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爱情故事
每个人都爱过,每个人对爱情的理解都不一样,有人说,爱是不顾一切的心甘情愿;有人说,爱是想触碰又缩回的手,有人说,爱是长相厮守……
没有不该发生的爱情,没有不该爱的人。爱,没有对错,只有错过。然而,即便是擦肩而过的爱,永远失去了的爱,也仍然永存在记忆之中。
1996年,广州。
一
许多年以后,林雯依然记得那个不寻常的日子,1996年7月15日,她在报纸上看到英国王储查尔斯和美丽的戴安娜王妃离婚的消息,心下感慨:又一个爱情神话破灭了。婚姻,果然是爱情的坟墓么?上至王子,下至平民,竟都是一样……正胡思乱想着,爸爸走过来递给她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张录用通知,来自本市最负盛名的金融机构——南方金融公司。
林雯不是个热衷于数字、图表、涨落、盈亏的人,她只是不服输,别人一百分已经满意,她非得做到二百分。
老板们都是人精,谁能干,谁计较,自然都看得很清楚,林雯的辛苦付出没有白费,到了10月,她获得部门经理葛敏的钦点,一起去武汉出差。
到了武汉,她更是全力以赴,努力扮演葛敏最得力助手,鞍前马后, 忙里忙外,直到股票申购结束,获知中签结果的那天,才算松了口气。
当晚,葛敏在武汉最豪华的酒店摆庆功宴,邀请了几位相熟的老客户,林雯自然是要作陪的。她十分清楚,应酬也是工作之一,她的职责就是替老板挡酒,让宾客尽欢,她确实有这个能力,当然,这也是葛敏愿意带她出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不讨厌喝酒,甚至是有点喜欢,因为李白,因为金庸,也因为自己还算不俗的酒量。
当葛敏给她介绍,这位是福州证券业年轻有为的苏总时,她看到的是一张清隽干净的脸,戴着一副有点老成的金边眼镜,唇边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让人觉得挺亲切。身材不高,还算匀称,并没有穿正式的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的夹克,里面一件烟灰色的衬衣,挺儒雅的一个商人,林雯心里暗想。
礼貌地互换名片,礼貌地看了一眼卡片上的名字,林雯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刻感受到了葛敏投过来的锐利目光。
苏总,苏东波?她好不容易才把笑忍了回去,红着脸向苏总喃喃道歉,“您的大名实在是,和我的偶像太相似了。”
嗯嗯。她忍着笑点头。
其实他原名苏波,“东”字是年轻时自己加进去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是生意场上,人家关注的是这张卡片的分量,谁又会认真去看你姓甚名谁。
场面有点尴尬。葛敏很快打圆场,林雯,你昨天不是给我讲了个苏东坡的故事吗,也给大家讲讲吧。
于是,她只好把佛印和苏东坡“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的典故讲了一遍,众人哈哈大笑。
这个典故苏东波早就知道,但林雯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还添油加醋,确实有感染力,他也不禁笑了。他打量着对面的这个女孩儿,纯净的脸,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她是美丽的,但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他阅人无数,等闲的美女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她也算不得绝色佳人。
可她是灵动的,聪慧的,周到的……觥筹交错之间,她谈吐不俗,进退有度,面面俱到,令他刮目相看。
待到她向他敬酒的时候,端起酒杯,他故意考她:“今日与谁同坐?”她从容地和他碰杯,轻声作答:“清风明月,还有,我。”然后一饮而尽,冲他嫣然一笑,还调皮地眨眨眼睛。
那简单纯净的笑容,不带有任何目的的笑容,忽然闪电般划过记忆的天空,尘封多年的往事在这一瞬间被唤醒了。
原来,他并不曾真的忘记。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久得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但是没有。曾经爱过的人,曾经爱过的瞬间,会永远地留在记忆中,天长地久。
二
第二天,苏东波匆匆办完了事,赶回酒店,拨了林雯房间的电话。下来喝酒吧,他建议。
她有点疲倦,已经准备休息了,可是……“去吧,他是我们的大客户。”葛敏说。
林雯睡眼惺忪地从电梯里出来走去大堂的酒吧时,差点撞在苏东波身上,定睛一看,是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这么晚了,我的眼睛都下班了。”
她笑起来很妩媚啊,他又有点恍惚。
他叫了一打“百威”,把她吓了一跳。“你不是喜欢百威么,要喝就喝个痛快,喝够了上去睡觉就是,葛总要是有意见,我跟她说去。”
于是,他们喝酒、聊天。从她的偶像苏东坡谈到唐诗宋词,从武汉说到中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又从这次的申购聊到金融市场……苏东波对她的知识渊博感到十分惊讶,原来她是这么有趣的人,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得到证券界大名鼎鼎的葛敏的青睐。
林雯并不知道他身价几何,也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只知道在这个晚上,他不再刻意的假笑,摘下那老成的眼镜后,显得年轻帅气许多,有几次被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时,竟天真得象个孩子。
只剩下最后一瓶的时候,她让服务员送来两块蛋糕。
“你饿了吗?”他问。
“不是,下星期六是我生日,不过,我想,您不会有机会和我一起过生日的,妈妈说生日蛋糕送得越远的人越长寿,所以,请您现在就吃了我的生日蛋糕吧。”
生命中无数次的邂逅相遇,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早就习以为常,而此刻,不知为何,苏东波忽然感到心底升起一种离别的怅惘……他默默地吃了他并不喜欢吃的蛋糕——她的生日蛋糕。
三
第三天,也是他们武汉之行的最后一天,晚上10点,苏东波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酒店。他再次拨通了林雯的电话,下来吧,我请你喝茶。
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站在酒店门口等她,神色黯淡。“我们出去走走吧。”
深夜的城市已经沉睡,昏黄的街灯映照出他俩颀长的身影。
沉默。
她跟着他,默默地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他:“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唉——他长叹一声,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的一个好朋友因为挪用公款被逮捕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从前是个老实人,在证券公司里做技术支持,对他们来说,犯罪实在是太容易了,只需改动一个小小的程序……人性啊,是经不起考验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喟然长叹,她心中涌起无限感动, 温柔而诚恳地对他说:“他如果知道有您这样的好朋友在为他担心、为他难过,他一定会觉得很安慰的。”
苏东波心中一颤,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不过才认识了两天、起码比自己小10岁的小女孩,感觉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她倾诉……
他带着她来到一家安静的小茶馆。
“……我是华中理工大学读计算机专业的,那时有两个特别要好的同学,其中一个就是今天被逮捕的这个,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武汉,另一个去了福州。而我,则到了广州,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因为她家就在广州。刚毕业那两年,没什么钱,但是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每天下班了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数星星看月亮,她一直想要去海边,我们计划着结婚的时候去海南岛度蜜月,可就在领证前的一个月,她出了意外……车祸……”
她抬眼看他,他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悲伤,沉默了许久,才又长叹一声:“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送她一件像样的礼物……”
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搁在桌面上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象抚慰孩子般低语,别难过,别难过。
“其实有很多年没有再回忆这些往事了,但是,你,让我想起她……其实你比她漂亮,不过你笑的样子真的和她有点像……”
她脸红了,想把手松开,可他把她的手握的更紧了。
她冰凉的小手在他宽大的手掌里逐渐温暖起来。
“……后来,我离开了广州,和我那个在福州的好友一起创办了一间做电脑软件的公司,我们开发了一套酒店管理软件,一推出来反响就很好,我到处跑酒店去推销。那时候,股市刚刚兴起,我这个好朋友不知道从哪得了个假的内部消息,在我出差的时候,把客户的全部预付款全都打进了股市,压在一个股票上,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结果亏得一塌糊涂……”
“啊!”她忍不住低呼。
苏东波看她神色紧张,不觉冲她笑了笑,继续用平静的口吻说道:“等我回到福州,看到这朋友留给我一封信,说他对不起我……他走了,留给我是那家电脑公司,和马上到期的银行贷款50万。”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人均月薪不过几百元的90年代中期,50万是怎样的一笔巨款!“那后来呢?”
