阍者,守门之贱者也
我是一个守门人。
因为二十二岁那年城里闹饥荒，我偷了邻居一头牛宰来吃，后面被发现抓去受了“黥刑”。
我依稀的记得被绑在木床上的时候，滚烫的刀子在我脸上划来划去。我疼的昏过去的时候脸上就已经刺了一个“戒”字，虽然浓墨覆盖在上面消除了一些疼痛感，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从那之后，我脸上便多了个凹陷的地方，我的身心也因此饱受折磨，街上的人见到我也是避而远之。
后面我便被抓去当了阍者。
每天凌晨三点需要开启宫门，晚上六点关闭宫门。在值班期间，只需要注意人们的进出，避免奇怪的人进宫，从而保卫公主的安全。
这工作并不复杂，是个人就能做。而不复杂的工作往往也是最底层、最令人看不起、最辛苦的。
所以我在偷牛的那一瞬间我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接下来的一生我将要和门一起度过。
好在我并不孤单，有三个和我一样倒霉的家伙跟我一起做着一样无聊的事。
记得以前还没犯错的时候，我还在乡下以耕田为生。
有位客人曾经来我家居住了一段时间，我妈说他在他家乡帮人看手相很厉害，就让他帮我看看。
直到这事过去两年之后，我犯了事，被捉去守宫门，我才开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宫门易锁”可能是说我注定会成为一个阍者，而“心门难开”的意思，应该是我会爱上一个永远无法拥有的人。
这个人就是当今圣上的二女儿兴乐公主——刘紫若。
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在我脑海里一直保存的完好无损，每一秒回忆起来都像重新经历过一次一样。
那时候我刚经历了一个月的严格培训，关于看门的种种事项我都非常了解了。只是，我还没见过公主。
从早上凌晨三点就开始在门口站着，认真把守着。然后隔八个小时就换班，秃子和包子接我和傻大个的班。
秃子并不是很秃，只是他取下帽子的时候头上有一小块光秃秃的，我还以为他的辫子碰一下就会掉下来，看起来很不牢靠。
“包子”也是外号，是傻大个给他起的。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吃包子了，一顿要吃五个大大的猪肉包子。而我一顿顶多就能吃两个，吃完还胀得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矮个子这么能吃，结结实实的看起来和我体型也差不多。
而傻大个是个很认真的守门人。他魁梧的个子和他精明的头脑做守门人这工作实在是太屈才了。可是他总说他犯的事比我严重的多，能做个阍者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他很有理想，向往着有一天能被某个官员或者管事的头头给上级说两句好话把他调出去。我很好奇他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还说比我严重的多。问他的时候他总遮遮掩掩地不肯说，我反正是偷头牛被抓来的，既然他这么说，我猜他肯定是至少偷了三头牛。
休班的时候我经常和傻大个聊天，我问他有没有见过公主，为什么都值班一周多了，这宫殿里还是空无一人。傻大个说公主很贪玩，总是偷偷跑出去玩，他一个月也只能见到公主两三次。不过这两三次也够了，因为能见到公主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在我值班的第二周初的一天傍晚，我见到了公主。可是没想到，第一次见到公主，就搞砸了。
那时候公主才十六岁，她回宫的时候蹦蹦跳跳地走到我面前做了个鬼脸，身后跟了两个侍女。
我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公主，然后看见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绸缎大大咧咧的，并没有一点公主的端庄样子，我便拦住了她。
“奇服怪民不得入宫。”我伸手拦住了她。
她听到这句话拿手指着自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后对我歪着头做了个斗鸡眼，说:“看起来很奇怪吗？”
一旁的两个侍女有一个开口说话了:“公主，该回宫休息了。明天还要去参加祭祀呢。”
她翻了个白眼，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宫。
我全程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目视前方一动也不敢动，心跳的都快蹦出来了。我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就是公主，可爱极了。如果是在乡下，遇到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娶她。
在休班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慢吞吞的，眼神呆滞，有不守舍。傻大个一直埋头吃饭，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其实很想与公主多说几句话的，可之后的日子里公主根本不会理我们这种下人，她可能以为我们只不过是会说话的木头罢了。
这工作一做就是六年。
六年都像一天一样，很快就过去了。
这六年里，我的生活可以说是无聊极了。一大天时间就是站着，休息时间偷偷赌赌牌九也很快就过去了，皇宫里有很多地方美如画但是我并不能进去。我天天都盼望生一场大病被赶回家，也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着。不过，有时候公主进门时我望向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时，我又会打消这个念头。心想着，其实这地方也不错，能见到如此美丽的女人。
六年里，公主的转变也非常的大。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她早已经不是那个蹦蹦跳跳的活泼小姑娘了，现如今她经常穿着非常昂贵的绫罗绸缎，举止也非常端庄。不过我看得出她并不是很快乐，她一定也很向往皇宫外的生活。
其实公主这六年来也只不过和我说了一句话，就是“看起来很奇怪吗”那句话，她做鬼脸的样子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都无法自拔。
每次她回宫出宫的时候，我都会有无限的猜想:她是去哪玩了呢?和谁去看风景呢?喜欢吃什么呢……我开始幻想和她去游玩，幻想她吃饭的样子，看着云霞傻笑的样子……
就这样，我把能幻想的东西都幻想了一遍。每天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幻想与公主说说话聊聊天或者是做那些我永远做不了的事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爱上她了。这秘密我谁都没有跟他们说，因为我怕掉脑袋。我知道我这是一厢情愿，我死撑着在默默爱着她。我从来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从来不会被引起注意。而她却是万众瞩目的，她身上的光芒太过刺眼，以至于我被灼得遍体鳞伤。
我可能连爱她的资格都没有，想起今天中午她就要出嫁了我就很难过，很舍不得。听说是嫁给邻国的一个王子，也不知道那王子人怎么样，会不会对她好。
今天中午的太阳似乎特别大，我的背已经湿透了，口干舌燥喉咙冒烟，可我还是强忍着等待休班。我想象着公主在房里梳妆打扮的模样就感到很幸福，也就没那么热了。
然后我突然听到非常吵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望过去，发现一大堆人冲了过来。我伸手拦住了他们，问道:“干什么的?”
