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轮流过
日子轮流过
何王氏老太太——本地风俗，女子在娘家为姑娘时是有名字的，待到出嫁做了媳妇，那名字就不被人提起了。如果娘家姓赵，婆家姓钱，名字就是赵钱氏，反过来就是钱赵氏。那时候男人的名字一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用笔写上一次，何况女人呢。一个村里住着，这样又好记又好叫……何王氏老太太年轻时长得好看是在附近出了名的。之所以嫁到王家，是王家祖上都是“勤耕厚积”的人，看重的是他家的殷实。谁知过门以后，他才知道是中了“殷实”的圈套了。婆婆是个恶婆婆，男人是个懒男人。逢年过节，他家馍篮子里的馍是两种颜色，如果她拿白的，婆婆就用白多黑少的眼睛剜她，恨不能拿竹竿远远地给她打下来。男人倒不管这些，他就是一个懒，祖上“勤耕厚积”好传统到他这里竟生生的中断了。
何王氏育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对这五只小老虎的抚养，男人是只管和她睡觉，余下的事他就不管不问了。有一阵他迷上了象棋，那时候哪有闲钱买那玩意，可为了玩象棋，他又不懒了，用水和了黏土，用泥慢慢地捏成一个个的象棋子，放在窗台晾干了，再请人写上车、马、将、帅的字，再在硬纸板上画一个棋盘，一副象棋就做好了。从此他便整日地找人下象棋去了。生第三个孩子时，她乳房上长了疮，到镇子上看外科，那医生的医术也确实高明，高明到他让病人的病什么时候好就什么时候好，可有一点，病人不花到足够的钱，他是不会让你痊愈的。看来这医生的钱他家是花定了，婆婆就打外围，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不明明搬了石头照锅底子上砸吗！好像是为了整穷这个家，她故意捣鬼，在身上硬生了疮似的。凶归凶，骂归骂，所谓的不看生面看佛面，对她的孙子，他还是百般疼爱的。说实话，要不是她相帮着，她的五个孩子养活不大，她的命说不定就搭上去了。
婆婆去世以后，她想，男人从此就会改掉懒的毛病和她好好过日子的，谁知他的懒已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也就是说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懒是不会改掉的了。那时候家家吃的面粉是用石磨，磨扇上固定了木棍，用人力一圈圈推出来的。何王氏把粮食整治干净，倒在石磨上，让男人去推。他一会吹胡子，一会瞪眼，身子还没有挨到磨棍，就呲牙咧嘴地不干了。她说：“你不干，是不？好，那咱家吃囫囵的！”全家就煮囫囵粮食吃。她以为这下就把他的懒病治住了，谁知吃囫囵的仍是不干。就像站在你面前的一个不倒翁，伸手把它摁倒了，你的手还没有缩回，它又回复了原样，仍站在你的面前。
后来分了地，儿女们也大了，生活条件也好了，为了让最小的儿子有个前程，花钱托人让她当了兵。就在三儿子当兵的第二年，男人中了风，嘴歪眼斜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这事虽客观上遂了他的心愿，但得有人侍候啊！孩子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好像是天经地义，侍候人的重担就落在了何王氏老太太身上。她端汤端水，擦屎刮尿，十天八天，一月二月，三年二年……有时候她想，也许我上辈子欠他太多了，这辈子本该变牛变马还他的，老天爷没有让我变牛变马，已经是便宜我了。这样想过之后，感觉身上轻松多了。到了第九个年头，男人的病第三次复发，她明白，这次是没有治愈的可能了。男人去世后，她是哭男人或是哭自己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狠狠地哭了一场。心想，人活着就是到世上来走一遭，男人这一遭是走完了。
儿子退役以后，在乡政府上班，还谈了媳妇，提出让母亲随他们过日子。媳妇就用力拧他的大腿，何王氏老太太装着没有看见，说，还是我一个人过吧，儿子也只得顺水推船随着说“也好”。随着年龄的增长，何王氏老太太不但心口痛病频繁地发作，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姊妹们只得坐在一起，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说母亲的事我包了的话，但也都心里明白，这个责任是谁也推脱不掉的。商量的结果是：让母亲随他们轮流多日子。周期是一年太长，半月又太短，暂定为一个月。关键的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从谁家起头的事了。反正不是从老大家，就是从老小家，总不能从中间开始吧，所以，老大不语，老小不语，中间的更不语。最后还是老小用激将法打破了沉默，说：要不从我开始吧？他的话刚出口，别人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媳妇立即接口说：“就你爱逞能，有咱大哥，咋能轮到你！”又看着大哥说，“是不？大哥。”大哥说：“好，就从我家起头。”
这时，三儿子的两个孩子也都长高了，大的读五年级，小的读三年级，同时，他们也是何王氏老太太最小的孙子。那些个都大了，飞了，想疼也够不到了。平时，儿女们孝敬给她的吃的，便藏着掖着，等轮到三儿子家时，就给两个孙子拿出来。逢到星期天，还给他们讲一些老年的话题，他们有时依偎着奶奶津津有味地听，有时候就跑的远远的；有时候，奶奶还把他们唤到跟前，问这问那；有时候还指使他们干一些事情——他们是何王氏老太太的两个活蹦乱跳的宝贝。
今年武汉出现了疫情，学生不能到校学习，实行网络教学。爸爸为了两个孩子的学习，买了新课桌，买了新台灯，买了新智能手机，还收拾了一间房子，当做临时教室。可是，这时母亲也该轮到他们家了，如果老人家还和以前那样与两个孙子亲近——这时和那时不一样，那时是学习之余，现在家里就是课堂——是势必要影响两个孩子学习的！怎样才不影响两个孩子的学习呢？除非母亲不来，可偏偏轮到他家了呀。
万般无奈，他只得开车去了大姐家，向大姐说明了来意，由于心急口快，大姐没有听懂，说：“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懂。”弟弟只得又说了一遍，这次听懂了，正要回答，她的女儿答上了腔，问她小舅：“表弟是表弟，姥姥是姥姥，怎么能影响到表弟的学习？”还没有等到小舅回答，妈妈就白了一眼女儿，说：“大人说话，哪有你说的！”又对着弟弟说：“我懂啦。咱娘就在我家住着。等到两个孩子开学了，你想接就接，不想接还在我家住着，我当什么大事呢。”弟弟赶忙说：“那时是一定要接的！”姐弟俩说了一会闲话，弟弟就开车离开了。
现在疫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何王氏老太太不知轮到了谁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