“那一天,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深爱的女友,信任的知己、美好的前景、全部的家当……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痛哭流涕……几乎不想再活下去……”
刚刚走出象牙塔的她,何曾经历过如许的沧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她只能让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酒醒过后,还是决定要振作起来。天无绝人之路,在去银行办理贷款延期的时候,竟然遇到了我的师姐,她那时已经是银行贷款部的经理,她听了我的遭遇,很同情我,不仅很快办好了手续,还帮我申请了国家给高新技术企业的一笔特殊的基金,助我度过了难关……”
听到这里,林雯才松了口气,脸上也浮上了笑意:“看来,这位师姐是您命中的贵人呢。”
苏东波垂下眼睛,松开了一直握着林雯的手,缓缓说道:“她,后来成了我的太太。”
她怔住了,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好像跳少了两拍,背心一阵热,一阵冷的。
他注视着她,心情极其复杂。眼前的这个女孩,就像一枝开在树上的丁香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吸引着他,想要不断地靠近,可她又是那么地清纯,让他不忍心欺骗她、伤害她。
她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我忽然想起一首歌,歌词很有意思,送给您和您太太吧——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你心里的宝……”
她的鼻子很酸,怎么忍也没能忍住,泪,从眼中缓缓滚落,她低声解释说:“您的故事,让我很感动。”
他欲言又止,她还太年轻,哪里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他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温柔地说,“不如,你做我妹妹吧。”
“好啊,”她言不由衷地答:“我真有福气,又多一个哥哥了。”
“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哥哥。”
她没说话,心里想的是:难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四、
从武汉一回到广州,葛敏就被调走,去任职新的分公司总经理,新上任的部门经理是个笑面虎,一来就开始打压葛敏的旧人,培养自己的嫡系,林雯自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更让她烦恼的是,这位经理对她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亲密动作,让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当初进入这家公司时,她曾踌躇满志,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出人头地,入职以后才渐渐明白,在这个论资排辈、比身份讲背景的大企业里,再混许多年,她大概也还是个端茶递水、打字、整理文件的小助理。后来好不容易受到葛敏的青睐,她又以为自己搭上了通往成功的快车,可如今,车忽然停了把她抛在了半路……
她渴望成功,渴望用成功证明自己的价值,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葛敏那样被人前呼后拥,甚至阿谀奉承。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她暗暗地想。
忽然间,她想起苏东波曾经对她说过,他正在福州组建一间投资咨询顾问公司,需要招她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如果能到他那里工作,有他的指点,说不定很快就能做出点名堂的,她知道自己是个聪明的女孩,正像他说的那样。
辞职?去福州?去找他?她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呢?像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一般,蛰伏起来,苦修数载,一朝出关,便扬名立万。福州,或许正是个苦练功夫的好地方。一时间,她心里充满了绮丽的梦想。可是,他还记得她吗?他说过要做她的好哥哥,可是,她能相信他吗?
她开始在心里细细地回想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几日来逐渐淡忘的形象再度清晰起来。
可记忆的闸门一打开,思念便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天哪,我是喜欢上他了吗?她躺在床上,看看天花板,想起他说起他太太时的神情,轻轻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还是算了吧。
五
转眼间,林雯二十三岁生日到了。这天,她邀请了几个朋友晚上来家里聚会,中午正帮着妈妈准备晚上要用的杯碟碗筷时,突然电话响了,是老朋友杨俊打来的,她手忙脚乱地接了电话,没聊几句电话忽然断了。她放下电话,刚拿起一堆东西,电话又响了。她拿起话筒笑骂:“嘿,你这小蹄子还有完没完啊?”
“喂,请问是林小姐吗?”她整个儿地呆住了。
“您,是苏总?”她迟疑的问道。
“是我。我现在正在广州,昨天过来的,陪我太太看昨晚的周华健演唱会,现在我太太已经回上海了……你今天有空吗?想不想过来看看我?我就住在花园酒店,离你家很近。”
她简直不敢相信,在她想要见到他的时候,他竟然就出现了。
她陪着他逛街,挑选一串完美的珍珠项链送给他太太。买完了,他问,“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也该送个礼物给你,你想要什么呢?”
她的心猛地一跳,他竟然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想了一下,说,“每年我过生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挑选一本日记本,写我这一年的日记。就送个日记本给我吧。”
“好。”他带着她来到当时广州最奢华的商店——友谊商店,为她挑了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记本——素雅的织锦封面,内页是仿古的薛涛笺,她随手翻开一页,微微泛黄的纸笺里嵌着脱了水的花瓣,似乎还隐隐散着幽香,页脚上一行灰色的小字——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很久了——泰戈尔”
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情绪突然笼罩了她,她抬起头,看到苏东波正静静地笑着看她,仿佛在说,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样的。
“这么漂亮,我都舍不得用了。”她说。
“你会在日记里写什么呢?会写到我吗?会不会骂我这个坏哥哥这么久也不来看你?”他笑着打趣她。
怀抱着日记本的她,忽然间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
他慌了,“别哭、别哭,我答应你,以后一有空就来看你,好吗?你看,我不是赶在你生日的时候来了吗?”
听到他这么说,她的眼泪更是加倍地涌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她。离开武汉以后,她的身影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扰乱着他的心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说不定,她已经把他忘了,那么青春美丽又能干的女孩子,一定是很多青年才俊的追求目标。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她记得他呢?
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给她打电话的冲动,没日没夜的工作、应酬、和朋友聚会,把时间排得满满的。可是当太太从上海打电话给他,让他安排时间周五去广州一起看演唱会时,他立刻想到的却是:周六不是林雯的生日吗?正好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泪水仿佛江南的梅雨,一点一滴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她倚在墙边,哭成了一枝带雨的梨花。
可在苏东波眼里,这泪水,又仿佛是一种证明,让他心底略过七分惊喜,三分忧虑。
“我有个好朋友就在这栋楼上面办公,我们一起上去找他,让他请我们吃饭好不好?”他温柔地提议说。
“不行,不行,你看我这眼睛,怎么见人啊,你自己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好了。”
“怕什么?我就说你得了红眼病,好不好?”他一边笑着,一边拉起她的手,拖着她走向电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挣脱了,“我还是在这里等你的好。”
好吧,他无可奈何地独自上了电梯,不一会儿就下来了,人不在。她松了口气:“那我们走吧,你还要赶晚上的飞机呢。”
“那我先送你回家吧,不用陪我了,晚上不是要庆祝你的生日么,早点回去准备准备。” 他说。
“不用,让我再陪陪你吧。”
她凝视着他,一汪清水的目光令他的心一下子变得好软。
她陪他回到酒店。他看着她微肿的眼睛说:“你就在我这里躺一会儿吧,没精打采地怎么当主角呢?听话。等会儿我叫你。”
她喜欢他那种强硬的温柔,顺从地在他睡过的床上躺下,他为她轻轻盖上薄毯。“睡吧。”他在她身旁坐下,拿起一张报纸。
她闭着眼,费劲地调匀急促的呼吸,但双颊仍是泛起了褪不却的潮红。
他忍不住看她:一张清秀的脸庞兀自留着刚刚哭过的痕迹,虽然不施粉黛、也未曾修饰,但五官玲珑,肤色剔透,红润而富有弹性的唇……他不敢再看,烦躁不安地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里默念:她是我妹妹,她只是我的妹妹……
她醒了,其实她根本没睡着,她害怕再躺下去,她的心会从胸口跳出来,她抱着毯子坐在床边看着他。
听到响动,他从窗口转过身来。
夕阳西下,落霞满天,和煦的阳光透过窗纱流淌进来,把整个房间都变成了酒红色,温暖而醉人。
两人都没有说话,好像唯恐声音会破坏了这个绝美的画面一样,他和她静静地对视着,任时光悄悄流逝。
“我该走了。”当阳光逐渐隐没在楼群中,房间失去了玫瑰般的色彩时,她终于开口说道。
他送她到酒店门口,她忽然想起什么,说,“我想,如果有可能,我想去你那工作,行么?”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偏偏留到这时候才说,抬眼望她,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跳动的火焰,燃烧着希望的光芒,每当他看到她的这双眼睛,心,就会被熔化,可是……“好吧,我答应你。”
“说话可要算数呀。”她上了车,冲他笑着挥挥手,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乱如麻。
六.
一个月后,林雯办妥了离职手续,买好三天后动身的机票,才打了电话给苏东波,告诉他航班和日期。
“啊?大后天?”苏东波听到日期后吃了一惊,不过还是很快镇静下来,简短地对她说:“好的,没问题,我去机场接你。”
走出飞机时,她站在高高的机舱门口,云淡风清,她俯视着整个洒满了阳光的城市,忽然有种踌躇满志的感觉。我一定要在这里干出点名堂来,她想。
苏东波果然已经在到达出口等她,林雯兴奋地冲他挥手,跑到他身边,他只是微笑着接过她的行李,带着她走出机场。
一路上,林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苏东波却好似在专心开车,话说得很少。他把她送到了左海公寓。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一边开门一边对她说,“楼上是电脑公司的宿舍。”她打量着这宽敞的二室一厅的公寓,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小床什么也没有。
“这套公寓是全新的,所以家具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买。等会儿我让司机带你去买,喜欢什么样儿的你自己挑。” 他拿出一万块钱递给她,她愕然一怔,没有去接,他便放在床上,然后转身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先好好休息一下,我今晚有应酬,就不陪你了。”
苏东波走了,林雯一个人坐在床沿发呆,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灰头土脸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黯淡的床单,和那一叠整整齐齐的钱。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新生活的模样,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个开始。
她把那叠钱推得远远的,然后拿出日记本,苏东波送的那本,翻到第二页,想了很久,才落笔写道:“1996年,11月10日。今天,我到了福州,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他来机场接我,看到他的瞬间,我觉得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他把送回宿舍,然后,他竟然给了我一万块钱,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钱。难道……天哪,也许在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爱上了他的财富的傻姑娘……也许,我不该来的,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怔怔地想着,泪水一滴滴落在日记本上,把“爱”字晕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合上日记,她又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他对我很好,象大哥哥一样,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一个人住在两房一厅里,这里什么都有,请放心……
而此时,苏东波正在回家的路上,晚上他还要送太太去机场,林雯的突然到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太太说,也没想好要怎么安放自己的一颗躁动的心……
七
第二天是周末,苏东波带着林雯去和他的朋友们喝酒,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妹,这些都是我的兄弟,跟他们不用客气,我不在的时候,有事情就找他们帮忙。”
“我们同姓,又同乡,她应该是我妹妹才对啊,怎么成了你妹妹呢!”投资公司的另一个小股东林越调侃道。
“我警告你啊,可不许打我妹妹的主意。否则,可小心……哼哼!”
