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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先生

2020-03-04 22:29:21 作者:9西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猫先生

  “哎,都错了!”老杨长叹一声,举起酒杯,仰饮而尽。四下春虫沉寂,灯光暗如褪色的长衫,轻轻抖动。不远处,只有一对男女还在等着尚未烤熟的草

  我看着他愁绪万端的样子心底莫名卷起了许多波澜。可我也不知道叙述些什么,只是扶着酒杯,目光游移。

  “我根本就不她啊,这是何等荒谬事实。”

  “说什么?”我一时竟接不住这句无由的断语。

  “寒,并非我所属之人。”他斜着头,用两双已经被酒精熏得迷离的双眼直视着我。“我并不爱她。所谓爱情,尽皆虚妄。”说完,他无奈释怀的笑了。

  夜色更加浓郁了,已近仲春,原本干涩空气添入了许多草木湿润,就像在一锅刚刚沉淀冷水里搅入了几大勺糖。从黑暗里徐徐吹来的春风,让这微甘的味道更难化开了。我明白老杨向来是重义的。说实话,我心里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人间的事,分合不定,何必用现在的事实去否认过往想法。如不是爱,老杨怎么会如此情深意长?那些传遍学院故事以及纠缠难分的剧情,又是从哪里来的?但我终究没有说出这些话。

  “怀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我们到学院报到。大一时候,你黑的跟炭一样。”

  老杨笑了。“你说的对。辅导员以为我在里插秧,是个乡下人,其实我只是去了一趟西北。”我回以微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酒杯,他又一饮而尽。对面的烤鱼已经端了出来,冒着滋滋的热气

  “可我真的是个乡下人。我到大学以前,没有去过音乐厅、没有看过画展,甚至没有去过电影院。我虽然生在县城家属中产,但我从来不晓得城里人是怎样生活的。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革命,他告诉我,读书就是为了为人服务古人说的是治国平天下。你理解吗?在我念的高中,毛主席画像就挂在教室的墙上,他是我们湖南人的脊梁啊。我至今还是想念我的语文老师,他满心觉得我考到这个学校,将来会干一番大事业。可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心里知道,多数人是愿意看笑话的。”老杨眼眶红了。

  “见到赵寒的时候,我心里是中意的。她长得又高又大,剪了干净短发。说话爽快,像个朴实的人。我是厌恶艳俗的,你也明。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说我喜欢她,完全是一次意外。”

  “怎么能这么说。”

  “五年前的春游你还记得吗?”

  “不是很记得了,你说说看吧。”我终于放弃阻挡他的念头

  “我们坐在一起玩游戏。我是第一个被抽到出来给大家解字秘的,分给我的字谜写的是:燕子不归春事晚,杏花烟雨江南。”说完,他醉眼惺忪地看着我。

  “在下才疏学浅时并不理解。”我夹起一大块鱼片嚼了下去。

  “燕子不归春事晚,是唐人戴叔伦的诗。下一句应该是‘一汀烟雨杏花寒’。但是字谜接下来却是‘杏花烟江南’,烟雨和杏花都在,汀即水也,水亦江也。如此看来,只少了一个字,那就是‘寒’”。我给老杨空晃晃的酒杯斟满酒,他满意地浅饮了一口。“真是人如其名,清扬婉兮,不折不从。”

  我分明看见老杨笑了,就像暗夜里难以察觉的春风。

  “这题目是赵寒自己写的吧。”

  “是的。”

  “我记得你答出来后,所有人都在喊她的名字。鼓噪得实在太热情了,于是她就站起来了。然后辅导员说,答出题目的人有礼物。大家要把赵寒送给你,她脸红得不行了。”

  “对,你们这些坏人。”

  “我们问你要不要赵寒,你还一副正气凛然地样子说什么人都是独立自由的,又不是封建社会,周围人都笑疯了。后来辅导员就带头问,那你喜不喜欢她呀。”

  “那种气氛,我怎么能说我不喜欢她。”老杨傻笑了一下,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二

  夜沉沉如春潮,仿佛把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记忆碎片重新卷了上来。对面那一对吃烤鱼的同学,也已经消灭了大半的事物,女生靠着男生,双手握着一杯冷饮,好像在悄悄地说些情话。

  “所以你就真的喜欢上她了。”

  “我觉得就像维特根斯坦说过的:强迫自己按照既定的顺序去思维,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会喜欢上她,所以我要去喜欢她。”

  我忍住了自己的冷笑,并且谅解了这种哲学系特有的精神疾病,回应道:“没错,凡事都得要试试。”

