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妖精
1
“化那么浓的妆,走后门进来的吧。”
“好像吃了小孩。”
这一类议论隐约传进我的耳朵,我开始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与其他的“学霸”们格格不入。原因是我化了妆,站在优等班的门口,更像是来串门的差班生。
高中校园里化妆的女生不在少数,但在这间教室里,每个人都是素面朝天,我成了一个融不进集体的怪物。
所以我把头低下,让长发能完全挡住我的脸,在灼灼的目光中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悄悄坐下。但这显然不能将我拉出窘境,越来越多人转过身子肆意打量我的一切,对我的发色、耳饰和妆容评头论足。我快钻到桌子底下去,翻出一张湿纸巾擦掉了口红。
新分出来的班级大多数人互不认识,但学霸之间共同探讨一个问题就能建立起良好的友谊,他们自发地坐在一起,成为一个个小团体。我就像一座孤岛,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成了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人。
他们并不是情商低下的坏人,基本的礼貌客气仍然保持着,但疏离的神情还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这并不是一种恶意的孤立,只不过一开始从样貌上就已经将我们划为两类人。所以我坦然地接受,做好了要孤军奋战三年的准备。
那时我也是素面朝天的学习优异的三好学生。但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一百五十斤的塌鼻梁的小胖子,在无数嘲笑和辱骂声中,我越来越自卑,早上起来连镜子也不愿意照。
长达三年的孤立和欺辱,让我经历了各种难堪的窘事。初三一毕业,我终于下定决心改头换面。通过一个暑假的节食加健身,我减重四十七斤,连带着脸都瘦了下来。但身上的肥肉可以减掉,五官的缺陷却无法改变,塌鼻子,厚嘴唇,始终是我心头的一个结。
那年夏天,有一个人群备受关注——美妆博主,我无意中点开一个美妆教程,惊讶地发现,原来修容可以让一张扁平的圆脸立体起来,高光可以让塌鼻子也变得高挺……
我至今记得看完那个视频的兴奋激动,好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深信化妆能拯救我的一张丑脸,也能改变我的命运。
我偷偷用了妈妈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即使眉毛画得像蜡笔小新,口红也涂出边界,但是镜子里那个丑女孩儿看起来确实明媚了,甚至在暖光照射下有一丝丝艳丽。
2
在高中开学前,我已经能熟练地画出适合自己的眉毛,知道勾勒出唇峰,把腮红打在苹果肌上再叠加自然的高光。我甚至能一只手稳稳地画好内眼线,用棉棒晕开嘴唇边缘的口红。
我变得自信起来,厚实的嘴唇是那么适合正红色,它像电视上女明星的嘴一般饱满性感。我不再弯腰驼背低头躲避人群的目光,相反愿意让所有人看见我的眼皮上好像有一片星河。
可这一切都在我踏进优等班那一刻碎成了渣子,我的自信,我的希冀,都在异样的眼光里消失殆尽。
我早已经习惯了用带妆的脸面对他人,一开始我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妆太浓了。但在学校来来往往的学生里,我发现自己也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员。
似乎规则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在优等班,化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可是在这个班,哪怕你只是涂了素颜霜和裸色唇彩,也是对浓郁学风的一种亵渎。
老师喜欢“朴素”的学生,同学喜欢“亲近”的朋友,可是化了妆好像就是“不良少女”、“太妹”的代名词。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在冷暴力里做出改变,每一天我踏进教室都要接受他们的检阅,检阅我今天是不是又偷偷画了淡妆。
但我固执地想打赢这场战役,我每天努力让自己的妆容更加自然,而不是选择素颜出现在教室里。这和自信与否已经全然无关,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那一点点个性。殊不知对他们而言,这更像一种挑衅,他们把这种行为视为一个女孩儿不灭的虚荣心。
事态是从高一的下学期发生转变的。
那天早上,我和往日一样踏进教室,坐到独属于我的座位上,桌面上放着一个叠起来的纸条。
纸条打开,里面只有几个字:你多少钱?
