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一）
七个头戴斗笠蒙面黑衣人成合围之势，把中间的玄衣男子紧紧围住，这个男子鬓发凌乱，脸上、手上都有血污，手中的剑也是沾满鲜血，看得出，他受了很重的伤，此时，大概是最后的负隅顽抗了。
这些人追赶他已是整整五日，从齐国都城到陈国边界的这个树林。那些人单独一个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七人不眠不休，通力追赶，他本就糟了暗算，此时终于体力不支，大概要命丧于此。
将手中的剑举起，祭出一个剑招，他准备向外突围。一时间刀光剑影，倒还略略打了平局。有好几次，对方的剑风正好扫过他的命门，被他堪堪躲过。
“布阵！”七个黑衣人布出剑阵，亮出杀招，一步步向这个男子逼近，他背靠大树，大口喘息，早已无了抵抗之力，也许，只能命丧于此了。突然，三个黑衣人直直向地上栽去，看他们背后，各插着一片树叶，此三人已奄奄一息。早就听说有高手可用任何物品取人性命，今日到真叫他见到了。
一个身着湖蓝外衫，白色衣裙的女子，从树林中穿行而过，每一步都点在树枝上，一时间，树影摇曳，那身法如云流水，很是曼妙。佩剑出鞘，挽起一个剑花，那女子向其余四个黑衣人旋身而来，招招凌厉，她的身法像云那样飘忽，让对手抓不住规律，剑招又像柳枝一般，以柔克刚，无论对手出什么招式，都将对手团团围住，令其无法招架，逃无可逃。其余四个黑衣人顷刻倒地，再无力反抗。
“留你们性命，我从不杀人，快走吧。” 七人看今日绝无可能成功，向姑娘一抱拳，从树林的路，跑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此时他才仔细看清了这女子，虽以白纱覆面，看不清容貌，但一双眼睛却是十分清澈。清丽脱俗，倒不像一般习武的女子，更有一种超然随性的气质。
“无妨。”
这女子扶起男子，再未说一句话，只带着他走出这林子，找了陈国边城最近的客栈将他安顿下又请了大夫，便走了。
“承蒙姑娘相救，敢问姑娘芳名，改日必将到府亲自致谢。”
“不必。”
说完便再也不看他，一转身就离开了。
（二）
她在房中端坐已有多时，等待着未来的夫君。轻轻点起的脚尖和揪着衣服的双手暴露了她的紧张，从陈国一路来此，颠簸许久，未得看齐国的繁盛街景，就被送来了将军府。
她在马车中只听一道圣旨，齐国王君将陈国送来的和亲公主赐给了当朝大将余慕枫，无处辩驳，无力辩驳，任人摆布。陈国这些年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不断，甚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此次和亲便是示弱，并非达成了友好盟约，那送来的公主自然是毫无地位可言。
夜已经深了，将军迟迟未归，她待的有些憋闷，便掀开喜帕透气。听闻齐国将军，威风凛凛、战绩显赫，虽少年怀才不遇，但之后一战成名，一举扫清外敌，是齐国王君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这次将陈国公主赐予他，是看重，也是警示。走到那至高的位置总是害怕臣子功高盖主，但也担心臣子未尽全力辅佐，这其中的制衡之术，齐国王君深谙其道。
门轻轻响了一声，她看到一席红色的身影，向上移动视线，便深深跌进他的眼睛中，忙将喜帕重新盖到头上，无比慌乱。余慕枫在看到坐在那里那个人是谁时，眸光流转，沉沉地看了她一瞬，不只是是喜是忧。
抬步走到她的面前，他轻声说到：“想是我回来的太晚，让夫人等急了。”
“不过，这喜帕还是应该由我来为夫人挑下。”
余慕枫拿起喜杆将喜帕挑下，两人再见，谁也不曾想之后的那许多故事。
（三）
两军对垒，兵临城下，齐国率军来犯，陈国负隅顽抗。
这几年齐国的扩张之势愈发强烈，先是吞并了周围的几个小国，后又吞并了宋国。陈国唇亡齿寒，今日便是决战之日。齐国将军余慕枫，这些年征战在外，屡立战功。听闻齐国国君二子对他青眼有加，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余慕枫谨守本分，不敢僭越，齐王虽不悦，但也未曾责难。此次出征陈国，余慕枫本想派自己的副将做主帅，名曰避嫌，但齐王坚持要他来打这一仗，并派二皇子做监军。
其实陈国也曾有过一个令旁国闻风丧胆的将军，只可惜英雄早逝，自他去世后，言官独大，再无可用武将，陈国王君整日听些文官的争辩，无法决断。陈国的威严扫地，诸多小国也敢举兵来犯，虽说也堪堪抵挡过，但对陈国的国本伤之甚重。