卖花的小童在酒吧里穿梭,被苏东波叫住了,“你的花我全买了!”然后把满满的一捧红艳艳的玫瑰花送入她的怀中。
“送给我的?”她傻傻地接过来,感觉如坠梦中,把脸深深埋进沁人的花瓣里,让花枝上的尖刺刺痛她的肌肤,感受着这一刻醍醐灌顶般的幸福,忘记了昨晚整夜的哭泣与无眠。
昏黄的灯光下,林雯的脸颊被玫瑰衬得更加娇艳,苏东波看着她,眼神有些迷离,浑身上下都有些燥热,酒喝多了吧,他想着,起身脱下了外套,一回身,看到林越正笑着看他,那是一种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
他心里咯噔一下,霎时间又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有点后悔。但是他也不想解释什么,这种事情,越解释越糊涂,可是,她……她会怎么想呢?
八.
转眼到了周一,苏东波一边开车去接林雯,一边想:该怎么给林雯安排工作呢?她是投资金融专业的高材生,对她的能力,他并不怀疑,只是投资公司的业务和银行任高管的太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女人都是很敏感的,他不能冒这个险。电脑软件公司?她又不是学电脑技术的,似乎也不合适。
想来想去,还是先把她先带在身边吧。
新办公室还没装修好,林雯只好暂且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翻翻书和资料,看着苏东波和各色的人打交道。一天,送走了一个卖保险的人以后,她低着头窃窃地笑。
“笑什么?”他问。
“我觉得,你对人的态度,有点象广州茶楼里的点心……”
“什么意思?”
“分大中小、特顶超,哈哈。”
“那我对你可是超了?”他斜睨着她,笑问。
一句话勾起了万千思绪,他和她竟同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星期五我有两个发小要来,要我陪他们去武夷山玩,你没去过,一起去吧。”
“真的?太好了!”她高兴得跳起来。
星期五下午,他们一起坐飞机去武夷山。
那天正好降温,天气特别冷,深秋的阳光穿过飞机的舷窗,照在坐在窗边的林雯身上,沐浴在阳光中的她好像在闪闪发光。
在机场和他的朋友们会合——萧东、高峰和晓雪,然后直奔武夷山。
“这是林雯。”听到苏东波向他的朋友如此介绍自己,仿佛他们早已知道了她的存在,林雯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再无半分拘谨。
晓雪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走的很慢,一行人边走边聊,缓缓上山。
大学时代一直是长跑运动员的林雯,在山路上奔来跑去,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似的。她大说大笑,还唱着跑调的歌,对着山谷大声喊着每个人的名字,攀到芦苇洲为每个人摘了一支芦苇,又买了橡皮小蛇偷偷地藏在身后,突然放在苏东波的眼前一晃,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笑声在山峰之间回荡着,清风拂过,树叶也快意地沙沙作响。
武夷山,之前来过很多次,之后也来过很多次,只有这次,是苏东波最为怀念的一次。
他给林雯拍了许多照片,可当萧东提出要给他们俩拍合影的时候,他坚决地拒绝了。
他的断然让她心痛。是怕朋友们误会吗?还是因为他的太太和他们太熟悉的缘故?她不得而知,只是凭女人的直觉去判断,她知道他有意无意地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分明有一条楚河汉界,把他们无情地分开。
有好几次她悄悄地注视着晓雪和高峰调笑撒娇的情景,久久地不愿收回目光,她羡慕,她嫉妒。她唯有用笑去掩饰伤悲。
晚宴是苏东波当地的朋友安排的,他不停地被人劝酒,林雯帮他喝了好几杯。
“以后有小林在你身边,我们就放心了。”萧东由衷地说。她感激地望了萧东一眼。
席间,高峰走出去打电话。
“准是他太太叫他别喝酒。”萧东笑着对苏东波说。林雯吃了一惊,望了望满脸通红的晓雪,再看看苦笑着的苏东波。
他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思,低声对她说,高峰的太太在北京,这个晓雪不是他太太。
啊?!她简直无法相信,晓雪和高峰之间的那种无间的亲密和默契,她一直以为是在夫妻之间才会有的呀。
晓雪说不舒服,离席而去。原来都是天涯沦落人啊。她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男人,竟然都是这样三心二意的!戴安娜王妃那么迷人,都被查尔斯抛在一边……就连贾宝玉,不也是一样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吗?最后受伤的,总是女人。她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苏东波,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不如,你做我妹妹吧。
晚宴后,苏东波、林雯和萧东意犹未尽地去夜游九曲江,晓雪和高峰都不肯去了。
深秋的夜晚,凉意渐浓,月色很清朗地照着大地,照着青山寂寂、绿水潺潺,照着荡漾在江面上的一只孤舟 ,照着一前一后站在竹筏上撑着篙的艄公,也静静地照着竹筏上三个微醉的人。
萧东醉在“武夷留香”浓烈的酒香里;
林雯醉在和苏东波并肩畅游的快乐中;
苏东波醉在这个难得放纵的时刻。带着七分的醉意,他半闭着眼睛斜视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林雯,沐浴在月色中的她,浑身散着盈盈的光,俏丽的脸颊泛着薄薄的红晕,唇边一抹弯弯的笑意,她忽然转头冲他甜甜一笑,他的心瞬间跳得很快,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全身,他闭上了眼睛。红玫瑰和白玫瑰,为什么不能同时兼有呢?
“你冷不冷?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刚喝完酒小心着凉。我带了件大衣来,给你披上,好不好?”
他睁开眼,看到林雯正俯身在他的身旁,清亮的眸子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他忽然冲动起来,想抚摸那张柔嫩的小脸,想把她整个儿地抱在怀里,想亲吻那湿润的樱唇,想……
“我不冷。你看,我的手还很暖呢。”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滚烫的目光和她的胶着在一起,他的手心竟热得出汗了。天和地,山和水,一下子都不存在了,他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只有他,她想起苏轼的句子: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小波——”坐在船尾的萧东忽然喊道。他们的手迅速地分开了,同时向身后望去。
“怎么了?”
“没什么,刚刚睡了一觉,一醒来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会在水面上,差点喊救命了。”
他和她相视而笑。仰望浩瀚辽阔的夜空,无数颗小星星快乐地眨着眼睛,从几万光年以外凝视着这蔚蓝星球上发生着的一切,生生死死,爱恨情愁,都不过是一粒尘埃,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酒店,她胡乱写下一首诗:
晚霜已降秋未凉
风流武夷试新妆
偷得西子三分俏
借来月桂一身香
温柔缱绻星光下
逍遥泛舟九曲江
梦回天游心先醉
却道好酒武夷香
九
第二天,他们一起坐火车回福州。但一个卡座里只能坐四个人,林雯只好笑笑说,“你们坐吧,我坐那边,听音乐。”
她看见苏东波赞许的目光。是啊,他们都是他的朋友,我算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他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受薪于他,受委屈也是应该的。她赌气地想。
找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林雯把耳机插上,反反复复地听那首《把悲伤留给自己》,远远地望着苏东波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牌,笑作一团,仿佛把她彻底忘记。
他和她再也不是平等的关系了,从她到这个城市的那一天起,从她成为他的职员的那一天起,他们不再平等了。和他在一起,虽然他成功、他富有,但她从来都没有自卑过,但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她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多日来一直潜伏在心底的隐痛一下子浮上来将她湮没,在帽子的遮掩下,在陈升无比凄婉的歌声中,她无声地哭了。
苏东波不知道她在哭泣,但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落寞,他隐隐有些内疚,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她只是他手中的风筝,注定了将会飞往更广阔的天地,虽然他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一直拽着她,把她留在身边,可是……爱不是自私的占有,爱是无奈的放手。
十.
