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发生都有它的正确性 | 婵琴
父亲每次回武汉,我都会去送他。这次身体刚刚康复,没能前去。回去前一晚,我叮嘱他收拾好衣服,钱包和身份证不要放在一起。
他明显老了。走路步伐跟不上、健忘、固执、啰嗦、以电视和手机信息打发时光。而曾经,他思维活跃、走南闯北,奔波劳碌,仿佛用不完的精力与热情。这期间,他历经过生活的困顿与窘迫,也曾被俗世微小的富足忘形而得意过。
因为生活带来巨大颠簸,而立之年后,又面临子女们的人生种种无常与未知。父亲的内心越发谨慎、小心。总是无端有所担心。我曾试图开导他,要相信心力的作用,任何事都往好处想。但你知道,人的心性一旦定型,有固化思维,想改变几乎很难。因俗世命运带来的心性缺陷,我对他似乎也能做到包容与理解。
更多时候,我们保持沉默。但从未缺失过对彼此的关爱。比如,他偶尔会说,需要买点什么,我都尽力满足;每次我生病,他来照顾,饭菜尽量满足我的口味(这在童年是一件奢侈的事)。
记忆中的童年,我们永远都在分离与告别中度过。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是记忆深处最伤感的风景。他唯一能做的事,在临走之前,给我足够的零花钱。或许是对爱的沮丧,金钱并没给我带来足够的快乐。相反,陪伴成为我最迫切的希望与心愿。
这样的缺陷,直到我成年,走入社会,逐渐自我修复,形成心性独立,才得以真正和解。而此时,父亲已老去,我们的相处依旧稀薄。好在人近中年的我,已懂得珍惜,哪怕片刻因相聚带来的温暖与照顾,也能让人得到安慰。
其漫长道而稀薄的相处,我的心智不断成熟,也试图理解了父亲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的不安与小心,也仿佛看到了他在母亲家族中所处的位置,总是被动,无从自信,无端脆弱,过于善良,习惯以“和为贵”。
命运带来起伏与冰霜,有的人将它变成养分,自我滋养,蓬勃生长。而父亲不同,时代造就的阴影与关系,使得他习惯在受困中,以命运为借口,就此放松,获得自我坦途,所形成独特的历史与发生,是青烟一缕,也似浪花一朵。
我对父亲的情感,也如此。他们是轻的。没有那么多的粘稠与浓密。但并不妨碍我对他的爱与感激。比如童年,他与母亲,极力提供我对物质的需求及金钱满足。它们形成种子,使我在日后茁长生长的同时,还有余力给予。我并不富足,但我知道,适当的给予,慷慨惠赠,是因为爱曾被丰盈过。
这样的爱与温暖,在深圳得以延续,其传递出的情感,如同岩石坚固,彩虹绚烂,让我足以用一生的时光去记忆。它们宛如雕刻好的图腾,被依止后的信念,让人即便世事无常,也能保持冷静,破风斩浪,既定前行。
以至于未曾辜负北京供奉的大气与辽阔,他像另一个灵魂伴侣,有力轻吻我历经的往事风霜。那里的气息,让我们在与世隔绝的土地上,得到深切的修复,也让人仿佛重新活过。
这一切的所有,都离不开生命的底色,被隐藏的静气及抵御孤独的能力。它们在童年,是祖父以无声和爱,于潜移默化中渗透、给予。并使我终生受益。
就此,小半生已过。偶尔我会想,如果我不曾如此,是否如今也会俗世烟火,无所思虑,欢畅度日;是否也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故乡”滋养和丰盈我的骨血,让我在脆弱中,也能匍匐前进,始终抱有希冀和稳定的情绪,静寂生活。
但我又如此清楚,生活没有如果。一切假设不过是虚空中架起的桥梁,梦境来路中呈现的虚幻。它们形成一种和谐又对抗的力量,让我安住于命运的排序与因缘,穿越障碍与暗夜,为此接近自己。接近所有与我产生关系的人与事。
我奉命于写作。静思。独处。远行。它们是我内心的小宇宙。也是与我有千丝万缕,看不见因缘背后的有力呈现。它们无法被假设,只能被验应及存在。
它们是唯一的正确性。在无常与正常中,我传承了父亲的血脉,即便被搁浅、被负担、被沉重包裹,尚且还能有心力确定边界,在纷繁,幽暗的世间,与暗夜共舞,与黎明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