将军名曰南清云，本不志向官场，只想做一闲云野鹤，恣意江湖。南清云生于剑宗世家柳剑山庄南氏一族，其父南思平从小教导，远离朝堂便是远离喧扰，一心向学，明哲保身，将柳剑山庄扬名天下，做一个彻彻底底的江湖人。父亲说的不错，南清云也认同，但每每看着百姓流离，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的样子，他就难以坐视不理。
他曾想，只有将陈国真正的强大起来，外敌才不敢来犯；只有真正将自己国家的民众保护起来，才能够有余力去福泽天下的百姓。百姓本没有错，不应该为这连年的战乱负责，无论是哪国的百姓，都不要紧。
来年当陈国君主再次派人来请南思平为国带兵出征的时候，南清云请命，向父亲秉明心中志向，想为这一方百姓，做些实事。南思平心中本是不愿，但看到儿子眼中坚毅的神情，便知拒绝也是无用，便允了他。
一去五年，南清云为陈国肃清外敌，陈国国力也是与日巨增，本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但不料这次传来的消息，便是南清云的死讯。陈国国君心比天高，竟派南清云去攻与陈国国力相差无几的宋国，南清云据理力争，认为攻宋之举为时过早，但陈王坚持为之，作为臣子不得不从。那日兵临宋国城下，本是十万对十万的兵力，奋力一搏尚有取胜的可能，但宋国不知从何借来兵力，竟又多了五万兵马，一时南清云处于劣势。急急飞鸽传书请求增兵，但增援还未到，南清云便以身殉国。
听闻此讯，白发人送黑发人，南思平夫妇悲恸欲绝，却不明到底谁该为南清云的死夙夜难寐。南思平伤心难抑，不日也撒手人寰。
（四）
南清云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南清音，虽为女子，但习武、读书、下棋、抚琴样样也不落于人后，颇有巾帼之气概。
今日与余慕枫对垒的陈国的将领，便是南清音。她明白再多的计谋在那个人眼中也不过是雕虫小技，除了奋力迎敌，再无他法。
如若不是看她今日这副模样，余慕枫还真的很难将她与那个人联系到一起。今日她一身戎装，不似清新飘逸的样子，也不是那般闺阁女子的矜持，眉目之间带着英气，倒真的很像她的哥哥。二十万对五万的悬殊兵力，却丝毫没在南清音的脸上看到丝毫恐惧和胆怯，仿若胸有成竹一般气定神闲。
号角起，齐军进攻，他们终究是没有能够避开在这战场上短兵相见。再多情深，只因分属不同国家的臣民，今日他们的立场南辕北辙，只能为着自己的国家而战。
终是兵力太过悬殊，陈国城门很快就被攻破，南清音不得不带兵出城迎敌。两军交战，很快陈国又占了下风，此时，南清音拔剑直直向余慕枫飞去。
余慕枫和南清音从未交过手，也不知两人的武功究竟是谁更高一筹。南清音微微低头，似是向余慕枫见礼，而后挽起一个剑花，只道一声得罪，便向他袭去，他的剑未出鞘，只是在做防守，并未出招攻击。柳剑山庄的剑法名不虚传，剑在手上仿若一条柔软的柳枝，但当剑招向你袭来的时候，却又变得锋利无比。南清音将剑使得出神入化，逼得余慕枫只好拔剑抵挡。余慕枫的剑招刚毅，守拙，以一种以刚击柔的态势，和南清音打成平手。
习武之人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总是会惺惺相惜，两人一时比不出胜负。嗖的一声，只看一只羽箭直直飞来，南清音未来得及躲避，箭正中胸口。余慕枫堪堪接住马上就要倒地的清音，回头望去，只见那射箭之人，正是齐国二皇子。二皇子一声令下：“进城！”
余慕枫再也无心其他，只是痴痴看着怀里的人。朝夕相处三年，今日才看到了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她，他爱了她这么久，今日一战虽不可避免，但他已经想好了计划，但怎么会是这样，躺在他怀中的会是奄奄一息的她。
南清音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护住心脉，提起一口气来，只盼能够交待完自己想说的话。清音伸手描摹着余慕枫的轮廓：“将军，我虽曾经骗过你，但从未背叛过你。今日我们本就在对立面上，不怪任何人，只盼，能对陈国的百姓好一些。”
“你不要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没用了……习武之人最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体，希望夫君能替我好好照料母亲。”
“我会的，你放心。”
“我还想替哥哥谢过你。如有来生，我……还想……遇见你。”
余慕枫痛哭不已，抱着清音坐在这陈国城墙之下，久久不动。
（五）