回到福州的第二天,苏东波把朋友们送走后,又去了成都,林雯闲来无事,便找隔壁电脑公司的同事们聊天。
周末下班,电脑公司的小游和华强邀请她一起吃饭,反正左右无事,她就答应了。
一开始,他们还挺客气,待酒至酣时,就开始语无伦次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苏总把你骗过来的吧?”
“你知不知道他有个非常厉害的老婆,他老婆比他还能赚钱,你不怕他老婆把你吃了吗?”
“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说话从来都不算数的……”
她惊恐地听着他们一句接着一句,无情地批评“他”,这个那个,她为“他”苍白地辩解着,但他们一唱一和地嘲笑她,令她哑口无言……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直到天旋地转。她不相信他们的话,但她仍然想抓住苏东波问问他,想让他亲口对她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趁他们去结账的时候,林雯用小游的手机拨通了苏东波的电话。当他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时候,她的泪水蜿蜒而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在电话的另一头焦急地问。
“没什么,我和小游他们在一起吃饭,我大概喝醉了。”她好不容易收住哭声,轻轻地说。
“你把电话给小游。”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
小游拿着电话唯唯诺诺了几句,就挂断了。
沉默。
小游阴沉的目光和华华强鄙夷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林雯,她忽然意识到:闯祸了。
第二天,林雯找到小游和华强,很平静地对他们说,“你们误会了我和苏总之间的关系,苏总在认识我的第二天,就告诉我他是有太太的。他没骗过我什么……我是来这里工作的,不是……当然,昨天你们说的那些我不会告诉他的。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想和你们交个朋友。”她坦率地盯着他们两个。
见他们都没反应,她自嘲地笑笑,“不愿意,那就算了”。
“好,冲你这份坦率,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华强说,小游也哈哈一笑,“好,你就当我们昨天发酒疯好了,以后我们不会再胡说八道。”
十一
过了两天,苏东波回到福州,一到公司,就把林雯叫到他的办公室。
“你说说,那天晚上谁逼你喝酒了?我一定要好好地骂骂他们。一点规矩都没有了,你是我从广州请来的,他们不好好照顾你,居然还把你灌醉,他们想干什么?”
“没有人想灌醉我,是我自己想喝的。”看到他的紧张她似乎本应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此时的暴怒却有些厌恶。
“不可能,我知道他们,你去把他们叫来,我要好好说说他们。”
“不要,”她哀求道,“你这样做我没法跟他们相处下去了。”
“不行,我要对你负责,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你不去,好,我自己叫。”他拨通了内线,“林雯,你先出去吧。”
她只好走出来,对迎面走来的小游和华强轻轻地说了声:“抱歉,都是我不好。”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听见。
隔着紧闭的门,她依然可以听见他在里面大发雷霆,他真的这么关心我吗?值得为我动这么大的肝火?还是他们所说的那些是真的?他怕让我知道?她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十二
醉酒事件后,电脑公司的人对林雯都敬而远之,她本就骄傲,不喜和人刻意地套近乎、拉关系,所以也就听之任之。
新办公室已经装修好,她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办公室,却无事可办。每次她去问苏东波,到底她要负责做什么工作,他总是对她说,“别着急,投资公司的业务还没有走上正常的轨道,利用这段时间多看点书。”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林雯摸不透他的心思,又不好问的太多,只能放任自己无所事事。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学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在孤灯下写日记。下班以后,偶尔会去书店逛逛,买几本喜欢的书,带回家看到深夜。
林雯并不知道,苏东波这段时间忙的事情,其实和她有关。他一直在成都和另一家投资公司谈合作,如果项目谈成,他想交给林雯去管理。
既然不能永远把她留在身边,那么给她一方天地,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或许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可是项目进展并不十分顺利,苏东波只能心里干着急,表面上还得不动声色,做生意就是这样,越想要得到,越得装作不在乎。
回到福州,看到林雯沉默寡言、没精打采的样子,苏东波也觉得不好受,可没落实的事情又不能对她说,想起她每次出游时开心的样子,便道:“林越要去厦门申购股票,你跟他一起去吧。”
林越?林雯略想了一下,才记起来,那是投资公司的小股东,苏东波的一个朋友,平时很少见,好像比她大几岁,长着一张精明的脸,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油滑的腔调,她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不过,她喜欢在路上,去远方:“好哇,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你先和我去银行把钱提出来。”
她懂了,这次的任务是收购一级半市场的股票(即尚未到证券交易所正式上市的股票,包括企业的内部职工股、债券、股票申购凭证等,这种收购,全部以现金交易,算是当时是一个灰色交易),所以要去提取现金。从银行出来,他们每人提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每个箱子里都是100万的现金。
“嘿,我现在可是身价百万了。”她有点感慨地说。
他笑了笑,对她正色说:“等什么时候,扔了这箱子,你也能说出这句话,那才是真本事。”
她愣住了,轻轻的一句话好像一声惊雷,在她心中炸响。来福州之前的那些豪情壮志都去哪了?这个月来,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似乎已迷失了方向……
十三
在去厦门的途中,林越没完没了地问着林雯各种问题,她的家庭,她的读书时代,她的兴趣爱好,她以前的工作,甚至她曾经的恋情……她虽然对林越这个人没什么兴趣,但是谁不喜欢聊自己呢,即便是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一问一答之间,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很多。
“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最后,林越下了这样的结论。
忙了两天,总算把正事办完了,回酒店的路上,林雯对林越说:“我出去逛逛。”
“你去哪?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没等林越再说什么,她便走了。
来到厦门著名“环岛路”,一个人漫步在安静的木栈道上,眺望眼前碧蓝的大海,轻风徐来,拂过她的面颊,宛如情人的手一样温柔,她静静地看着落日余晖中泛着金光的水面,心中暗暗叹息着,如许美景,却没有人共赏,真是遗憾。两天了,他竟然都没来过一个电话……
落寞地回到酒店,打开房门,她着实惊呆了。房间里多了一张餐桌,餐桌上一席丰盛的菜肴,热腾腾地冒着烟,桌子中间竟然还有一个水晶玻璃瓶,瓶中插着各色的玫瑰花。
正呆着,洗手间的门一响,林越从里面走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她气恼地问。
“我去前台多要了一张房卡,进来布置一下,给你个惊喜嘛。”林越满不在乎地笑着对她说:“咱们这次收购很顺利。今晚庆祝一下,我陪你喝,怎么样?”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底变戏法一样拿出一瓶五粮液来。
每次聚会都见林越喝可乐,她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喝就喝呗!
一开始她还是拘谨的,但酒精渐渐地解除了她的戒心。
当林越问到,她和苏东波是怎么认识的时候,她拿着酒杯,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他和她的故事,不是不想说,是无人可说,那倾诉的欲望早就在心里不断地膨胀,像一瓶被来回摇晃了许久的汽水,一掀开瓶盖,便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不知不觉,故事讲完了,酒喝光了,她,也醉倒了。
醒来的时候,好几分钟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意识还是一片模糊,直到她把裸露在外的手臂缩回被子,碰到身上温暖的肌肤时,才大惊失色,转身一看,林越睡在她身旁!
她用被子把自己团团裹住,恨恨地推醒了林越,厉声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林越揉着惺忪的睡眼,诚惶诚恐地看着她,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喝多了……”
她面红耳赤,满腔怒火,只是说不出话来,紧紧抱着被子,瞪着他,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你别急,我真的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忍不住……看了你的身体,你不知道你的身体有多……”
“别说了!”她尖声叫道。
“我……想,你愿不愿意等我,我现在还没有赚到足够的钱,等我三年,嫁给我,好不好?”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林越认真地看着她说,“等我三年,嫁给我。”
她怒极反笑:“等你?!嫁给你?!笑话!你爱我吗?我爱你吗?你疯了吗?”
林越见她柳眉倒竖,杏目圆睁,一双雪白的臂膀抱着被子裸露在外,更添几分诱惑,不觉叹口气:“我没疯,疯的是你……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优秀吗?哪个男人不想要得到你呢?我也是男人……可你偏偏要去等一个你明知道不能娶你、爱你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傻?”
仿佛一把利剑穿心而过,她晃了两晃,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他一定不会知道我此行遇到了什么,这么长时间也没一个电话,他根本就不关心我。她心痛如绞,可还是倔强地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你真的不了解他,他的生意能做到今天这样,全赖他太太的支持,他不可能离开他太太……”
“我没有要他离开他太太啊。”
“那你想做他的情人?”
“胡说八道!”她愤怒地喊,“难道,爱,就不能是灵魂之间的共鸣吗?大概在你的心里,爱就等于上床!”