  “过了大概两周的时间,我把赵寒约出来。就在学校西边的荷塘边,我等她到很晚。我告诉她,我爱她。除了这三个字,我所记得的全部诗句都已经失效。至今我仍感觉的到,这句话多少有些孤注一掷。她脸颊飞红,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凝望着春水微泛的荷塘里的星星。风吹得她的头发有些乱,过了很久,她说,你送我回宿舍吧。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走在路上,你理解吗?这和一个从卑微的县城考到一所让人钦慕的大学的乡下人的梦想是一样的。她身材高俊、心理健康,在球场上矫健如飞,跟我说话的时候虽然略略羞涩,但从来都是高昂着头。那次元旦聚会之后,有一次我在学院里看见她弹钢琴,她反复地弹一支曲子,开始时很生硬,稍稍反复,便流畅起来。怀安,你知道吗?我在高中,连一架真正的钢琴都没见过。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很美。我不知不觉地开始仰视着她,仰视着那个我从前只能在小说里窥见的美丽的城堡。然而我发现我不再只能想象,我就在这座城堡的山脚下,就像我走出县城一样,我一定可以越过岩崖,走进这座城堡。”

  “老板,再拿两瓶啤酒来!”我对着烧烤店里喊了一声。老杨整理了一下坐姿,舒缓了一下语气。

  “可是,不久之后我发现。那晚她让我送她回宿舍,并不是一种委婉的默许。往后的日子,她依旧对我时冷时热、若有若无。我难受,我既痛恨这种让我步步为营的诱导,又不自觉把这当作掀翻牢笼的战斗。你们自然看不出来,我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用尽了各种方法向她示好。写情诗、送书、约她看电影。她的好朋友,就是云禅,告诉我,我甚至想给她在校园里作一张藏宝地图,终点就藏着我思念她的日记。她喜欢看侦探小说,我渴望胜利,我爱她。”

  “老杨,你这样是不是,有些得鱼忘筌了。难道是一种挫败感吸引你走到赵寒那里去的吗?”

  “我经常有和你类似的想法。我的整个生活已经开始出现混乱,高中时严格的作息时间几尽崩溃。我想应该及时收手,假如自己正在制造爱情的假象。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赵寒答应我了。那天我们一起下的体育课,黄昏的时候,我和她走在后面。我勉力克服着尴尬,给她讲各种近来的听闻和故事,忽然,她把左手悄悄伸到了我手边,然后和我扣在了一起。”老杨停住了,闭上眼睛笑了笑。“怀安,有烟吗?”

  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给他点燃,然后自己也抽了一支。白色的烟圈在我们周围吞吐、飘散,仿佛搁浅的小船边蔓生的芦苇。

  “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愉快的。下午下课,我们一起坐在历史系外面的草地上,看夕阳落下。她经常让我牵着她在学校花园的围栏上走,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们一起打球,每次攻到篮下,她都会大声喊:我要扣篮!”

  “这多好啊。”

  “是啊。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三

  “赵寒同学,在和我在一起后的一个周末的晚上,问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以后还会不会喜欢我。我极其严肃地会告诉她,她有若干优点,她有若干美好。并且引用孟子的话,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今日,往后,都喜欢她。”

  “标准答案。”

  “嗯。我觉得还行吧。可是我没想到,她几乎每个周末都会重复问我这个问题。然后夹带着越来越严重的质疑和厌烦。有一天晚上她对我说,你总是说你爱我,可是你理解我吗?你懂我吗?我说,我把上周的发言录在手机里了,要不要播放一遍。她生气了,头也不回的走回宿舍。我终于忍无可忍,直接转身而去。她有什么需要理解的?我当时觉得,她无非就是觉得我满足不了她的资产阶级白马王子的美梦。”老杨苦笑着抽了一大口烟。

  “我觉得你也许想多了,女孩子刚刚恋爱,多是这样。”

  “也有道理。我们不久就和好了。呵呵,说来可笑。第一次真正要分手,是因为我强吻了她。”

  我举起的酒杯停在半空中。“强吻?”

  “是的,就在荷塘边。她哭了,然后毅然离去,就像女超人变身一样。我跟上去大喊,赵寒,我错了,我不应该。她回头就是一句:别跟着我,再跟着我就打死你!”

  虽然显得极其不合时宜,但我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那,那后来,据我所知,你们不是又和好了吗?”

  “是的。但在这件事发生后,她拒绝和我见面。我自觉犯了很可耻的罪行,但又隐隐觉得我只是做了一件符合双方身份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恳请她的原谅。那时正是春末,天气闷湿,四处弥漫着凄惨的浓雾,我每日早早地离开课堂,游荡在学校的树林和池塘边,像一个被流放的人。”

  “那她为什么又原谅你了呢?”

