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之离
庄周于椿树下将锄头放在一旁，敞衣而卧。忽见一只蝴蝶飞来，似有话要与他说。他便瞧着那振动的翅膀，缓缓阖上了眼。
随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伊人在水一方。肤若莹雪，绰约多姿。他心向往之，便飞去落在了伊人肩头。
醒来时，已是落日。庄周望着群山娇艳，伸出手去挽一抹斜阳。温热轻柔，仿若伊人的脸庞。
“要是我今生能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叹了一声，便回去了。
回家后，父母说要给他娶妻。说了几个贤惠的姑娘，知书达礼。但他心心念念着伊人的倩影，只是笑笑说过段时间再议。
夜晚他很快入睡，又见蝴蝶入梦。来到了小河旁，却见伊人不在。于是寻寻觅觅，于山间云雾散去之处，见到了一间茅屋。就见伊人正于月下赏花，独坐幽思。
他飞了过去，落在了伊人的手背上。
伊人欢喜，轻启朱唇道：“我孤身于这天地，也只有你常来与我做伴。”
蝴蝶拍了拍翅膀。
伊人又道：“我乃这姑射山之神，不食五谷，只需吸风饮露，于天地自在逍遥。却因你这蝴蝶不知从哪飞入，带入了红尘，致使我凡心初露。也罢。不愿你每日前来，只愿你偶尔到访。”
蝴蝶振翅，旋舞。
伊人莞尔轻和。哼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谣，自天地初开便有。原是无悲无喜，今夜却哼得痴醉。
天光启明，庄周醒来。想起昨夜梦境，只觉如今才是梦乡。吃过早膳后，他拿起锄头又到地里。绿苗儿油油，似他心浪波涛。他浑身满是干劲，不多久就将地里的活都干完了。于是又到树下歇息，一闭眼，便又见蝴蝶翩然去往了山间。
只是飞到了茅屋，却见神女不在。他四处寻觅，忽听一声龙吟自天上传来。这才见神女乘着飞龙，正于天地遨游。
他欣喜地飞了上去，想要追上神女。
神女瞧见，急驭龙飞来。正要抓住它之时，不想眼前正是峭壁。她急于托起蝴蝶，一时大意竟撞了上去。便从飞龙身上跌下，掉入了山涧。
蝴蝶急要飞入山涧救她，但山涧风大，瞬间就将他吹向了远处。
自此后，他浑浑噩噩。白日睡不醒，夜晚便来到树下。恍惚变成了一只蝴蝶，入梦来到了人世。
母亲看着着急，便又提起了娶亲之事。心想或许娶妻之后，有了念想，病也就好了。
可四邻八里都听说了此事，谁也不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呆傻之人。
王婆回道：“是东头，钟离家的。”
母亲听了不悦。因那钟离家的闺女前段时间上山采药，跌入了崖底。救回后，便变得有些痴呆。本就因容貌嫁不出去，如今更是什么家务都不会。可眼下也就这家姑娘愿意。也罢，都是命中注定。
不多久，庄家就将钟离氏迎进了门。傍晚拜堂，送入了洞房。
庄周还是如梦，被人牵着来回。直到安静了下来，便又要到树下去。
“呆子，还去哪找了？”新娘忽然开口。
庄周一愣，听到了声音熟悉。便如蝴蝶翩然到了新娘面前。只见钟离氏相貌虽丑，但一双眸子却格外明亮。天地少有。比之，日月星辰亦不过尔尔。
虽无肤若莹雪，也无绰约风姿。但庄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那姑射山的神女，自己梦里的伊人。
“你如何会在这里？”庄周喜不自胜，直觉心若蝴蝶振翅，已翩然天地。
神女道：“凡心难禁，索性入尘世了了心愿。”
庄周喜极而泣，一把将其拥入了怀里。久久不放，就怕是梦。
烛台已灭，月明流光。桃之夭夭，蓁蓁其叶。
翌日清晨，母亲早起来探。见庄周恢复了神志喜极而泣，更是对钟离氏万分感激。但见钟离氏竟还躺在床上，未尽妻子本分，便又心生不满。抱怨了几句。让庄周去将钟离氏唤醒。但庄周只是笑笑道：“儿去做早膳了。”
吃完饭后，庄周如常去了地里。因无需再梦入蝴蝶，便早早归家。路上打了两只雀儿加餐，心情大好。
一回到家，就听钟离氏来说：“婆婆似是不悦，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庄周笑了笑道：“放心，没事。我去做饭。”
吃完饭后，母亲收拾好了碗筷，却见钟离氏还坐在那里。又沉下了脸。
钟离氏不明所以，又向庄周问：“是否我做错了什么？惹婆婆不高兴了？”
庄周道：“没有。我去洗碗了。”
钟离氏点了点头，便先去了河边散步。
洗碗时，母亲终于忍不住道：“哪有男儿娶妻，却伺候妻子之理？”
庄周道：“未成亲前，我便不吃饭了？谁做不都一样。更何况，成亲之前您便已知她不理家务。如今娶了，难道就变了一人不是？”