林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林雯,你真的太单纯了。你太不了解男人。”
“我不了解的,就是你这种男人。”林雯愤愤地说。
“男人所理解的爱情,和女人所理解的爱情,真的不一样……”
“行了,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林越还没说完,林雯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不管你理解的爱情是什么,都请你以后尊重我。还有,我不会嫁给你,因为我根本不爱你!现在,请你出去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她转过身,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地盖了起来。
唉……她听到林越叹息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踢踢踏踏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门打开又关上了。
她慢慢地坐起来,确认屋内再无别人,才起身走到浴室里,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光滑柔润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亚洲人少有的丰满的乳房,紧致微翘的臀部,修长的双腿……原来,男人爱的,不过是这样的一副躯壳。她想起大学里追求过自己的几个男生,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就开始找机会触碰她的身体,每次都把她吓得落荒而逃……他们爱的,不过我的身体。她悲哀地对着镜中的自己冷笑。
不,他不一样!他是欣赏我的灵魂的……至少他是懂我的。可是,他对我有一点点的爱吗?她有点绝望地想。
爱,到底是什么?对她来说,是欣赏、是思念、是向往、是心动。爱一个人,所以就来到他的身边,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和他发生什么亲密关系,更不要说做什么情人了。
她想得到的,甚至不是他的人,仅仅是一个答案。
但却偏偏是一个苏东波不能给的答案。
十四
就在林雯给林越讲故事的当晚,苏东波也在向太太沈茜交待林雯的事情。
比苏东波还大着两岁的沈茜,人很瘦,皮肤有点黑,从小就知道自己并不属于美女那一类,因此自读书起便心无旁骛,格外勤奋,工作以后更显出精明能干,步步高升,如今已经成为兴业银行驻上海办事处的总经理助理。
当初,苏东波向她求婚时,她就怀疑过,苏东波到底是真的爱她,还是看中了她的银行背景。可是她自己确实爱他,也就不想计较那么多了。
婚后七年来,他们聚少离多,沈茜并不十分放心苏东波,爱着他也防着他,给他自由,又处处留神。男人总是靠不住的,特别是有钱的男人,更何况是一个年轻力盛,太太又常常不在身边的有钱男人!
沈茜的精明当然不止于工作,虽然她常驻上海,但对于苏东波的一举一动也还是能基本掌握的。
林雯来到福州的事情,她自然不会不知道。没有兴师问罪,只不过是因为她并没有真把林雯当成情敌,不过是个傻乎乎的黄毛丫头而已,她十分清楚,就算苏东波真的喜欢林雯,也不敢拿自己的事业和“钱”途冒险。男人嘛,总是以事业为重。感情,不过是他们生活的调味剂罢了。没有感情生活,至多不过是索然寡味一点,可是没有事业没有钱,那可是要男人的命的。
周末回到福州,和苏东波一起在餐馆吃晚饭的时候,沈茜才闲闲地问了一句:“听说投资公司请了个女孩子,还是广州来的?”
苏东波料到迟早会有这一问,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草稿:“是。她叫林雯,原来是葛敏的助理,葛敏还挺器重她的。”他知道沈茜和葛敏虽然没有什么交情,却互相听说过对方也互相欣赏,所以特意把“葛敏”两个字说的格外重些,“葛敏调去深圳以后,她在部门里挺受欺负的。葛敏托我照顾照顾她……挺勤奋的一个小姑娘。”这话倒并不假,听说林雯到了福州,葛敏确实给他打过电话,说过类似的话,虽然听起来更像的是场面上的客套话,难说有几分真心。
“哦,长的漂亮吗?”沈茜含着古怪的笑意看着苏东波。
苏东波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很快答道:“人家有男朋友的。”
“那你打算怎么照顾她呢?”沈茜还是笑,可心里多少有点酸意。
“说什么呢!……等成都那项目谈完,我就让她去成都管那边的业务,省得我老是两边跑……这样你也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把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打发去成都,你放心吗?”
“越说越离谱了!看我今晚怎么欺负你!”苏东波在沈茜的腰上使劲地搂了一把。7年的夫妻,他当然了解沈茜的软肋。
沈茜一边躲一边心满意足地笑道:“都老夫老妻了,别胡闹!”
“走吧。”苏东波一边给沈茜披上外套,一边暗暗松了口气,又想,不知道林雯这两天怎么样呢? 一个电话也没有,她和华在做什么呢?
十五
林雯在酒店里昏睡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有人咚咚地敲门。
从门上透视眼看出去,是林越,拎着一大蓝的水果。
她不想开门。
“林雯,我知道你在里面,让我进来。我不会……你放心,我就跟你说两句话……再说,我也有你房间的门卡。你不打开门,我就自己进来了。”
林雯无可奈何地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林越,“说吧,两句话。”
“三句行不行?”林越嬉皮笑脸地说。
林雯转身就想关门,林越已经抢先一步跨进门来。
“林雯,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我道歉,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你不要这样虐待自己,不吃东西怎么行?吃点水果吧,啊?明天我们去鼓浪屿玩好不好?”
林雯又坐回到床上,只是沉默不语。
林越看着她,又说,语气中透着十分的诚恳:“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就把我当哥哥好了,他没有时间照顾你,我来照顾你,好不好?……别想那么多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多喝点水,吃点水果,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鼓浪屿散散心。”
林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出去了。
林雯看着门在他身后关上,紧绷着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霎时间有些心灰意冷:我这样自苦,又何必呢?既然有人欣赏,有人爱,何不就将这冰清玉洁的身躯交给关心我、爱我的人呢?何苦、何苦要坚守一份痛苦无望的爱呢?
十六
鼓浪屿是个美丽而宁静的地方,岛上没有汽车,人烟稀少。穿过狭窄的街巷时,悠悠扬扬的钢琴声从不知哪家的窗口飘出来,更添了几分韵味。站在海边,林雯几乎就想永远地住在这里不走了。但是,不可能。她牵挂着他,虽然她知道这份牵挂不会有什么结果。
林越一直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拿着相机追着她拍照,对她体贴入微,丝毫不理会她冷若冰霜的面孔。
从厦门回福州,林越特意包了一辆出租车,说是可以让她躺着舒服一点。到福州这么久,从不曾有什么人对她嘘寒问暖,关心照顾到这个地步,纵是铁石心肠的她也不禁有些感动了。
车子快进入福州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住,靠在他肩上细细地哭了。
“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喜欢他。老实说,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确实有点冲动,几乎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可是,你闭着眼还在不停地说着他的名字,我又怎么能够……”
听到林越这样说,她的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为什么苏东波就不能开心见诚地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呢,为什么他总是对她忽冷忽热,象是永远戴着面具,让她看不透呢?爱也好,不爱也好,她只不过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林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她为的,也是她的心。
“爱,为什么让人这么痛苦啊?”她问林越,更像是在问自己。
林越想了想说:“大概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欲望。求而不得,所以痛苦吧。”
“你那天说,男人对爱情的理解和女人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女人都爱幻想,想的都是不着边际的东西,男人可要简单直接的多。”
“简单直接?”林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华含着笑看她,“傻瓜……”
林雯突然明白了,一阵心跳,脸也红了,“……男人都这样吗?”
“我敢说,正常的男人都是这样。”
“你完全破坏了我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她叹息。
林越啼笑皆非地问,“那你理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她刚想开口,忽然想到塞林格的名句——有人认为爱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不,她摇摇头说,“我认为爱就是不顾一切的心甘情愿。”
十七
回到林雯的宿舍,林越细心地检查了她房间里的物件,摇头道:“你这哪儿象个家呀,连个烧热水的壶都没有。走,我们去商场里买一个。”
“我不想出去了,我有矿泉水。”林雯此时感到累极了也倦极了,蜷伏在床上,象只受了伤的小猫,一动也不想动。
“那怎么行?天气这么冷,连热水都没有!听话,一起去吃点东西,你一天都没吃饭了。”
她只好跟随着林越,听从他的安排。经过车上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她对林越的感觉完全改观。当林越带着她到商场的顶层去溜冰的时候,恰巧遇见了两个朋友,林越介绍说,“这是我妹妹”,她从从容容地点头,心里竟真的生出了一种类似亲情的温暖感觉。
他们正玩得开心,手机响了,林越一边答着,是是是,好好好,一边冲她摆手,“我们快下去吧,苏总要过来接你。你这个大哥哥好厉害,把我这个小哥哥臭骂一顿,说我带着你乱跑。”
那又怎么样?几天都不理我,这时候又跑来教训我了!“哼,我偏不下去。”她赌气地说。
但林越好说歹说地把她拉下去了。一看见苏东波,林雯的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他沉着脸,“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林越,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
他们俩在后座上相互做鬼脸,笑闹着,完全不理会他的数落。
很久没听到她笑得这么开心了,她象是又回到了第一天认识她的样子,是因为林越吗?他有些疑惑又有些妒忌。
在过来接林雯之前,苏东波刚送完沈茜上飞机,虽然太太临走前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从她挥手时意味深长的目光里,他似乎读出了某种特别的意味,也许是提醒,也许是警告。
这些年来,虽然诱惑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出现,有时候犯错误可以简单得象吃一顿快餐,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但他仍然努力把持着自己。不是因为他对沈茜的爱有多深,他只是不想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婚姻,就像是两个人一起搭建的遮风挡雨的小房子,爱情不是它的基石,信任才是。没了信任,婚姻也就支离破碎了。沈茜爱他更多,付出的也更多,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没有沈茜,就不会有今日功成名就的苏东波。他不能辜负了沈茜。他管不了自己的心,至少,还能管得住自己的身体。
事实上,如果没有了事业和成就铸造的光环戴在头顶,林雯也绝不可能爱我。苏东波暗想,男人好色,女人爱才,无关对错,互取所需罢了。送太太走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心,当断则断……
但是,一见到她,见到她和林越那样亲密,他的决心又动摇了。
把她送回公寓后,他忍不住问林越,“不是前天收购就结束了吗,怎么今天才回来?”