  “因为我是一个好人。事久自然明,历史上许多蒙冤的正直之士,最后都会……”

  “两位可以先把帐结一下吗?”老板打断了老杨慷慨的发言。对面的那对同学收拾好东西,结了账,然后依偎在一起,慢慢地向夜幕中学校的后门走去了。

  “好的”,我们结了账,老板很和气地说,我们可以继续坐着,但是厨子已经下班了。我说,有酒就行了。

  老杨转回思路,接着说:“我很珍惜这次复合。我知道,以恶待人,必然生恶。我要和她在一起,我要剔除这其中的阴暗与犹豫。西塞罗说,越是艰难的事情,越是要做的光明磊落。如果我此前刻意夸大了各自生活环境的差距,那么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带到光明的境界。怀安,我们都读过柏拉图的《会饮》。苏格拉底说,弟俄提玛描述的爱神,是贫乏神与丰富神结合的产物。头一层,他永远是贫乏的,衣衫褴褛,无家可归。另一层,他永远是丰富,每日寻求着冒险,热爱生活与真理。有时候我想,难道我不是这个故事里贫乏的那一半吗?赵寒她本身是丰富的,她不曾为底层的生活所困虞,也不会计较那些阴险的争斗,虽然心底里不免有许多的自恋,表现出来又多为自大,若非如此,怎么会那样不信任我。但她是丰富的。”

  “柏拉图的对话录在我看来就是语言的病变”。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请你继续。”

  “我说这么多,意思就是,我好像,好像真的从内在地开始喜欢她。我想我们已经跨越了严重的阻碍,走到一起了。这次行动始于偶然,但却走向了必然。我开始习惯她说话的方式,我们互相开玩笑,互相安慰,去找那些散落的旧书店,晚上一起坐在广场上看爷爷奶奶们跳舞。我们好像以后都会永久在一起了。”

  “但是,但是我忽然又开始质疑这种生活的方式。为什么我一定是贫乏的?我看到她漠视我的世界,漠视那些引车卖浆者流,于心不安,开始不间断地抱怨,不满,冷嘲热讽。这自然是我不对啊。”老杨再次点燃了一根烟,手开始有些抖。“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责全求备,不要把女朋友当成革命同志,不要把自己的崇高理想压迫到别人的头上。我觉得我做到了啊,我已经扔掉了枪,我不准备再跟着格瓦拉去解放大众了啊。”说罢举杯痛饮。

  我把手搭在老杨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咱们都已经是研究生了,不激动。少喝点了。”

  老杨长吁了一口气,又喝掉了一大杯啤酒,说:“只过了一个夏天,她再次要求和我分手。”“这是为什么?”“没有深意,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大概和原来一样吧。差强人意,总归是不想将就吧。这一次,我很平静,只是告诉她,系由尊便,我并无所谓。”

  “从这以后,我决心与之断然相分,我的生活已经容不得再这样被泛滥的情思卷入旋涡而停止前进。我早就料到她会后悔,我并不试图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就这样,我们还是每日见面,每日一起上课,每日虚伪地一笑。我婉拒了她的试探。她心颓了,我倒觉得安然。后来考研,她选择了考古学,大家各忙各的,但系里做事,还是要一起合作。其实,这样子久了,反倒觉得双方都是好人了。难道是因为大家都真的有所成长?毕业前,我们系一起去四川参加农村调研,我和她分到一组。一次,到贫困村访谈回来,走到深山里迷了路,天黑了也没有转出去,手机也没有信号。她一路在前摸索,披荆斩棘,我累得汗流浃背,双脚打颤,她一直鼓励我,说,老杨,加油啊,加油,咱们就要找到路了,别灰心。那时月光很清澈,从云层里照下来,我看见她乐观的样子,就像刚刚认识她的时候,那个勇敢的姑娘。”

  “她毕业以后去哪了?”

  “出国了”。老杨声音忽然有些沙哑地说:“辅导员上个月跟我闲聊,说她找到自己爱的人了,现在很好。”

  两人陷入漫长的沉默,我看着老杨,想起了许多一起虚度的年少时光。我还记得我们入学的第一天,老杨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豪情万丈地说,但与诸君格物致知、济世安民!台下掌声雷动,当时情景,历历在目。

  “我,根本就没有好好去爱她?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一直想把它改好,结果却越改越错,越走越远。”

  老杨不觉放声大哭起来,再也支撑不住。哭着哭着,说,我们回去吧。我看了看周围,夜已经极深了。于是扶着他,一步一步向学校走。路灯映照着我们幽长的背影,像时光长河里的一条鱼。走到宿舍楼下,我看到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同学正在等他。她从我身上把老杨接过去扶着,艰难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我说不用谢,我回学校也就一街之隔。

  我记得戴叔伦还有一首诗,便低声吟了起来: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可是这满街的春风分明又是暖和的呀,不甚恰切,于是自己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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