那一刻,我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甚至喉咙发痒感到恶心。我仔细看了看教室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低头看书毫无异样。
巨大的耻辱将我吞噬,泪水不自觉地淌出来,弄花了我的妆容。
3
那张纸条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从那天起,我的座位上总是出现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用过的纸巾,写着更难听话的纸条……
甚至一次上完早操回来,我在抽屉里摸出一个灌满了水的避孕套。滑腻腻的,像沾满了鼻涕的水球。
教室里像一锅烧开了的水,男生们怪叫大笑,叫我的名字,大声地质问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脸涨红,把它丢在地上,准备跑出去洗手。
男生们把我围住,就连一些大胆的女生也开始调侃取笑。我知道这正是其中一员所为,甚至有可能是大家一起整我也说不定,但是那一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太气愤了,以至于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捂住耳朵,用尖叫来试图压过他们的怪声。
我看清了每一张脸,并牢牢地记住他们。那些戴着黑框眼镜的明明应该是书卷气的脸庞,瞬间扭曲得像癞蛤蟆的表皮。男生们眼睛里迸发出奇怪的光,我知道那是通过羞辱我而获取快感的直接表现。
然而那绝对不是结束,我的反应被视为懦弱,他们开始变本加厉。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恐怖在哪儿,他们是“好学生”、“优等生”,决计不会如其他流氓混混一般,将我打一顿或者做出其他出格的事。他们巧妙地不触碰学校的底线,用一些恶作剧来将我彻底击溃,这比打骂更让人痛苦,因为我连恨都不知道恨谁。
这种痛苦是只能自己承受的,因为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会以为是我小题大做,甚至会发出“你就不要再化妆了”这样的劝说。
更糟糕的是,我根本无法用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这更是给了他们有力的证据,有人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我:“你是怎么进这个班的啊,用美貌吗?”
谣言像轰轰烈烈的浪潮,把我淹没得彻彻底底,我无数次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杀死了。
这早就不是孤立一个化了妆的女同学那么简单,我清晰地认识到——我在面临一场声势浩大的“荡妇羞辱”。
4
高二是一个很奇妙的阶段,青春期的懵懂悸动不会漏过任何一个孩子,学霸亦然。
大家开始偷偷谈论一些隐秘的话题,各类桃色绯闻、情感八卦在班上疯传。
有一天,八卦的中心突然落在我的头上,“包养”、“卖身”等等难听的词语就这么直接扣在我身上,一传十十传百,说得煞有介事,渐渐发展成众所周知的局面。
当然,我是唯一一个蒙在鼓里的人。
高二的学习任务突然加重,这些八卦也不过是他们课间偶尔的谈资。没有人再有心思制造恶作剧来捉弄我,我终于可以缓一口气。
我依旧是那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坐在最后一排,既扎眼又不起眼。我本以为会是相安无事的一年,但一场秋季运动会的来临又将我打回原形。
运动会开幕落幕,各班都需要组成方队依次走过主席台,而方队前要选出一个女生作为带队人,举着班牌。
班主任在班上询问谁是最佳人选时,大家异口同声喊了我的名字。
他们因为默契大笑起来,我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任务,虽然明知道这将会是一场公开处刑。
那天我穿着白短袖蓝短裙,走在前面,举着班牌,其他人在我身后,我总觉得有无数把利刃往我背上扎,连路都走不直了。
有人说:“你看她在扭诶,也不知道给谁看。”
5
运动会结束,我几乎是落荒而逃,长裤就放在教室里,我要尽快换上。
我刚走进教室,班长老吴就跟进来了。
“咱们班拿奖可多亏了你,妆画得好,两条腿还又细又白。”
老吴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我听出他话外的取笑之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知道老吴突然上前,把我壁咚在墙角。
“你瞪我干什么?”