“哦,我们去鼓浪屿玩了两天。”
我们?你们?苏东波心里很不痛快,“玩儿的开心吗?”
“开心呀,她都不想回来啦。”林越是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苏东波想知道什么,但他偏偏不说。
十八.
生活象在泥地上行走的大车,颠簸地前进着。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股市却一天天在升温,投资公司已经开张,苏东波的好朋友萧东也加盟到他的旗下,到福州来了。
投资公司只有五个人,除林雯外都是股东,这让她心里很不平衡。事实上,除苏东波外,没人会派给她什么工作,苏东波又常常出差,她总是闲得发慌,又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生活中唯一的期待似乎就是等他回来,然后为他受伤,待伤痕终于被时间治愈的时候,再去期待。
百无聊赖之际,她学会了抽烟。每当她独自一人坐在公寓里,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轻烟袅袅上升的时候,就觉得仿佛看见自己的青春、热情、价值、理想都随着这烟轻轻地飘散,最后消失在空气中,消失于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城市里。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天气晴朗得出奇,她的眼睛被热辣辣的阳光刺痛,醒了过来。休息日对她来说,总是最难熬的,她害怕清醒地面对孤独和寂寞,所以通常会在周末下班的时候,去书店租一大堆小说,晚上看通宵,白天睡觉。但是,今天,她看看窗外,阳光这么好,不如出去走走。
一个人来到市中心繁华的大街上,混在拥挤的人群中,注视着每一张在阳光下慵懒而快乐的笑脸,林雯心里有种莫名的喜悦,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走累了,便走进一个名叫阳光的咖啡室,坐在二楼临街的位置上,冲一壶茶,要一小碟青橄榄,燃起一支细细的薄荷烟,隔着明净的落地玻璃静静地望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你好,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诧异地回头,看见公司的同事华强正站在她身后。
“咦,是你呀,怎么这么巧?”
我在对面街上买东西,看见你坐在这儿,就上来了。华强一面说,一面自己推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一个人么?还是……在等人?”
“一个人。”
“一个人抽了那么多烟。”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桌上的烟灰缸,“你能帮我保守秘密么?”
“什么秘密?抽烟?你还以为是秘密吗?你老在房间里抽烟,烟味那么大,住在楼上的同事早就知道了。”
啊?!她呆住了,天啊,该不会他也知道了吧,他可是最讨厌女孩子抽烟的呀。
“哎,别胡思乱想了,我骗你的,他们自己也抽,哪能分辨得出烟味是从你房间里飘上来的呢!我信口胡说,你也相信!”华强笑起来。
她也笑了,“你好坏,居然敢骗我。”
“说真的,我觉得,你比刚来的时候憔悴多了。”华强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她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不由自主抬眼望了望映在窗玻璃上自己浅浅的倒影,低低地问,“是么?”
“你多大了?”
“二十三。”
“二十三岁!不像,不像。”他煞有介事地摇着头。
“那你说像多大呢?”她满怀期待着望着他。
“像……六十三!哈哈——”他笑的前仰后合。
“胡说!”她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
“你瞧,你来的时候才二十三岁,才几个月,就变成六十三岁了,可见你在这里是度日如年啊。”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听得她鼻子直发酸,但还是倔强地说,“瞎说!我在这里好吃好住,又清闲,怎么会度日如年呢!”
“唉,你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看见你开心地跟在他身后笑靥如花,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带你来。从他创业起我就一直跟着他,我是看着他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一个大富豪的,他是靠着他太太发的财,他又怎么可能离开他太太呢?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热情……可是,几个月来,我看着你的热情一点点消失了,你的笑声越来越少,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你又何必骗我呢?如果我不是把你当朋友,即使你在这里向我招手,我也会当看不见的。”
她垂下眼睛,“我以为,那件事以后,你们都不会再理我了。”
“本来是这样的。那天被他臭骂一顿,我们都很气愤,走出他的办公室,我看见你站在外面的走廊上,还以为你会很得意,本想过去挖苦你几句,但走到你身后,发现你在哭,很小声很小声,好象怕人听见似的,我就想我大概是错怪你了。后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劝他为我们买保险,帮我们改善住房条件,让他给我们发伙食补贴……这些我都知道。我觉得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他,但是我欣赏你对爱情的执着。我承认当时我答应和你交朋友只是在敷衍你,但现在,我真的希望能交你这个朋友。”华强对着玻璃窗,一口气把他一直想说的话说完,再扭头看她,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依稀想起,不久前林越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林越和苏东波一样,满世界飞,只能听见声音而见不到人影,华强却是和她朝夕相对的同事,办公室隔着一堵墙,宿舍只隔着一层楼板。她一直渴望着能有个触手可及的好朋友,让她孤单寂寞的时候不至于“无处话凄凉”。但友谊和爱情一样,往往是不期而遇的,就象现在,来得如此突然,倒让她觉得不敢相信了。
沉默了许久,她看着他的眼睛,举起茶杯,她想说感激的话,但又说不出口,于是说:“为了我们迟到的友谊,干杯。”
华强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走吧,今天电脑公司的同事们都在小陈家里聚会,我带你过去和大家重新认识一下……
十九
华强是软件开发工程师,工作时间相对比较自由,闲下来经常带着林雯到处跑,福州很小,他俩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城市。
华强的外表不出众,但待人真诚,有无数多的朋友,走在街上,总有人跟华强打招呼,有时连华强自己也不确知打过招呼的人到底是谁。和华强的朋友们在一起,她觉得特别轻松、愉快。在华强的帮助下,她把自己的小屋布置起来,终于有一点家的感觉了。
她渐渐觉得这个城市不再陌生,虽然这个城市的冬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寒冷和漫长,她的心却仿佛沐浴在春光下的小草,一天天暖起来。
华强常常和她说起电脑公司的情况,了解的越多,她越觉得这间公司的管理存在很大的问题。这个发现,让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可以为苏东波做点什么。
连续好几天,她坐在投资公司的办公室里,从早到晚地查看电脑公司这几年的业务报告和财务报表。
然后,她胸有成竹地给在成都的苏东波挂电话,“你快点回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呢?”
“电话里说不清,等你回来再说。”
“好,我明天就回来。”
坐在飞机上,苏东波睡不着,闭着眼睛想,多久没见过林雯了?快一个月了吧?最近她给我打电话也少了,听萧东说她和华强关系忽然密切起来,这小子,不会在追求林雯吧,那可不行,他可配不上……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商量,会是什么事呢?会不会说她不想干了,想回家?怪我没照顾好她?可是,她电话里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委屈难过的意思,倒好象挺兴奋的,会是什么事呢?该不会是要和华强结婚吧?!不可能!……一走出机场,他就在寻找她的影子,但是看来看去只看见司机小李,便问,“林雯呢?”
“她说她有事,就不来接您了,请您晚上安排时间一起吃晚饭。”
以前每次他出差回来,不论多早多晚,她都会跟着司机一起来,今天是怎么了?他有点失望地看看表,才五点,“先回公司吧”,他吩咐司机。
路上堵车,回到办公室已经六点了。经过她的房间,门锁着,灯却没关,他敲了敲门,没人应,于是就用钥匙开了门,房间里空空如也,她似乎早就走了。他有点生气了,用她桌面上的电话一连CALL了她好几遍,可等了十分钟她都没回电话,打了她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她到哪去了呢?他忽然有点后悔没给她买个手机。正准备熄灯锁门,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是他办公室的号码!哎——我怎么没想到呢。“喂——”
“你回来了吗?……太好了,怎么这么晚啊,我等了你好久……我的CALL机,我今天忘了带,你现在在哪?……啊!……”
门咔哒一响,林雯从走廊的另一头冲出来,披肩的长发飘舞着,散发着清新美好的味道,她满面笑容的跑到苏东波面前,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他也不禁被她的喜悦感染了,笑道:“让我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嗯,好象胖了点嘛!”