母亲想想也是不错，见他们夫妻恩爱，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第二年，钟离氏便生了一个儿子。白白胖胖，惹人喜爱。庄周甚是感激，悉心照料。白天下地干活，回来洗衣做饭，夜里照看娃儿。这天下午他实在太累，便趴在了小床歇息。
钟离氏见了心疼，悄悄出了房门。
不多会儿，就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庄周醒来，忙去了厨房。只见钟离氏蹲在灶前手忙脚乱。一抬头，还画了个煤炭浓妆。
庄周一愣，捂着肚子笑了起来。随快步走了进去揭开锅盖，就见干锅米粒。可是新鲜。
“怎么不一样？”钟离氏奇怪道。
庄周先灭了灶台的火，帮她擦去了脸上的灰。又道：“饿了吧。先去洗把脸，饭待会就好。”
钟离氏道：“看着还挺有意思。不如你教教我。”
庄周点了点头。
第二天，母亲起来正要去做早膳。就见自家儿媳妇端着粥从厨房里出来，一时愣在了那里。又揉了揉眼睛，恍惚做梦一般。
“婆婆，吃饭吧。”钟离氏经过唤道。
母亲这才回过了神，不可思议地笑了。虽然这饭有些硌牙，但不妨碍一家人吃得香。
晚上，夫妻于河边散步。忽一辆马车驶过，溅起了河边湿泥，落在了两人身上。
两人意外，愣了一下。庄周急忙去看妻子。却见钟离氏莞尔道：“送了一件新衣，但回去得先洗洗。”
庄周一听，也笑了。
一年后，庄周任漆园吏。需时常远行，家中事务无法顾及。对妻子放心不下，离别前仍千叮万嘱。
钟离氏莞尔叹道：“放心去吧。”
庄周这才依依不舍，踏上了远程。
自此后，钟离氏一改往日。晨起洗衣做饭，饭后和公公下地干活。虽然一开始没啥成效，但慢慢摸索，总算也有模有样。回来后，婆婆已做好了饭，她便教儿子识字。入夜哄完儿子入睡，这才安歇。日子虽然累，但心里充实并不觉得是辛苦。
只是孤枕难眠，时常想念。只能每每望月，往事回味。
几年后，钟离氏怀了二胎。庄周得知消息后，便立即赶了回来。但如今职责在身不能久留，也无法时时照顾。好在长子已经懂事，便语重心长地嘱咐于他。
钟离氏见状好笑道：“他还需要人照顾了。”
庄周道：“再小也是男子汉了。”
大儿忙道：“阿爹放心，我可以照顾阿娘。”
父母笑而不语，便各自忙去了。
又过了几年，庄子辞去了漆园吏，回家种地。与钟离氏携手，同进同出。伺奉父母，养育子女。日子清苦，却也合合美美。
但可惜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固。父母因好友过世，悲伤抑郁相继离世。
庄周悲痛不已，于灵前痛哭。邻里皆来祭奠，劝他节哀。但见钟离氏在一旁默然不语，且不显悲色。很是不悦，以为毫无孝道。
“公婆离世，怎连滴泪也不落？”
“竟似不过瓮碎了一般。”
“还让儿子嬉笑。儿子不懂便是，她如何不知叫儿子哀伤？”
庄周听在耳里，忽起身抹去了泪水。走到了儿子面前，与之嬉闹。邻里瞧见惊诧，皆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翌日，庄周便送父母的灵柩回乡。楚王邀见，欲封为相，他断然拒绝。快马回家。
回家后，告诉了钟离氏此事。
钟离氏听完无甚表示，便去做饭了。
他摇了摇头，自觉不该开口。
此事便被抛诸脑后，如那九霄之云。
几年后，秋来丰收，忽遭了蝗灾。黑压压袭来，直暗了天地。邻里结队反击，但收效甚微。庄周见状无法，也便不再着急。索性抓了蝗虫，回家烧烤加餐。
不想钟离氏却忽的病重，请了郎中来也只道回天无力。庄周大悲，哭嚎半夜。
钟离氏莞尔道：“尘缘已了，不必悲痛。”
庄周含泪颔首。便见爱人安详闭目。
翌日，蝗灾竟忽的退了。五谷被啃食殆尽，忽又长出了新芽。不日，便又见谷粒丰盈。邻里皆欢天喜地。独一户人家，正挂白绫。
灵堂新设，邻里掩喜而悲。却见庄周带着儿女，坐在地上盘着木盆高声歌唱：“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好友惠子来凭吊，见状问道：“你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帮你伺候父母，相伴一生。如今她死了，你为何却一点也不悲伤？”
庄周答道：“人之生死与四时运行一般，皆有其理。死后脱了牵挂，于天地为室，逍遥自在。而我却仍困于生不接受死，如此不通其理。也便不哭了。”
入夜，庄周又做梦，变成了蝴蝶。正欲飞入山间，忽的醒来。恍惚见钟离氏新婚之时，明眸莞尔。但随即一阵风散去。便见蝴蝶翩然飞向了窗外，于月光流溢中融入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