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沧桑
对爹早先的印象,总是离不开酒桌的,爹嗜酒如命,兴许与坎坷的命运有关。
爹的爹原是个识文断字先生,为了生计,十七八岁就去了离家几百里的汶上城,做一个洋布行的账房。三十几岁的时候,犯下风寒痨病,客死他乡。爹的娘,拉扯着四个孩子,也因积劳成疾,几年后也去了。爹成了孤儿,他排行老三,前面是大姑,大爷(大伯),后面跟着(三叔)。那年他八岁。
爹没有生日,是因为没人知道他的生日,临近六十的时候,大娘(伯母)说,你爹是八月二十出生的,别犟了,就那天给他祝寿吧!从此,爹有了自己的生日,但他喜欢八月十六,说,吃不了的月饼可以当蛋糕,(你们)省的再花钱。
我之所以没有称呼“爷爷”“奶奶”,一是从小没有喊过这个称谓,他们过早离世,连张照片也没有留下,自然没有喊的机会。同时,我家辈分极高,邻居八十岁的继全都会叫我小叔的。另一个极其重要的,是爹极少谈起这段家事,我想,兴许是受到伤害太重的缘故。八几年的春节,爹就请了一次“家堂”,就是把过世的长辈“请回家”,接受子孙的拜祭,爹才告诉我,你爷爷叫刘述河,排行老三,大老爷是刘述海,二老爷叫刘述江,……
怕在家饿死,爹在奶奶去世的第二年,便随同族的大伯去了济南府资本家的洋车行。
因为个头极矮,营养不良,先去的几年一直给师傅和师娘(资本家)点烟袋,端尿盆打杂招应。一有怠慢就让攥着烧得通红的烟锅子,或者干脆直接把手泡在石灰水里,不能哭。直到现在,爹去端盛满滚开菜汤碗盆,是从来不用抹布垫着的。他说,没觉着热。
十二岁那年,他进了镀锌厂,跟着大爷拉套子,那年,他每顿可以分两个饼子,于是从二百里路的济南跑回老家,拉着九岁的三叔进了城,求着大爷让三叔在济南上了高小,让他学点知识,有点文化。
十七那年,爹成了镀锌工,工厂也被政府收回转型为军工企业,三叔被爹送进部队,五年后,成了一名交警,正好在执勤岗上,遇到当时卖茶水的“小麻妮”——我的三婶,生活才算是有了转机,也改变了三叔的命运,直到现在,每次谈到这里,他都声泪俱下,爹还是酣畅淋漓的大笑,说,这孩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
二十二岁那年,爹又被调到济南城隍庙的兵工厂专门学校枪械维修,六零年泰安军分区成立修械所,六三年搬迁到柴油机场军工车间,大姐出生。
爹在那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因为交通不便的缘故,爹只能每个月回家一次,娘说,你爹回来,腰里不缺两样东西,一是酒瓶子,二是手撸子(手枪)。
娘总笑着说,人是好人,酒有时候是个王八蛋!
早些年,爹没有自行车,从城里走回来得三个小时,到了佟家庄饿的就拉不动腿了,一块钱吃得就好,一瓶泰山白,二两花生米,一盘豆腐皮,有时候也会有个腮子肉,吃饱喝足了也就半夜了,走十步一枪,壮胆。
爹回家的第二天,早早的,比麻雀叫的还早的就是大队书记了,就听。二老爷回来了吧!昨晚听见放枪,就知道你老回来了,然后是拍打门板的声音……,晴好吧!当晚,他必会坐在我家院子里,和爹推杯换盏,猜酒行令。
娘说,你爹的钱都塞到“大队”狗腚里了。
其实,也不怪娘生气。记得秋收分粮,全家高高兴兴到了场院,确只领回六个玉米,那个瘸腿的会计还不忘笑话娘,你家都是吃货,哪有个挣工分的。
现在想来,爹请的也不值,都是些白眼狼。
爹和爹的同事人人都能做枪,两个人,三五个小时就能做出一只像样的双管猎枪,至于那种土炮子,爹说,找把钳子就能做。
因为职业的缘故,自然都是神枪手,特别是深冬,兔子觅食的季节,人就喜欢出来撒欢狩猎。
爹的队伍不是一般的狩猎队伍,黎明前从城里出发,骑着自动发电的探照灯的自行车,每个车座后面都会拴上一两只细狗,浩浩荡荡。
打猎人人自是喜欢,临走,怎么也会扔下几只兔子,有的肉吃了。但娘担心的是,这么多人和细狗的口粮,大白馍要蒸上三大锅,还要杀鸡宰鹅的鼓捣一桌子菜,积攒一个月的鸡子儿,就那么一个个的被吃掉。醉了就吐,吐了再喝,满院子的太平盛世。
每次欢天喜地走了,娘都会抹着泪说,糟蹋粮食…….,可你爹就是这样,也得有个朋友。
爹喜欢酒,就连农忙时节也不懈怠。
八零年包产到户,各家有了口粮田,别人晌午还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总能看到爹悠闲地搭起一个凉棚,摆上几样小菜,招呼全家和邻人一起坐下,闲谈庄稼的收成,也会带些城里的讯息,爹总说,活着,就图个滋润,吃好喝好最重要。
爹七十六了,娘小他一岁,生活简单而忙碌。天蒙蒙亮,就会带着坐垫去看修缮的庙宇,新修的马路,听他们说,几天就会修到老家。吃过早饭,开着“老头乐”来到五里地外的我家为孙女提前做好午饭,接着接回孩子,午饭后送回学校,再辗转去看山看水,看风雨。
爹"好一口",早些年,孩子们怕他身体不好,看得紧,后来就不劝了,毕竟,人老了,也端不了几杯了。
今天,爹娘来烙饼,我弄了俩菜说,爹,咱俩端两盅吧!娘,你也来一杯!