“是啊,福州的水养人啊。嘿,你请我到哪吃饭?”
“你想去哪?”
“西湖酒店的那个西餐厅吧,那里安静,好说话。”
那是他第一次请她在福州吃饭的地方,“好”。
酒,早已成为苏东波生活中的一部分,大多数的时候他对酒并没有什么好感,但和她一起喝酒,总是一件乐事。他喜欢看她喝酒时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的样子,也喜欢她微醺时脸上泛起的红晕。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的埋头吃饭,好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苏东波不禁觉得有些忐忑。
“好啦,现在饭吃完了,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了吗?”苏东波终于忍不住问道。
“嗯,是这样的,我想离开投资公司——”
“为什么?”他条件反射地蹦出这句,笑容已经冻结在脸上。
“因为,我在投资公司无事可做嘛。”
“你太着急了。是不是太清闲了?可以看看书嘛。我一直没告诉你,我这段时间在成都是在谈一个项目,现在终于谈的差不多了,一落实下来,你就跟我到成都去,到时有的你忙呢。不过,你要先打好基础……”
“真的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地黯淡下去。“我其实找到了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我,对你的电脑公司更感兴趣。你不是说过吗,投资公司做的都是投机的生意,一旦市场成熟了,就很难再找到好的投资机会,但电脑公司干的是实业,而且这个市场如此广阔,将来一定会有大发展的。”
“是啊,我是说过,但你又不是学电脑的,能在电脑公司干什么呢?”
“我是学投资管理的呀。你不觉得你的电脑公司现在散乱得象一盘沙么?有那么好的软件,却不能推广出去,连续三年赤字,为什么?那是你一手一脚创办的公司呀,却一年年在萎缩,每一年都要拿出一大笔钱去填补这个大窟窿,你不心疼吗?”
苏东波心里掠过几分不悦,但看着林雯那张兴奋得有些红润的小脸,他又把那种不悦的感觉压了下去,她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于是,他笑笑说,“你有什么高见?”
“我没什么高见啊,只是觉得归根结底,公司的问题是出在管理上。你的公司已经不是创业初期那个几个人的小公司了,如今一个几十人的公司,谁在管理?你是总经理,但你自问你有多少时间是花在电脑公司上的呢?没人管,那么有没有一套完善的管理制度可以让他们在没人管的时候也照常运作呢?没有。产品生产出来了,有没有作宣传呢?没有。销售人员的业绩有没有和他的收入挂钩呢?没有。公司的发展目标、计划、战略呢?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在过一天,算一天,反正亏的都是你的钱,谁会在意呢?要是有一天,公司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他们就另找一间公司,反正是打工,有什么所谓?但对你,就不一样了。对吗?”
他盯着她,沉默了许久,她的话如此尖锐,让他很难堪。但,毕竟,她是在为他着想的。可是,成都的项目怎么办?他辛辛苦苦为她铺就的大路,她却不屑一顾……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让她试试也好……电脑公司要做好,谈何容易,也许她试过了就会知难而退……“好吧,你先拿出份计划来给我看看。”他终于说道。
不久,苏东波又回成都了。
二十
林雯开始日夜奋战,看书、查资料,研究市场,研究电脑公司成立以来的客户资料,财务状况,单独找电脑公司的每一个员工聊天……虽然每天的睡眠都不足五个小时,但她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她仿佛觉得二十多年来积聚起来的能量终于在此时得以爆发,那能量好象取之不尽、用之不绝似的。
当她终于把《天利电脑公司商业计划》、《天利电脑公司规章制度》的定稿放在他的桌面上时,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坐在他的大班椅上,闭着眼睛,想着他见到这两份凝聚了她无数心血和汗水的报告,该多么高兴呀!我终于可以为他做了什么了。他一定会觉得我很棒!她沉浸在幸福的想像中。
哎呦,都快八点啦,华强还在宿舍等我一起出去吃饭庆祝呢,我却在这里自我陶醉……她赶忙起身,锁好门,哼着歌儿跑下楼。
她和华强来到他们最常去的老地方——阳光咖啡室。
“为天利公司的女强人,干杯!”
“别胡说,我哪是什么女强人呢,就算是,也不能这么说。一沾上这个词,给人的感觉就好象成了母夜叉似的!”
“母夜叉又怎么了?你这么漂亮,还怕嫁不出去么?”
“连你都说我看起来象六十三岁,还有谁肯娶我呢!嫁给你要不要?”
“求之不得。”
“你不怕我这个又老又丑的母夜叉吃了你?”
“求之不得。”华强故意扮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逗得她哈哈大笑。
“哎,说正经的,你觉得他会不会赞成这个改革方案呢?”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以前我觉得我还挺了解他的,现在我是越来越不懂他了。有钱人跟咱们穷人想的不一样,我们觉得好的,他未必觉得好……”
“可我们是为他好呀。”她不喜欢华强用这种语气说话,好象总在提醒她和他不是同一个等级似的。
“算了,不说他了,你就是不爱听我们说他不好。”
“如果他说你们不好,我也不爱听啊。”
华强举起桌面上的茶杯垫,闭着嘴一声不吭。
什么意思?她愕然。
“这叫高举免战牌。”
她笑起来,“你这家伙,老是神神叨叨的。好吧,不说他了,说说你吧,你出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可能是我的英语太差劲,和我一起申请的一个朋友都已经出去了,我还没收到面试通知。哎——你的英语这么好,你现在也忙得差不多了,不如你教教我,怎么样?”
“好哇——”她向他摊开两个大手板,“——给钱!”
“行行行”,他果真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在她两只手上各放了一百元。
啊?!她慌了,“你当真啦,我是开玩笑的,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还不知怎么多谢你呢,怎么会收你的钱呢!”
“我知道你不会要,才给你的。”华强一边笑着,一边收起钱,“哎,说真的,他还没发工资给你吗?”
她垂下眼,“没有。不过刚来的时候,他不是给了我一万块钱安置费吗?”
“你干吗不问问他,他怎么连这种事都会不记得?”
……
“还剩多少?”
“够用。”
“没骗我?你给大家买了不少东西,又添置家具什么的,还能剩多少,我心里有数。我可不想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真的。现在已经都买好了,我平时也用不了什么钱,除了买书。”想起她那一柜子新添置的书,她的唇边不禁浮起一丝笑容。
“不够的时候告诉我,嗯?”
“好。”
出了“阳光”,坐上出租车,“左海公寓”,华强对司机说。
“哦,不、不、不,司机,去五四路。”她慌忙修正。华强狐疑的看着她,去五四路干什么?
“今天他回来。”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想去看看他,一起去吧?”
华强哼了一声,脸色不大好看,“我不去,我把你送到那我先回宿舍了。”
“就看看他回来没有……”她小心的看着华强的脸色,“不进去,行不行?”
华强不置可否,只是把头转向窗外。她的心还是在苏东波那里,他在心里轻轻的叹息。
到底去哪里?司机不耐烦的问。
“五四路。”华强粗声粗气的说。
车子穿过闹市,转进西湖边一片安静的别墅区。他们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沿着西湖并肩的走着,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转过一个弯,他的家就在眼前。但整座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点灯光。
“咦,他好像还没有回来。”华强说。她也看到了,不觉抬手看了看表。
“要不要在这坐会儿再走?”华强有点高兴,这个环境清幽的好地方,自从被开发成高尚住宅区后,他就没有再来过了。
她默默的点头,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来,眼睛仍不时的瞟着他的房子,他明明说过今晚会回来,现在都10点多了,怎么还没到?该不是飞机晚点?还是一回来就出去了?她有点后悔没和司机一起去机场了。
“你知道吗?电脑公司刚成立的时候,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单身汉,也没什么钱,我们几个都是哥们,那年春节都没有回家,就在这儿打牌,输了的就脱光上衣绕湖边跑一圈,他输的最多,最后跑不动了,趴在地上指着当时正在打地基的别墅说,以后我要在那里买栋楼,跑累了就上去睡觉。没想到,他还真买成了……可是,我们却再也没有一起打过牌了……人有钱了,都会变的。”
“那你呢,如果你有钱了,也会变吗?”
“会啊,说不定比他还坏呢。”华强笑起来,但见她面有不悦,便住了口。
这时,一辆雪白的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她的眼睛一亮,是他的车。她正想站起来,华强把她一把拉住,低声说,车上好像有两个人。
“是司机小李吧?”她光顾着看车,没留意车上的人。
“不是,是他开的车,旁边有个女的。”
她不相信的看着他,怎么可能?“是他太太吗?”
