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的故事
这是秀儿和母亲15年来第42次搬家。
其实没什么可搬,1床被子,2双鞋,几件衣服,最值钱的就是秀儿的这五十几本书,秀儿把书拿命爱着。
家搬来搬去都绕不过巴掌大小的村子,省城的房价高,哪能容下她们娘俩,只有农村才是避难所,但因祸得福,贫穷的秀儿中考后,在村里读上了免费的高中。
说是高中,其实整个学校连校长都算上还不到30人,随着近年来 “读书改变命运” 的思想全面贯彻,村子里的人无论贫富都想着法子把孩子送到省城去接受更优质的教育,剩下的都为了混一纸文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秀儿是唯一的特例了,这也是校长让秀儿免费就读的原因之一——村里这所高中再不出大学生,学校都要关门大吉了。
秀儿2岁那年,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家里,一手挽着秀儿的父亲,一手扶着腰,挑衅的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半个身子都依偎在父亲的怀里。
一周后秀儿和母亲被扫地出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秀儿的母亲病了,时好时坏,发起病来谁都不认,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疯子。
学校是一间低矮的平房,没有电扇,没有暖气,没有多媒体,甚至没有一块黑板。
一块凹凸不平的黑色木板立在地上斜靠墙面充当黑板的角色,不知道多久没涂墨了,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黝黑。
天常常一连几个月不放晴,下着连绵不绝的雨。乌云像一大块苫布将蓝天遮盖的严严实实。教室里的屋顶渗着雨水,不时地滴落一滴。由于潮湿墙壁上的墙皮剥脱露出里面的灰渣,教室里总是弥漫着发霉的味道,经久不散。
冬天皑皑白雪的时候,教室里唯一的取暖设备就是一个小小的铁炉子,炉子里的火总散发不出应该有的温暖,没有足够的柴火,火就不能噼里啪啦的燃出阳刚之气,而是吱呀呀的阴柔的摇曳,让人担心一股猛烈的风刮过,火光就会被吹灭。
秀儿的手背被冻的高高肿起有馒头那么高,手指裂开一条条口子像家雀的小嘴,红的妖艳。
老师来了又走,走了校长又去请,更多的时候是秀儿一个人看书背书做题思考。
秀儿的父亲早在省城买了洋房,听说那女人给秀儿的父亲添了个大胖小子,秀儿的父亲乐的嘴都合不上,总算对得起死去的爹娘,给家里留后了,秀儿是女娃,是入不了族谱的,留着也是赔钱货。
秀儿的母亲在秀儿之后又怀了一个但没留住,后来就再也怀不上了。
2007年的冬天太冷了,刚上高中的秀儿拼尽全力维持着生活与学习的平衡,可那天夜里秀儿撑不住了。
昨天家里已经没粮食了,冰天雪地野菜早冻死了,柴火也断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偏秀儿的娘又病倒了。
秀儿紧紧的抱着正在发疯的母亲,热泪顺着面庞滚滚下淌,落在炕沿上凝结成冰凉的珠子,每一滴泪都让珠子变大一些,就像春天开化时屋角的冰凌。
秀儿缓缓放开了母亲,眼神空洞,把家里唯一的碗,摔在了地上,碗应声碎裂,她捡起一个碎片,朝着自己天鹅般的脖颈毫不犹豫的划下,白色的瓦片在月光的照映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一抹妖艳的鲜红色顺着瓦片滴落,落到地上结成红色的珠子,更多的液体成柱状窜向屋顶。
醒来时秀儿躺在冰冷的炕上,是校长救了她。
她的脖颈被毛巾死死的缠着,已经止住了流血,精瘦的小脸此时苍白如纸。
秀儿只是笑却不答话。不是所有人晕倒后醒来都可以在洁白的病房里,至少秀儿不能。
枫是秀儿的大学同学,比秀儿大一届,也不是同一系,按理来说两个人八竿子也打不着,但枫说,他第一眼看见秀儿就像宝玉见黛玉一样:似曾相识。是上辈子注定的情侣。秀儿没告诉枫,她看枫也是如此,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枫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宠他几乎上了天,百依百顺还怕枫受委屈,但枫却并不纨绔,很争气,小学连跳两级,各种国奖拿到手软,整个一“别人家的孩子”,上学阶段是所有同学想超越的目标。
