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曾这样走过
中秋回老家,仍是大伯独守着那个老院,还有几枚生锈的奖章、一墙泛黄的照片和立在墙根闲置的农具,带着老痕迹。
“这缸子是50年的,看,这字,‘泰安县轧钢厂敬赠’”你用手指着,喋喋不休,看到青筋暴露,像干涸的淤泥的河床。你只能随声附和,倾听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大伯曾跨过鸭绿江去过朝鲜,抗美援朝,已近八旬。他顺手摸过缸子,颤抖着举着,隐隐泪盈满框。
“还有你的,我一直留着。”不等你反应过来,他已蹲下身,卧着身子把头插在床下,困难地喘着粗气,拉出一个笨重的油腩腩的木箱。
那箱子是五六年制造的手榴弹专用箱,父子做军工时从军火库运来给我做工具箱用的,里面都是我自制的工具:木槌、手挫、铆钉、铁尺,还有一些琐碎的没来得及丢弃的白铁的下脚料,它提醒我——曾经做过白铁匠。
“我上了油,上好的黄油。”大伯嘟囔着,替我感念和珍存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殷殷泛黄的光里,映着一个风干的花季!
母亲逢人叫说:“二闺女啊,打小就是个上学的材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声唠叨,钻心的痛,好像连阴天的闷雷,耳边回荡,由不得你听与不听,总也没完没了。
老师说:“去考个高中或者职业中专吧,或许还有希望。”于是,考了三所学校,最终想来,那些是句安慰人的话,我每天都去大队的供销社,一封一封地翻看那些搁置在柜台上的邮件,那个售货员看你不走,说:“别动,没你的。”
从从门到窗子也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恨不得走十步,林彪一样怕光,不敢见人。门前的葡萄架上落了叽叽喳喳枣雀,扑腾着翅膀,丑陋的舞蹈,我看见树叶油亮茂盛,树叶下一小撮葡萄,圆溜溜的光艳,一个个挤成一团。你还会发现,中间的一个,落了黑斑。
还能怪罪与谁呢?那些时光过于的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被撒在河里,一寸一寸的光阴印在田野里与,上课手里还攥着一只嘴角蜡黄的光打拉腚子麻雀,总有老师扭着我的耳朵,吼破了喉咙:“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一辈子你也考不上学!”
果然不争气了,要不也不至于成了人家的笑柄,那个侍弄土地一辈子的老把式说:“吃了煎饼也瞎了那咸菜,还不是跟坷拉蛋打交道,就这命,犟不得!”
爸说:“别听人家胡说,可眼前的路是自己选的,你决定吧!”我知道,父亲也很内疚,为我接班转户口的事,花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却落了个空。
我飞快地从现实思考我的一生,会瞬间排除所有的鸿鹄壮志,梳理自己的体力和能力所及,但总也无法定位自己的未来。
我发现,自己的心在流浪。
“当啷”一声,从堂屋西侧的草棚传来,转过头,一群麻雀蹬翻了那堆79弹(步枪子弹)的盒子,盘旋地飞上梧桐,枝头落花点点。
那些盒子是父亲从军火库买下的报废物品,一元一个,一直闲置在那个角落。我的目光瞬间的定格在那里,感觉到它和我一样的落寞凄凉与孤独,心生念头:我能拿它做点什么!
于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我来到闹市,蹲下来细心观察那个姓曹的白铁匠如何选料,如何裁剪,如何弯扣,如何咬口,如何铆接,我能看到他挥动木槌的力道,感到他调整呼吸的气息,听到他腹腔里发出的闷闷的号子,甚至嗅到他身上的汗与烟的混香,周围的人流动如河,时间悄然流逝,四周似鬼魅一般的寂静,我悄悄尾随他从这个集市走向下一个集市,然后仍然蹲下来,从日出到日落。他会猛的抬头,冷不丁地问:“干么的?”我慌乱地躲开他犀利的眼神,结巴着说道:“看~看!”
一周后,与他相隔不远的地方,闹市里多了一个白铁摊点,我有模有样地戴上围裙,然后膝上搭一块牛皮垫子,耳朵后夹一直铅笔,毛巾半围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掂对着眼前的一张半米见方的铁皮,旁若无人地样子做着,很老道的样子。那个姓曹的铁匠放下手中的伙计,从对面吧嗒着旱烟,拖拉着脚走到你面前,点着头诧异地说:“神了,哪庄的?跟谁学的?”
第二天一早,天色朦胧中透着些灰亮,徂徕山的轮廓棱角分明,一波一波的绵延着,鸟儿从远处婉转到你的床前,窗外的风也钻进被窝,如梦如醒。
隐约的大门外清亮的喊叫声,“啪啪啪”一阵地拍打门板,由远及近:“二奶奶,你老可是呆家(在家)了么?”
等我走出厢房,渐近了才看清了那个早已站在梧桐树下的不速之客——那个姓曹的白铁匠。他一把拉过我的手,通红的脸膛迸发着神采,如获至宝般的喊着:“二奶奶,小叔悟性好,都能侍弄个撮子了,就让他跟着我学徒吧!不亏待了他,明里让他叫俺一声老师,暗里俺还是叫他小叔,你看行不行?省的一家人还抢着饭碗不是……”
天早秋寒,母亲裹了裹披在肩上的棉衣,不好意思地陪着不是:“俺大孙子说的是,能得你的调教,高兴还来不及呢!进屋吧,我切盘咸菜,做碗面条,在这吃吧!”
全家人都在忙和着,为这找上门来的依靠激动不已:“有门手艺,以后就愁吃喝了!你看大孙子想吧的。”父亲左手拍着曹铁匠的大腿,右手递上一支金鹿香烟,我看着那些盘旋在头芯子上的袅袅烟雾,渐渐弥漫,由浓渐淡……。
一只灰喜鹊扯着长尾巴,从一格一格的窗棂前掠过,喳喳喳的叫,梧桐花随风飘落,桃花扇面的感觉。
我不知如何确定自己的走向,也许我今生注定就是个铁匠吧!
可,脱口而出的是:“爸,我还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