奔到这里的各种才俊、各方好汉而眉飞色舞,介绍了一路的他故意拖延了几秒,这才换了一种略显严肃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眉山。”
“眉山,眉山”,约摸十来岁的孩子咀嚼起来。
“怎么样,来这里,不亏”,小樵夫信心满满得说,仿佛自己已经习得大道、修行圆满了。
“可是,我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来找我师哥的。”
“师哥?你不是眉山人,那怎么你师哥在这里?”
“啊,不不不,他现在不是我师哥了,但我找他有事。”这孩子看起来不太会撒谎骗人,但对他师哥讳莫如深的样子的确让人可疑,樵夫再三打探,小孩干脆缄口不言了。
樵夫是个嘴停不下来的主儿,又是个热心的好人,看到对方不说话,他到急起来了,“那你倒是说说,你师哥是谁啊?”
这回,小孩吐出两个字,“谢朓”。
谁知,对面的樵夫却大惊失色。
“嘘——,现在在眉山可不要提这个名字”,樵夫赶快捂住小孩的嘴。要说云都谢朓,论相貌,恰似这眉山一样的俊俏,便有险峰,也不妨碍英雄折腰,美人青眼;论武功,作为嫪掌门的大弟子,他是全山上上下下寄予厚望的掌门接班人,无论是兄弟阋墙还是外敌来犯,他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尤其是近年来嫪掌门闭关,云都几乎已经把他作为掌门了。饶是这位樵夫与眉山云都毫无半分瓜葛,谢朓的名字也不会没有听说过。
“半个月前,谢朓就失踪了,关于此事,江湖上传闻很多,有人说他死于师弟们的围攻之下,有人说他侥幸逃脱,云都对外的消息没有提到他的下落,只说此子犯了弑师大罪,总之,眉山的人恨他恨得牙痒痒呢。”
“眉山不要他了”,樵夫也跟着他望着遍野青山,语气里竟充斥着伤感。
把孩子带到自己住的窝棚离,樵夫也不打柴了,一边安抚已经在一旁哭起来的小孩,一边回想谢朓对自己的恩情。作为前来求师的毛头小子,当年他也是众多被拒的人之一,其他人无非就是拿着铺盖回家,父母突遭变故的他却没有可以投奔的地方,谁知细心如谢朓竟来和他交朋友,后来借助自己的威望帮他找到一份营生的活计,下山之时,他还紧张得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用尽量成熟的语气掩饰对于自己离开他的失望,“谢大哥,啊,不,谢、谢大侠,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将来一定一定能重逢的。”
“要说谢朓杀他师父,打死我也不信”,樵夫觉得自己已经够真诚了,说完就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孩,眼神催促他可以信任自己了吧。
“谢大侠和你什么关系,你要是撂句实话,保不准咱们能知道他去哪里呢?”
见樵夫这么相信谢朓还活着的事实,小孩也不禁动容。“师兄本是师父在飞瀑寺门口捡到的,后来幸遇云都掌门不时到寺中指点一二,觉得师兄是可塑之才,就想把他带来眉山。可是一徒不事二师,我师父和嫪掌门夜半比武,师父稍逊嫪掌门,为了师父的颜面,他们约定谁都不许提及师兄在飞瀑寺待过的事实。这样,谢师兄就是云都的大弟子,不是飞瀑寺的徒弟了。”
樵夫托腮,突然从草席上跳起来,“那你说,他会不会去找你师父了。”
樵夫猜对了一半,谢朓没死,谢朓只是快要死了。贻芷峰下,重伤的他昏迷了三天三夜。在全身疼痛,喉咙的腥甜阻碍和高烧下,他的身体持续不断地发热,一股热流从内到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尽管外伤深重,十多年习武积累的内力却还本能地保护着他少受伤害。
“快……快走”,嫪掌门还未闭上的眼睛闪过一道匕首的寒光,谢朓以为是自己手里的这把剑,剑欲封喉,不过这一刹那,孰料另一把剑急急奔来,挑开了自己脖颈上的这把。下一秒,这块玄铁就直插要害。慢慢失去意识的谢朓,看清了剑的标识——赤烨。
“师弟……咳……咳咳……”,谢朓梗在喉咙的血终于吐出,池启看到眼前的人醒来,也满心欢悦,不料谢朓吐血竟没个完,这一双浓密挺拔的剑眉不觉微微拧了起来。
等到谢朓吐完了,池启把他扶回床上躺着,即使闭着眼睛,面色苍白,谢朓仍然是出众的可人儿,他的脸颊到下巴是一条完美的弧线,既不因过分分明而显冷峻,又不太柔缓而失于臃肿。池启还在揣测他的身份,却听到谢朓嘟囔着什么。
“再说一遍,你要什么?”,池启已转身想先去拿杯水了。