天有不测风云,高考头一个月枫妈车祸死了,拒路人描述当时枫妈手里拎着给枫熬的鸡汤,火急火燎的往枫的学校赶,一如既往的忽视红绿灯斑马线,拐弯的时候一辆跑车以比枫妈快三十倍的速度和枫妈正面相撞,火星撞鸡蛋之势,最后枫妈毫无悬念的飞了出去。
从那以后,枫爸看儿子如掌上明珠,恨不得给枫双倍的爱连同枫妈的那份,要1000块给2000,男人表达爱的方式往往简单直接。
之前你所缺少的,今后我一件一件补给你。
以后我爸就是你爸,我的都是你的。
那年,校长出村办事,路过秀儿家,下意识的就往里看了一眼,要不是那一眼,秀儿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了。
校长眼看着秀儿手挥瓦片割向颈部动脉的画面,校长百米冲刺还是来不及阻止,眼看着血窜了出去。
18岁,秀儿考上了大学,轰动了整个村子。
秀儿像蜗牛,负重前行;像岩石下的一粒种子,争分夺秒积存着能量。
多希望她可以是凤凰,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又或是毛毛虫,厚积薄发破茧成蝶。
人生如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统统都走一遭才算圆满。
大学的正门口真气派,一辆辆小汽车像不花钱似得依次排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衣着光鲜,浓妆艳抹,直到这一刻秀儿才真正领悟到了自惭形秽这个词的含义。
秀儿的手上拎着、背上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是临行前村里的人送的,衣服上满是颜色各异的补丁,和讨饭的无异,路过的同学家长都从她身边诧异的经过,但没有一人驻足。
秀儿仰视着校园里的高楼大厦,泪水模糊视线,滴落,视线再一次被模糊。
“你好,同学,同学?”
听到有人叫自己,秀儿赶忙用胳膊擦去眼泪,张了张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好”,秀儿的声音带着沙哑。
“你等等”,那个男生转身跑了,再回来,手里多了一瓶水递给秀儿。
秀儿赶忙摆手,“我,我不……”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个男生拧开瓶盖把水塞给秀儿,“别客气,就当是学长送给新生的见面礼,你是哪个系的?”说着热情的接过秀儿的行李。
只是几个小小的举动,却让秀儿心生暖流,刚擦干泪水的秀儿再一次模糊视线。
男生一见秀儿哭了,赶忙拉着秀儿走向一边,让她坐下,拿出纸巾轻轻的帮着擦眼泪,也不问什么。
秀儿受宠若惊,心脏砰砰砰的跳着,一抹红飞上秀儿的脸颊,连眼泪都忘了流,记忆中从未有人待自己如此温柔。
“你是新生,刚来到这里各个方面都不熟悉,情绪波动在所难免,时间久了就好了”,看见秀儿的情绪缓和,男生笑了,继续说道,“你可以叫我枫,你是哪个系的,走,我带你报道吧”。
回想起初遇的场景,秀儿的整颗心被温暖包绕,嘴角都是上扬的弧度,枫柔和的声音似乎还如昨日在耳边回荡。
枫依然如昨日一般温柔。
“秀儿,秀儿”
“啊?怎么了?”听到枫在叫自己,秀儿从回忆里醒过来。
看到秀儿呆萌的样子,枫轻笑起来,将秀儿面庞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挽在耳后,动作娴熟轻柔。
“想什么出了神,叫了你好半天也不应”。
“都听你的”其实秀儿想说:只要那个人是你哪里都好。
“好。到时候把阿姨也请过来吧。”
秀儿呆了呆,泪水充盈了眼眶,枫见状赶紧拉秀儿入怀,他对秀儿下过保证:
遇到他之前秀儿经历过的所有不幸都是为了攒足幸运遇见他,自此以后,他再不会让秀儿掉一滴泪。
秀儿是感动,她没想到枫可以爱屋及乌,包容她连同她的母亲一起。
“谢谢你,枫”,良久,秀儿扑闪着长睫毛,止住泪水在枫的耳边轻轻的说。
那天是秀儿大学的毕业典礼,约好了一起见枫的父亲和秀儿的母亲,然后举办订婚仪式。
订婚的礼服他们已经选好了,交换的戒指正在定做,酒店已经预定完了,请帖也在陆续的发放。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想到来的不是东风而是冬风,是让秀儿颤栗的冬天的风。
22年来秀儿的母亲第一次穿了新衣服,大红色的旗袍,清醒的母亲听到女儿的邀请喜气洋洋的,说:会亲家咱得穿的喜庆一些。
秀儿穿了那件小碎花连衣裙,那是秀儿19岁生日时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秀儿的第一条裙子,将秀儿的骨感身材勾勒的堪称完美。
秀儿穿上的那一天枫看直了眼,不仅是枫还有秀儿的全班同学,男同学忍不住侧目,女同学都暗地里买同样款式的裙子在自己身上比量。