那带头的人穿着一身官服，看起来好像是二品官的官服，深色的长袍马褂上纹着锦鸡的图案。看到他亮出来的令牌，我放他通过了。
这一堆人冲了进去，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上要派人找公主。
嘈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的心很乱，我的额头汗流直下，却也不敢擦，眼睛都被汗水模糊了。
过了半个时辰，这些人离开了。吵吵闹闹的，好像发生了很大的事情。
又过了半个时辰，秃子和包子来接班了。我高兴死了，从来没有一次休班像这次一样高兴。
在柴房休息的时候，我问傻大个和那些正在干活的下人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了许多人:“不是说公主今天要出嫁吗?怎么都没见到她?”
“你还不知道啊?秃子和包子完了！等下就会有人压他们去坐牢。昨天晚上的时候，公主假扮成侍女溜出去了！她假装侍女然后化了个很丑的妆说公主患病了需要拿药就火急火燎地走了。”一个穿得脏兮兮的胖子一边砍柴一边说道。
我眉头皱得扭在了一团。溜出去了?昨天晚上我正好休班，并不知道这些事。不过也很幸运，如果是我不小心让公主溜了，那么被杀头的就是我了。
但是我突然又为秃子和包子感到很不应该，他们此时的心情肯定很无奈，也很绝望。
我又守了几十个夜晚。
还是没有看到公主。秃子和包子已经被砍头了，我有时候吃晚饭的时候会偷偷用两个包子扔进燃烧的柴火里来祭他们来接班的伙计换了两个。不过都没有秃子和包子那么好玩，这两个人很难相处。
在公主逃婚后的一个月里，我和傻大个犹如弃子，像两颗孤独的棋子落在一个已经失去了将帅的疆土上。
我已经为公主守过了许许多多个漫漫长夜，我也并不在乎再多守几个。可现在看起来，这机会已经很难再有了。
我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逃婚这件事过去两个月后，宫里也没有再听到公主的消息。可能她有自己的心上人了，她现在可能正过着平平凡凡的知足而幸福的日子。
在空守着祈云殿的第三个月里，我和傻大个被调走了。上面告诉我们可以回乡了，皇宫不再需要我们了。
我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固然是很开心，不过也还是有些舍不得。我跟傻大个来了个拥抱，他给了我一串佛珠，说是他母亲帮他在庙里求的，能保人平安。我开了个玩笑说我本来就过的很平安，还是给他，他却执意要送给我，我也就收下了。
在我离开皇宫的这天已经是秋天了。
在回乡之后，我和母亲还有弟弟妹妹相拥，喜极而泣。我很高兴我的家人都还平平安安，家里的收成也一年比一年好。
然后我在家里老老实实耕田，弟弟建议我去外面闯荡闯荡，我说要去他自己去，我在家呆着才舒服。
其实，我只是不想在外面某个地方遇到公主。因为世事无常，京城很小，我可能会遇到隐居在民间的公主。我害怕遇见她，又很想遇见她，但是害怕大于期待。因为我知道我有多么卑微，我能做的就是祝福那个回归民间的女孩子。
她本就是该呆在民间的。离开皇宫对她这么喜爱自由的女孩子是最好的选择。
很多年之后，我成了婚，生了娃。
但是我再也没见过公主。
我这一生有六年做过阍者，我开过很多次门，也关过很多次门。
就是我心里那扇门，怎么打也打不开。我一直想寻找一个答案。
其实我早该明白的:躲闪和沉默对于我这样卑微的人才是错误的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