这次,他听清楚了,谢朓说的是,“庄师弟,你何苦。”
池启的动作僵住了。
一轮圆月透过窗棂撒下清晖,池启在谢朓房间的隔壁翻来覆去,难以安寝。敢跟云都的二弟子称师弟的人物,除了他云都谢朓还有谁,要是三天前见到他,池启不知道多么高兴,可是现在,私藏眉山的众矢之的,池启不知道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被砍。
“要不,就把他抬出去,任他被野虎野狼吃了”
“断气就断气,弑师辱门,这样的渣滓还活着干什么”
池启一拍大腿,手指着堂屋窜进来的一只野猫,“算了,就听你的,留着吧。”
“喵~”
池启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过分,既然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他,那么要求一下他做一点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是谢朓醒来是第三天。房间外相当聒噪,嘈杂之声充斥大脑,似乎是乱哄哄来了一帮人。
池启急匆匆地进屋,摇醒了在床上养神的谢朓,后者其实在装睡。身处在陌生的环境,加上自己目前命悬一线的处境,保持着最大程度的警醒可能无益,但绝无坏处。
“哎哎哎,在我家躺了这么多天,总该帮个小忙吧。一会要是有人进来,你不要动,我说什么你就跟着我说的来,好不好?”
眼前的人呢,眉间若蹙,好似眼前一片春山,只可惜脑子不太好使,话说完这么久了,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都听不懂吗?
“我说,看我眼色行事。”
说完,池启也顾不上这些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外交涉,没过多久,一大批人破门而入。
“这就是你说的难事,好好照顾病人,别到时候一时半会不行了是吧?”
领头的胖子伸手在谢朓的腿上捏了一把,锥心的痛楚立刻传遍全身,谢朓觉得骨头都要碎了,却只能咬牙,勉强支撑自己,豆大的汗珠明白地显示出此刻的虚弱。胖子倒没有继续下去,看样子谢朓不是池启请来装病的。
池启也没想到这一出,心下着实捏了把汗,却不得不陪笑,“今天确实拿不出来了,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连本带利还了这笔钱。”
胖子显然对这些说辞极度不耐烦,“话虽如此,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不是,拖了几年的账,今儿我们不可能空手回去,别说这有个躺着的,就是你家死了人我们也不认。”
“等等……”,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穿出来,片刻后所有人都听清楚,说话的是正是床上的谢朓。
池启的眼珠子都快挤出来了,果然床上这位是脑瓜子摔伤了吧,就算他们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已经拿不出什么来了,这时候出声,非找来一顿毒打不成。池启想好了,要是他们一动手,自己总不能独自跑路,大不了伤个骨头流点血……这么想着,疼痛感就已经使他打了一激灵。
“小兄弟,这笔账你还得起吗?”
谢朓这下懒得说话,出门在外被看扁也是挺难堪的一件事,他把手伸到腰际,摸——摸——脸色越来越难看,自己的香囊呢?玉佩呢?还好,玉带钩总还在。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好在谢朓不在乎这些玩意儿是被池启拿走了还是遗失在路上。对于池启来说,谢朓的解围帮了大忙,所以暂时居于此处。
眉山之下,数椽茅屋,鳞次栉比,而这其中最不打眼的,就是池启的一座了。
尽管眉山是顶俊秀的一片福瑞宝地,猎户池启因为云都的管辖而大大减少了活动范围,他的生意却并不好做,饶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也只有早出晚归才挣得一口饱饭。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意见常常相左,谢朓和池启,大概命里犯冲,池启把猎物扛回来的时候,谢朓就是一套伤生害命的道理,好似圣人君子。
池启常想,这个死脑筋,怎么当时把他带回来呢?