秀儿带着母亲,枫带着父亲,四双眼睛相碰的那一刻,没有想象中的和谐,而是剑拔弩张。
秀儿的母亲在那一刻咆哮起来:你毁了我还不算,如今还要毁我的女儿!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枫爸却在一瞬间冲到秀儿的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秀儿一巴掌,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空气中还带着爆破声和巴掌的残影,枫和秀儿的母亲都只离秀儿两步远的地方,却来不及阻止,甚至没反应过来,秀儿已经应声倒地,苍白的脸让留下的巴掌印记更鲜红更清晰,只瞬间秀儿的一半面颊就肿了起来。
“婊子!”枫爸头上的青筋暴起,忍不住爆粗口,“狐狸精,勾引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作孽啊,作孽啊"。
还没等秀儿的妈妈还手,枫爸已经捂着心脏闭着眼“扑通”一声倒下了。
枫来不及扶起秀儿,背着爸爸往出跑,秀儿看着跑出去的枫,张嘴却喊不出声,感受着身下的热流,眼一黑晕了过去。
枫爸爸心梗,虽然及时送去抢救但得到的仍然是医生的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
也许是上帝垂怜,从那天见过枫爸以后秀儿的母亲开始转好,也许是解开了心结也许是枫爸的死去让她的心里得到释怀。秀儿的妈妈把秀儿送到医院,寸步不离的守护在秀儿的身边,秀儿感受着迟到的母爱,潸然泪下,觉得醒来的每一天都是上帝的赏赐。
秀儿一直在流血,脸一天比一天苍白,体重不断的下降,呼吸变得急促,所有的症状都在表明秀儿已经时日无多了。
秀儿再见到枫时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失去父亲的枫似乎瞬间长大,不再是那个清爽的大男孩。白色的衬衣皱皱的,胡茬子还留在下巴上,重重的黑眼圈,即便是勉强的笑着也掩饰不住满眼的疲惫。
秀儿从未看到过这样颓废的枫,一时间心被揪的紧紧的,眼泪哗哗的流,挣扎着想从病床上坐起来,却听到枫说:
“姐,咱爸走了。”
走的不仅有他们的爸。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叫犹大。枫说是赞美的意思,赞美他最伟大的妈妈如此坚强。
秀儿的耳边响起枫说过的话:
我爸就是你爸,我的都是你的。
是啊,我们共同的。
秀儿哇的吐出一口血,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如果说枫是遭遇变故,那么秀儿就是饱经摧残。
秀儿在枫的怀里似睡非睡,想着属于他们的回忆:
一周前他们兴高采烈的策划着订婚,枫说要尽快接秀儿的母亲过来;
一个月前枫帮秀儿查看毕业论文,宠溺的捏着秀儿的鼻尖;
一年前又是一届新生入学之际,枫和秀儿在校门口纪念他们相识的1095天……
明明已经离幸福那么近那么近,仿佛踮脚就可以够到,怎么就是越来越远。
“枫” 秀在枫的怀里呢喃。
枫快速的答应着:在,我在,在呢。
“我妈,咱妈” 秀儿的呼吸变得急促,4个字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已经没办法说完一整句话了。
“我知道,我懂得,你妈就是我妈,是咱妈,是咱妈” 枫泪如雨下,他想对秀儿说:为什么不留下来,我们一起好好活,一起照顾咱妈。
秀儿轻轻的止住了呼吸,悄悄的走了,仿佛她从不曾来过。
5年后
一对母子并肩走在白桦树的路上,一路上笑声朗朗,走近了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还小呢,不找对象”。
“还小啥,不害臊。对,咱不找对 象 ,找女朋友”。
“象!哈哈哈~” 男孩发出爽朗的笑声,把眼角都笑弯了。
”妈,你看那是啥?“趁妇人张望的功夫,男孩偷偷擦掉热泪。心里叹息:哪个女朋友能是我的那个女朋友啊。
“哈哈哈,我逗您呐 ” 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的逃跑。
“皮猴,敢耍我嗐!” 妇人跌跌撞撞的追着男孩打……
一阵风吹过,白桦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似乎也在笑。
枫知道,妈妈也知道,那是秀儿的笑声,秀儿最喜欢白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