“不像。”
华强左右看看,忽然拉起她的手,沿着湖边一路小跑,在一个假山前停下,正是一个黑暗的让人无法察觉到有人的地方,却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家。她很想摔掉华强的手,她很厌恶这样鬼鬼祟祟的去偷窥别人的隐私,可是,她又身不由已的跟着华强在假山后潜伏下来。
一个女人正从车上走下来,走进那栋别墅,华强看的不错,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绝对不是他的太太。
她的心一下子收缩得很紧,很紧,紧得她连打了两个寒颤。
“冷吗?”
她不能言语,只微微摇头,目光散乱地盯着那亮了灯的房子。
窗帘被拉上了,上面印出两个人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两个身影重叠成了一个……
华强转头看她,在惨白的路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如雪。
“我们走吧。”华强拉她,但她没有动,他再拉她,她索性把身子贴在假山上,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你先走吧。
他看看她,再看看那房子,只好不做声。
“求你一件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转头对他说,“帮我买包烟,行吗?”
“你不是戒了吗?”
“求你了……”她哀哀的说,带着哭腔。
唉……他叹口气,“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华强走远了。她忍耐已久的泪水如潮水般涌出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看清楚那窗上的身影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她仍然瞪着眼睛盯着看,任由泪水那么汩汩的流出来,仿佛一眼泪泉,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灵魂,都化成了一点一滴的泪水,缓缓的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顺着面颊滴落在地上,消失。而她,则成了一尊塑像,一尊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的塑像。可是,即使到了这一刻,她仍然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仍然怀着一线希望,希望看到他送她出来,看到她其实不过是他的一个亲戚或者朋友,看着她离开……她要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分钟都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然而,灯忽地灭了,把她剩余的一点点期待一点点希望都粉碎。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冲过马路。
嘀——一辆出租车长鸣一声,在她身后嘎然而止。
嘿,找死啊——司机伸出头来骂道。
她停下脚步,呆滞地盯着司机,说,“空车吗?我要回家。”
“去哪里?”司机狐疑地问。
“左海公寓。”
她上了车,坐在后排,在后视镜里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披头散发,失魂落魄,满面泪痕。她对那个女人咧了咧嘴,结果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嘀、嘀、嘀——Call机响了,是华强。“你在哪里?”他问。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在哪里?她也问自己。
“……我要回家。”她对自己说。
“等等,等等,司机,停车……请你稍等一下,我下去打个电话。”
她走下车,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他的手机。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她固执地打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苏东波的声音传来——
“喂——”
“是我。”她紧咬牙关,才好不容易吐出这两个简单的字,没有颤抖,没有哽咽。
“哦,是你啊。怎么了,有事么?……哦,对了,我有点急事,今天回不了福州了,明天回……你就不用来接我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啊?”
“哦。”她机械地回答。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早点休息,听话,啊?”
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梦呓般地对着话筒说,明天见。一颗泪,滴落在话筒上,慢慢被放大,吸收。
最后一颗眼泪,她对着话筒轻轻地说。
她给华强的Call机留了言:回宿舍。
回到宿舍,华强坐在门口等她。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把手伸到背包里找房门钥匙,摸了好久都没摸到,最后还是华强抢过来,帮她找着了,才打开房门。
华强看着她呆滞的神情,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口,还是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给我支烟。”她说。
华强从口袋里拿出刚买的烟,抽出一支,连同打火机一起递给她。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点了烟,他们面对面地坐,他看着她,她看着眼前缓缓上升的烟。
“我要回家了。”她忽然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还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回,也许不回。”她缓缓地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求你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别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事情……行吗?”
华强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明白,她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行吗?”她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华强忽然火起来,“你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吗?难道你不希望把电脑公司的改革进行下去了吗?你的理想呢?你不是豪言壮语地说过,要把公司变成中国的微软吗?”他声音越来越大,“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变了,他变了!他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完美的人,他不值得你这么爱他……”
她闭上眼睛,任由华强说。她在和自己作斗争,不让眼泪流下来。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开口:“华强,你爱我吗?”
华强愣住了,虽然有无数次,他都想对她说,我爱你,可是,他没有勇气开口,他能给她什么呢?房子,车子,票子,他一无所有。在他眼里,她美好得宛如天上的星星,光芒四射,可是又离他无比的遥远。他爱她,他当然知道自己爱她,他可以无条件的为她付出,对她百般照顾……可是正因为他爱她,他不能说。此时此刻,看着无助的、受伤的、心碎的她,他知道只需要轻轻一拉,他就可以把她抱入怀中,但是他不能。
“我……”
她看着他面露难色,惨淡一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空中一轮弯弯的新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
隔了半晌,她又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人,得到了一块晶莹剔透、完美无暇的宝石,他把它藏在盒子里,埋在了屋子前的空地下。他一直守着它,因为担心别人会偷走,所以他哪里也不去,直到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想把它挖出来,再看一眼,可是……挖来挖去,几乎把地全都掀开了,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你猜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华强条件反射似地问道。
“我明天再告诉你吧。明天早上八点,你送给我机场?”
“好。”华强疑惑地望着她,此刻的她镇静得似乎有点不正常。她的故事那么诡异,她到底想说什么呢?她不会想不开吧?他很想留下来,陪她渡过这个晚上。可是……
她起身,打开房门,他也不得不离去了。
“你不会做什么傻事的,是吧?”临走,华强还是不放心地问她。
“不会的。你放心。”她静静地说,“明天见。”
二十一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华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有好几次,他都几乎忍不住想下楼去找她,告诉她他爱她,希望她能留下来,不要走。可是,转念一想到她那苍白的面容,为苏东波而苍白的面容,他就又犹豫了……
直到天快亮了,他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他大惊,跳下床,顾不上洗脸刷牙,冲下楼梯,用力按她的门铃。
可是,没有人来开门。他大力拍门,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又冲回自己的房间,打她房间的电话,没有人接。传呼她,问她在哪里,等了很久,很久,没有回复。
她就这样消失了?……他心痛得难以自已。
或者她还在机场?他冲下楼,跳上一辆出租车,赶去机场。
机场里到处都是人。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多遍,却怎么也不见她的踪影。他不甘心,跑到服务台,请工作人员用广播帮忙寻找。
“林雯小姐,请你听到广播后到服务台来,你的朋友在这里等你。”广播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机场大厅,一遍又一遍。
“喂,华强,你怎么在这里,林雯呢?你怎么把她给丢了?”
华强正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冷不丁儿地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怎么是你?”华强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苏东波,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拉着行李箱。
“怎么了?我刚下飞机啊。你不是来接我的?司机呢?林雯呢?我刚才怎么好像听到广播在找林雯啊?怎么回事?”
华强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你不是昨天回来的?”
“昨天成都下大雨,到处堵车,我没赶上昨天那班飞机,只好换了今天的,怎么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那,谁会住在你家啊?”
“萧东啊。他女朋友过来看他,反正我不在家,就把钥匙给他,让他在我那里住,煮饭什么比宿舍里方便。”
“啊——”华强痛苦地弯下身子,差点坐在了地上。
“喂,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华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拉着苏东波就往机场外跑。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林雯出事了吗?”苏东波被华强的神色吓住了,心也七上八下起来。
“车上再说。”
出租车上,华强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苏东波,那沉重的声音好似锤子一样敲击在苏东波的太阳穴上,心里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他冷冷地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回到林雯的宿舍,华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准她的门,狠狠地踹了一脚。
门开了。华强抢先冲了进去。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床上铺着素净的灰蓝床单,没有半分的褶子,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很多很多的书,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一个Call机,安放在书桌上。
苏东波走到书桌前,发现Call机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是她潦草的笔迹:
华强,对不起,没等你,我一个人走了。
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曲终了,人,也该散了。
不必找我,我会好好地活着。
无论如何,感谢你对我的各种好。
另:请帮我把枕头下的日记本交给他,那原本就是他的东西——日记、曾经深爱他的心,还有这房间里的一切,都该物归原主了。
再见。
苏东波呆呆地看着那张纸,纸上的每个字都像在他眼前跳着舞,飞快地旋转、旋转,让他头晕眼花,直到华强把一个本子递给他,他才蓦地回过神来,他接过日记,手轻轻地抚摸着封面上的织锦,眼前浮现起她那天怀抱着日记哭得梨花带雨的容颜,他摩挲着翻开封面,微微泛黄的纸笺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
这世间有一种缘分
叫做有缘、无分。
爱过,痛过,哭过,迷茫过,挣扎过,执着过……
我,无怨,无悔。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个怀抱日记的啜泣的女孩,那个握着他的手低声安慰他的女孩,那个调皮地冲她眨眼睛的女孩,那个给他讲过许多故事的女孩,那个站在高山上大声唱歌的女孩,正甜甜笑着冲他挥手,渐行渐远……他知道,这个女孩,在他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
冬天难得灿烂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刺痛了他的双眼,泪水缓缓涌出,滑落在日记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