“可没有打猎,就没有这一山的山民,他们逃到深山,躲避王官大人的剥削,难道在这里也要受这种道德的谴责吗,高高站在上面随便指责别人的人,你不懂得小民的艰辛。打猎,也是厚生利民的事。”
寓于眉山十年,谢朓没有听过这样反驳的话。
“你有自己的权力,但你管不了我,明天你走吧。”
谢朓收拾好东西走的时候,池启还没有回家,大概是因为们总是不自觉地目光搜索吧,炊烟在山间变得格外清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谢朓想起池启的话,“有时候我不打猎,我在这里坐上一天,白天呢,看漫山的花草、看野鹿奔跑,晚上呢,就听听虎啸狼嚎,昆虫振鸣。大家还是朋友的,他们虽然不靠近,但我觉得很亲近。”谢朓怕自己再犹豫下去,就融化在这市井气息中了。
走吧,在拖下去恐怕魔教的人追杀过来,他不能再待在眉山脚下了。他不能。
谢朓走了,第一十三天。
他就是蹈矩循彟,他就是惩恶扬善,始终没有变过,就像青青松柏一样,凌寒也孤绝地迸发生意。池启望着群山和碧流,突然觉得挺想念他的。
世人只道水边的人才能饱受滋养,采兰携芷,明德惟馨,殊不知大山深处,悬泉飞漱之间,竟有贻芷峰这样的奇峰,沿着形似羊肠的小径行步,约摸一个时辰,峰回路转,赫赫然一座寺庙,金顶粲然,飞檐翘角,牌匾的三个字放着柔和的光。
和尚在房间里踱步多时,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明月垂西,周始不怠,不妨单名一个朓字。”
杨朓下拜受命,衣角飘起,那日的少年英武,意气风发,他久久不能忘记,“弟子谨遵师命。”
飞瀑寺,熟悉的气味和景象,唤起了他所以温暖的回忆,而因为许久未曾来过而对这里产生的抽离感,继起的酸悲让他快要窒息。
周始不怠,可是他谢朓,今日却再不能回从前。
这边的谢朓转瞬间就已泪眼婆娑。
他的师父,安眠于眉山。如师如父,如君如友,当年拜师磕头的画面却还历历可见,那时候他一字一句说出的话,不管经历什么都不会忘记,“弟子定当今生感恩戴德,来世结草衔环。”
可转眼,他就做出了弑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亲手手刃了师父,云都山上上下下几百只眼睛。临终前,师父说,快……快走。他心痛如割。可是做出这一切源于魔教的逼迫,杀此二子,眉山可以停战五十年,如果不是这样,以云都目前的实力,抗击魔教无异于以卵击石。师命不得不从,他做的到底对不对?师父做的对不对?
只要云都折了这两条翅膀,魔教就不会以云都为威胁,尽管这次做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但江湖行走靠的是说一不二。而且目前,如果想要保全云都,这是唯一可以选择的路。
眉山一战,把自己推下山崖的并非旁人,而是赤烨剑的主人——自己的庄师弟。他对他何恨何怨,连死也不足泄愤。想到这些,谢朓只觉得胸口生疼。
他要他死,还不要他干干净净。有些许时刻,谢朓感到自己的心冰住了,像万年寒冰包裹中一块铁,刺骨寒凉,没有任何生命力。
得到掌门的地位,不仅可以拥有威名和利益,这个武林大派号令江湖的本事堪比皇帝,难道,是因为权力吗?
作为云都弟子中的二号人物,始终难以得到嫪掌门的认可,始终有一个人压在肩上,十几年惨淡经营,最终无缘掌门之位,而抢走这一切的,谢朓知道,那就是自己,难道,是因为嫉恨吗?
谢朓觉得自己的承受已经到了上限。
“为什么你没死,你想过吗?”和尚顿了顿,谢朓仿佛等待了一万年,“以云都二弟子的身手,这样近身出剑还做不到一击致命吗?”
“师父……”谢朓的身体微微颤动,“我明白了”
所以他活着,是庄师弟的一种保护。
“当你替别人做出决断的时候,一定对吗?你师父的、你师弟的决断,实际上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你可以教训眉山任何一个人,但你管不了我做什么”
“善可以高贵,但不可以居高临下,谢朓你说对吗?”
你说对吗?
你说对吗?
想回音一样,四处碰壁,声波却愈撞击愈发强烈。
真个醍醐灌顶,当头一棒。
谢朓站在贻芷峰顶,风吹飒飒,松树在岩间扎根。如若它们曾怀疑过自己脚下的土壤是否坚定,如若它们曾要求身边的花草沐其恩泽、匍匐于它们前,相必不会像今日一样绿枝低拂,葳蕤可观,如竹苞兮。
“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