前尘旧梦，随风而逝。
南清音
成亲那日，当我看到那双眼睛，我有过一瞬的慌乱，是他，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我在树林中救下的男人。可我现在是陈国来和亲的公主，我可以解释我为何出现在树林，却想不好说辞为何我会有一身武艺。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只好慌张的盖上喜帕，以静制动。
谁知他却没有问任何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忘记了，还是装作认不出。当他挑起我的喜帕时，我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中，那眼中盛着的，只有温柔。
我知道我来齐国的责任，就如同我记得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卿如，不再是南清音了。我从小和哥哥一起长大，他长我六岁，教会我许多道理，其中我最认同的，便是他替国杀敌的决定。可是他死了，不会再回来了，母亲让我不要再搅入这朝堂之中，但当陈国公主需要和亲的时候，我做出了和哥哥相同的决定。
没有国，何以为家。只是我没料到，我嫁给的，会是他，这个替齐王伐下宋国之人。我也是后来有一次在他书房中，偶然发现，他居然是哥哥的挚交好友。那往来的书信我都偷偷看过，从那熟悉的笔迹中，我仿佛看到了不一样的哥哥。那样的恣意洒脱，没有柳剑山庄继承人的责任，没有陈国将军的职责。在他们往来的最后一封书信上，哥哥写道：“此去宋国，勿念，归来林中复相见。”那纸张褶皱，像是经常被人用手拿过，字迹被水洇湿，像是泪痕。
他们是少年之交，只凭性情，不问其他。虽两人在不同的国家为将，但仍保持着不问朝堂的友谊。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或许余慕枫伐宋，还是为了哥哥。
他待我很好，好到我以为可以岁月静好，远离世间凡俗。但我们身上有着不同的责任，这终究是不可能的。我会将得到的一些齐国的消息悄悄的飞鸽传书回陈国，这也让陈王对于齐国的一些事宜了如指掌。
我们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他基本军中无事都会回来陪我用饭，经常买些小玩意来讨我的开心，我也常常会在檐下看他练剑，为他洗手做羹汤，我想如果日子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那日齐国王后叫我进宫说话，说的久了一点，自然少不了对我的责难和警示。我向王后奉一杯茶水，想着以此来平息她的怒气，谁知那茶水竟会撒了她一身。我被罚跪宫中，将军听闻竟然急急赶来求情，其实他不应该如此的，这样护这我对他没有半点好处。那一刻我发现将军竟是如此的关切我，我心中开始有点喜欢他。
从那之后，他因公事晚归的时候，我总会点一盏小灯，静静地在屋内读着书等他。他晚归时看到我在等他十分的欣喜，而看到终于回家的他，我那飘着的心竟然有一种落到实处的安稳。我开始用心对他好，像对自己的夫君一样待他。
不过有次我差点暴露了自己其实会武功。那日二皇子来找将军喝茶说话，我远远的看着侍女端着茶过来，脚下一滑竟要摔倒。我没有多想，一个闪身就过去扶住了她。我突然发现将军就在旁边看着我，怕是就此暴露，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过来扶我：“夫人小心一点，别摔倒了。”
那日，陈国传来消息，让我偷取将军的布防图。我犹豫了，我知道如果窃取我必然会得手，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提防我，他的书房我也可以随意进出，但如果我窃取了，那对于将军便会是说不尽的苦难源头。我谎称一直未得手，迟迟没有给陈王他想要的东西。
不日，齐国派将军攻打陈国。将军本不想挂帅，但推辞不过。他知这种情况必会让我左右为难，便叫我不要去送他。但那日送他出征，我还是去了城墙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湿了眼睛。其实这几日我早有了决断，想哥哥在世的时候就以保护陈国百姓为己任，我又岂能坐视不理，连夜赶回了陈国，将军的情只能来世再续。
我心里是有将军的，但我不能看陈国的百姓处于水深火热而不顾。
（六）
救命之恩，一眼万年。
余慕枫