他离我太近了,近到几乎要贴着我,呼出来的气打在我脸上。
他很高大,两条胳膊像铁一样把我箍在中间,我想躲也躲不掉,又气又怕,看着他那油腻的嘴脸一阵反胃。
我应该给他一巴掌的,我当时就那么想了,但我不敢。他是班长,我如果先动手,他大可以说是开个玩笑而我恼羞成怒,边上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我做见证。
我太害怕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好用最卑微最软的口气说:“求你了,别这样,等会儿别人回来看到了不好。”
他放开了我,很随意地说:“你还害怕别人看到呢。”
我感到震惊,他是成绩突出的班长,回回考试都在年级前列。无论从哪一点来看,他都像是一个模范,一个标准。但是这样一个人,却对我暴露出了这样大的恶意。
我深受打击,只能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当一个人欺负我,我以为是他的错误。当一群人欺负我,就好像手持正义之剑,就好像是理所当然,就好像是我的错误。
第二天去学校,我没化妆。
6
那场战役是我输了,我还是选择了妥协,连素颜霜和裸色的唇彩都丢掉了。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转机,一切和往日并无不同。
高三,节奏越来越快,压力也越来越大,每个人都开始去奔自己的前程,再也分不出一点点时间来分辨最后一排坐的是一只丑小鸭还是白天鹅。
我开始捡起落下的功课,并有了新的期盼: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就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
都在优等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骄傲,表面上风平浪静,私下里咬牙比拼是常态。我前两年落下太多,要追上去非常费力,成绩一直不是很理想。
“她是走后门进来的”这句话时常出现,每次走上讲台领试卷时,我总有那种站在方队前面举班牌的感觉。
我还是被孤立着,遭受全员的冷暴力。
高中三年,我多次尝试过与他们正常相处,无一例外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
男生们总是说:“你不像咱们班的,你像隔壁班的。”一句话就将我踢出了班级圈子,我又狼狈又难堪。
那时候太忙了,一天要做十几张卷子,晚上回家也有复习不完的功课。那些苦楚被高考的压力压得死死的,成为我埋藏在心里的一根刺。
临考前,班主任给了每个人几分钟演讲的机会。轮到我那天,我讲了自己为什么化妆的经历。
我一心期盼这是让我们关系缓和的最后契机,没想到不过是自己揭开伤疤任人取笑。三年都没做到的,几分钟并不能改变什么。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彻底心灰意冷,一头扎进高考复习里麻痹自我。
7
我还是没能赶上他们,但也有了很大的进步,考上了一个普通的本科。
据说,考试完以后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但没有人通知我。我毫无留恋地和他们一起撕书从楼上扔下去,看着纸片如雪花一般纷纷落下。他们是舍不得高中时光潸然泪下,我却为自己的解脱暗自欢喜。
高中三年,从来没有人对我表示过歉意,也许他们没意识到,那些小恶作剧和冷漠是怎样毁掉了一个少女的青春。
高三一毕业,我立马捡回了美妆的喜好,整天在各个美妆博主的视频里穿梭。我学会了画上挑的眼线,欧美的截断式眼妆,学会了咬唇妆……
但是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我去报名时还是素面朝天,也许是害怕重蹈覆辙。
出乎意料,舍友每个人都有不少瓶瓶罐罐,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舍友进门看见我就惊呼:“天哪,你这大嘴唇太适合涂口红了!”
我开始化各式各样的妆,晒自拍,渐渐走出高中的阴影。
在大学期间,我交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互相安利色号,分享妆容。我们给对方化妆拍照,都坚信化了妆的我们光彩照人。我甚至报名参加了美妆社,为学校里的同学做素人改造,让他们看见更美的自己。
8
后来我偶然给别人讲过曾经的那些经历,那些狼狈的不堪的过往,许多人劝我放下,让我宽容。但是那根刺牢牢地扎在我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我还是记得那一张张脸,记得他们说过的话,记得那个下午老吴壁咚我的场景。
当然,我也反思过,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强硬一点,结果会不会不同?
我至今依旧热爱美妆,喜欢精致妆容受到夸奖和赞叹的那种满足感。
前两天,高中同学又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这一次他们确实成熟了,更懂得人情世故。老吴私信我,为当初的行为道歉,邀请我也去参加同学聚会,我答应了。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敷面膜,做发型,做妆前保湿。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画过妆,用极细的眉笔一根一根描绘出眉毛,把眼睫毛夹出太阳花的样子,刷得根根分明。涂了最衬肤色的唇釉和腮红。
推门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鼓足勇气,后来就看见了他们惊艳的样子。
那一天我很高兴,就像是迎来了迟到的胜利。但是我明白,我永远无法和过去和解,索性就做最好的告别。
那场聚会之后,我们再无关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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