我对成亲本无甚期待，刀剑无眼，哪日如果我突然离去定会留给家人无限的悲痛。当我打开门，看到那双灵动的眸子时，我竟突然有了一种欣喜，那天在树林中救我性命的姑娘，让我一见倾心。
既然她是陈国的公主，那自然不想让人识破身份，我顺着她的意思，装作早已忘记了之前的相见。挑开喜帕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不再孤单，在这世间，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对我很好，但我总觉得她在履行作为妻子的责任，这份好里面没有爱。但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有个人陪着我，让我回到家中不再冷清。我看到些好玩的东西总是想着买回来给她，平时看着她读书、抚琴，我就已经十分满足。
陈国最近总是先我们一步提防，仿佛知道了我们的动向，我怀疑有人泄密。那天我进书房的时候，我发现我书柜上的暗格被人动过，我猜这人会不会就在我们府内。我有猜想是她，但我又不忍心相信，甚至不想去求证是不是她。齐王最近的野心渐大，如果他的那些计谋成真，其他国家的百姓自然也要遭难，就算是她将这消息放出去，也无关紧要。
那日她在宫中罚跪，我知晓后十分着急，急忙进宫去求情，二皇子都笑我今日再不像之前那副冷血面孔。那次救她出来之后，她竟然会在我晚归的时候等我，看着那灯下困倦但还在坚持的身影，我觉得温暖，日子这样，真的挺好。
不过那日二皇子来我府上，她飞身扶住侍女的一幕真的是让我胆战心惊。她的事我知晓也就罢了，如果让旁人知晓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但幸好二皇子没有发现什么。
后来齐王让我攻打陈国，我很想拒绝，虽说战争在所难免，但我做不了这侩子手，伤人性命，屠人心灵。那是她的家，也是清云的家，在所有的国家中唯一能让我心存怜惜的便是陈国。如果国破了，清云生前一直苦苦坚持的东西就没有了，卿如也会伤心欲绝。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二皇子找到了我，他深知我的忧虑，而且他其实看出了卿如的身份并不简单，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二皇子愿意放过陈国的百姓，与陈王合谈，我只需要兵临城下，佯攻五日，逼得陈王投降。作为交换，得到我的支持，助他登上王位。大皇子像极了齐王，视人命于草芥，如此看来二皇子继位，将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答应了他。
可是千算万算我没有想到，那日在陈国城下，我看到的会是她。是啊，初见她时那清朗的气质，又怎会只是细作这么简单。原来是她，南清音，怪不得初见就仿佛那么熟悉，自己的妻子竟是清云的妹妹。
我抱着卿如在这城下坐了一天一夜，她的身体早就已经冷掉。
第二日清晨二皇子出城来，带着谈好的条件，陈王投降，从此陈国不再叫陈国，而是齐国。我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城内的百姓虽亡国，但仍可安居乐业，但我的卿如，再也回不来了。我明白二皇子，如果不杀将领，很难打破陈王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但那是我的卿如啊。
我曾经已经失去了清云，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们都还年少，不懂得这些国仇家恨，只知道在这江湖潇洒生活。我们一起练剑、下棋，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那是我少年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现在清云不在了，今日，卿如也走了。
此去经年，再无温暖可言。
（七）
回到齐国都城，余慕枫还是信守诺言，帮助二皇子完成了心愿，就当为了这天下百姓能有一仁君。
数年之后，人们再提起柳剑山庄，直啧啧称奇，那剑脉在南清云、南清音死后竟然没有后继无人，虽再无人居庙堂之高，但总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来往柳剑山庄前那片竹林的时候，人们总是能看到一个男子，那一手剑耍的出神入化，仿若柳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